冬天的晚上,虽然才只九点钟的样子,江边的这座小镇已经完全寂静了。镇上,江岸上,以及周围的田野里,没有一星灯火,在灰白色的朦胧的密云下面,坡上的那些密集着的房屋,以及江边的那些密集着的木船,它们的黑影沉重、寂寞而荒凉。江流在灰暗中闪着微光,发出粗野的喊声来,流了过去。落着雨,冷风吹啸起来了。
街上好久已经没有了一个行人。风雨的声音,使这小镇显得更为黑暗,荒凉。这时,从正街后面的一个密集着破烂的矮棚的小巷子里,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嘹亮的,充满着表情的声音。这声音有时愤怒,有时焦急,有时教诲,有时爱抚,和它同时响着的,是篾条的清脆的敲打声,和一只猪尖锐而粗野的呼叫。这声音在深沉的静夜里是这样的嘹亮,在寒冷的风雨里是这样的紧张,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得见。
风雨急迫了。这声音似乎是在和风雨作着追逐。
这是一个孤伶的,六十岁的老女人,住在一个破烂的,用篾条和包谷秆子编起来的棚子里,她的和她同样贫苦的邻人们,叫她做王家老太婆。她的儿女们都死去,或者离开了。她的生活显然是非常艰难的,虽然她需要得极少。前几天赶场的时候,她用二成的利息,经本保的段保长担保,借来了一千块钱,买来了一口小猪,保长本来是不愿,也不敢替她担保的,然而她哭诉,吵闹得很久了,当着大家的面,保长就非常之可怜她:“放心吧,老太婆是可怜人,这个钱有我。”段保长当着大家的面,向放债的盐贩子说。这口小猪使王家老太婆看见了她的幸福的未来:实在说,她没有任何亲人,她渴望着永久的安息了,她希望这口小猪能给她安排这个安息。
她希望这口小猪能使她得到一套尸衣,几张纸钱,因为,后坡上的冯家老太婆,前个月是死得太惨,太可怕了。这口小猪又使她觉得光荣,因为,从这一天起,她的生活和往昔是完全不同了。她也有胆量走过去参加邻人们的关于猪的议论了:她是,好像第一次生了孩子的母亲似的,不再感到邻人们的议论和咒骂的压迫了。
然而她又总是有些怀疑:大家不顶赞美她的小猪。
这猪是瘦弱的,虽然王家老太婆觉得它丰满,可爱。而且是很不驯服的。王家老太婆替它在自己的烂板床旁边——这烂的板床,已经有几十年了——安置了一个住处;但它总是各处乱窜,有时窜到床下来,有时窜到潮湿的草堆,或壁下的污泥坑里去。在现在的这风雨的寒冷的夜里,小猪更不能安宁了。矮棚朽烂了的顶子已经被风掀去了一半,棚子里各处都潮湿了,而且各处都是草灰和污泥。王家老太婆,全身透湿,缩在她的草堆旁,捏着篾条,借着昏朦的天光看着小猪。小猪呼噜呼噜地哼着,而后就乱窜了起来。于是王家老太婆就捏着篾条追着它跑。
“睡倒!睡倒!好生睡倒!”王家老太婆用她尖锐的,焦急的声音叫,同时用篾条拍打着地面。
小猪,希望得到一个安宁的地方,因王家老太婆的叫声和篾条声而变得非常之焦躁,窜到门边,站下来,迟疑了一下,撒起尿来了。于是王家老太婆用篾条拍打着墙壁。
“不许撒尿!你龟儿跟老子睡倒!”
小猪望着她。它,小猪,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毫无主意了,但它觉得这一切:寒冷,焦躁,无主意,全是王家老太婆的错;王家老太婆的喊声,和篾条的打击声,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它愤怒了。冷风突然吹开了破门,小猪就怀着复仇的愤怒窜到门外来。
王家老太婆追了出来。它站在路边的篱笆下面,望着她,好像说:“我原是不想出来的!好!看你怎样办吧!”
