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的时候,我关了我的“城市心情服饰廊”,像往常一样,我没有叫车,沿着马路往回走。天气有些冷,路边不断有人与我擦肩而过。这是一条入了夜才会显露生机的街,对面有几家星级酒店,而我走的这一边紧挨着延伸进这一座城市的一支平缓的山脉。即使是在路边,也长着茂密的植物丛。这里的人大多具有高度发达的经商头脑,他们在离路边二十来米的植物丛中建造一栋栋雅致幽美的房屋,开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二十来米的石板路被弯成若干相接的S 形。站在小路的入口是绝不会看见里面的房屋的。每个小路的入口处往往都会树着一块各具特色的指引牌,牌上写着的大多是一些“××酒吧”、“××咖啡屋”之类的文字,偶尔也会有一二个衣着鲜丽的女孩或坐或立在指引牌的旁边招呼着一些看上去有需要的路人。
就是这样的一条街,白天的时候很少有人经过,当深夜来临的时候就会从路对面及各处陆陆续续钻出些像模像样的男女。每天早晨、晚上我都要经过这条街,也曾被一些漂亮的女孩招呼过,也曾有过心动的时候,但一想起远在家乡苦熬度日的亲人和盼我等我的未婚妻,我的心便会平静下来,默默地经过一个又一个“指引牌”。
今天我走得很慢,我想,心碎的人应该是走不动路才对,我却仍能缓缓地拖动双腿,或许是怕一旦停下来便被人误解是有所需要吧。当我经过一个和我的店有着同样名字的“城市心情咖啡屋”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对我说:
“先生,累了,歇会吧。”
我把放在皮鞋上的目光移到“城市心情咖啡屋”招牌旁的一个坐在木椅子上的女人身上,并且停了下来。
女人大约三十来岁,黑色呢绒长裙配着一件白色长绒披肩,半高筒起皱皮靴衬出女人好身材。女人的脸让我记起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大约两个多月前我接到家中的电话,未婚妻的父母要求退亲。我愤愤地关了店门,经过这里时就是这个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女人招呼过我。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供人消