王家老太婆追赶着它,用她的尖锐的声音喊叫着。因了六十年的单纯的愁苦的生活的缘故,这声音是非常富于表情的。因为不幸,因为年老,她是不知道镇静,也不知道含蓄了:
她喊叫着,完全不曾顾到她的周围的睡着了的邻人们。但她却非常地顾忌着这口顽劣的小猪,她的蔑条始终不曾落在它的身上;她的喊声,无论怎样的愤怒,是都含着一种忍耐的爱抚:她对待小猪如同对待她的小孩。
她的喊声表示,她是很孤独的,又表示,对于顽劣的小孩们,她是怎样地爱过又恨过,爱着又恨着:这些小孩们都是已经长大,离开了她了。她喊着,好像小猪懂得她的这一切,并且已经回答了她似的。
风和雨继续着,王家老太婆和她的小猪,在寒冷和潮湿里颤栗着。王家老太婆前前后后地追着,叫着,并且用篾条在地面,篱笆,墙壁上击打着。
小猪有时躲藏,希望能不被发觉;有时愤怒地乱窜,叫着它的粗野的或尖利的声音。它是恐惧而又愤怒。渐渐地就糊涂起来,对一切都不明了了。
王家老太婆艰难地跨过了一条泥沟,叫着,拦在它的前面。它躲在暗处,抬起头来,看着她,好像说:“为什么要这样闹呢?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呢?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糟呢?
总而言之,你为什么要和我这样闹呢?”
拍!拍!拍!篾条拍击着地面的声音:“你孤儿听倒!你孤儿回去好生睡倒!”王家老太婆兴奋地叫,望着小猪,“好!
你孤儿淋雨淋死!”她叫,“你孤儿跟老子一样造了孽,没得好的吃,没得好的睡,你孤儿跟老子一样的贱!”拍!拍!拍!
“你孤儿看,啷个大的风啷个大的雨,别个都睡着了!”她大声地喊,接着就跑了上去,用篾条拍击着地面。
小猪迟疑了,它觉得,无论它怎样做,王家老太婆是总不肯放松的。它闪避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来,然后就抬起头来,静悄悄地望着她。
“你究竟要我怎样呢?”它的眼光说。
王家老太婆小心地滑到篱笆边去,举起篾条来预备拍篱笆,小猪就愤怒地叫了一声,窜到路上来了。
王家老太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痛苦地感觉到这个,就是:她的儿女们丢弃了她了。
“好,你孤儿看倒,把我整起!”她愤怒地叫,“你孤儿听倒,老子不亏待你,老子一生不亏待人!儿子媳妇不行孝,把我丢起!我活到六十岁,一点指望都没得!——你孤儿整我!
你孤儿听倒!”她愤怒地大声叫。于是又是篾条敲击着地面的声音。
“你孤儿好生点听点话,回去好生睡倒,我明天大早就喂你吃!”王家老太婆恳求地,痛苦地说,捏着篾条站在雨中。
她几乎从来都不曾知道,小猪,是并不懂得她的话的。“你想想,这个样子乱跑又有哪些好,你自己又不是不怕冷!”她说,慈爱地望着小猪,她觉得,小猪,连衣服都没有穿的。站在雨中,一定很冷。她想到小猪,长大了就要被杀死,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是很可怜的。她心酸起来了。“唉,你孤儿多可怜哟,又不通人情,又不会讲话,心里有苦又说不出!”她感动地大声地向小猪说,捏着篾条站在风雨中。
小猪静静地抬着头,站在路边望着她。它是全然不能明白了。它觉得,如其这样无结果地等待着,不如睡下来再说吧,于是就睡了下来。一睡下来,缩着头,就觉得一切都无问题,非常的安宁了。
“你孤儿起来!起来!”王家老太婆叫,在它的身边拍着篾条,然而它不动,而且一点声音都不发。它觉得这样做是非常的好。
这时传来了践踏着泥泞的脚步声,和别人闹了架,在排解纠纷的场子里吃醉了的段保长,提着一个灯笼,摇摇摆摆地走了回来。他提高了灯笼,露出怀疑的,愤怒的表情来,照着王家老太婆,又照着小猪。他觉得,在他的这一保,人们是不应该在夜里无礼地瞎来的。
“我当是哪个哩!”保长轻蔑地说,他的灯笼在风里摇闪着。
王家老太婆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于是愤怒地用篾条拍打着地面,向她的小猪叫了起来。
保长皱着眉头,轻视地看着她。
“唉!我早就劝你说:啷个大年岁,糊里糊涂的,没得事就睡睡觉,喂啥子猪哟!可是你偏想,日也想来夜也想!人家新媳妇想儿,也没得你想得啷个凶嘛!”保长摇着头,用漫长的,唱歌般的声音说,“拿跟我!”保长说,于是抢过篾条来,掳起袖子,愤怒地抽打着小猪。
小猪哼着,但不想动弹,终于它觉得事情不大对了,跳了起来,窜到路边去,惊异地望着保长的灯光。保长追了过来。
“你个瘟猪!你个瘟猪!你个瘟猪!”保长说,尽情地抽打着。
王家老太婆着慌了:保长的篾条,好像打在她的心上。
“段保长,拿跟我!拿跟我!”她愤怒地大声叫,追着保长。
小猪迟疑地逃着;总想偷懒,因此就挨得更凶。保长愤怒地抽打着它;灯笼落在泥泞里去,熄灭了,小猪尖厉地嚎叫了起来,重新奔到路上去。
“这孤儿,打得痛快,身上都暖和!”保长说,递过篾条来。
“你啷个打法?不是你的猪儿,没得心肝!”王家老太婆愤怒地说,抢下了篾条。
“好,你自己去打轻轻地摸!”保长冷冷地说,走了开去,“老子灯笼都熄了……王家老太婆,我早就劝过你,”他站下来,大声地说,“你这个样子喂不活猪的:一匹病猪!看那个钱你啷个办?说好的四个月本利还清,先说在这里,休要又找我吃皮判!”保长在黑暗里说,于是溅着泥水走了开去。
王家老太婆气得直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周围又完全寂静了,雨住了,寒风在天空里猛烈地呼啸着。王家老太婆非常的难受,同时感到了一种恐怖。她看见小猪在路边悄悄地向她抬着头,觉得一切全是因为它,发狂地愤怒了起来。
小猪同情地看着她。
“刚才究竟是怎样弄的?”它的眼光问。
“你孤儿!你孤儿!你孤儿!”她愤怒地叫,冲了过去,疯狂地抽打着小猪,“你孤儿!别个能打你,我就打不得?你孤儿!你孤儿!……”
小猪失望地,愤怒地嚎叫了起来,从她的腿旁冲开去了。
于是,除了可怕的风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她忽然恐怖起来,觉得小猪是被打伤了。她呼唤小猪,用一种柔弱的,哀怜的声音,然而,风吹着,小猪不再回答她了……她更强烈地感到恐怖,并且感到孤独,她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阵冷风扑击着她,她的眼睛昏黑了起来,并且她的手脚浮动——她微弱地唤了一声,跌倒在泥泞里了。
她明白她已经倒下了。她忽然感到安宁,她的内心变得非常的温柔:“我要死了!唉,可怜这多好啊!”她想,依稀地听到了尖锐的风声。她觉得她的一生是无罪的,她心里有欢畅。她觉得另一个世界向她打开了,平坦的道路,照耀着温暖的,慈祥的光明。天上有五彩的云,远处有金色的光。她看见,从这金色的光里,一个美丽、健壮、活泼的女孩向她跑来,从颈项、肩膀、腰肢上飘扬着华美而发光的丝带,手里捧着一个大的,光洁的冬瓜:这个女孩是她的外孙女。
“家婆啊!我先来,他们都来了哩!”女孩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
她听见了孩子们的整齐而清脆的歌声:
请舅母……”
在她幼小的时候,她是和别的孩子们一起这样地唱着的。
在她出嫁的时候,孩子们是这样地唱着的。在她的悠长的一生里,邻家的孩子们,也这样地唱着。……
她的小猪悄悄地跑了过来,在冷风里战栗着,长久地怀疑地望着她。对这个,它是一点都不能了解了——它挨着她的身体在泥泞里睡了下来。
一九四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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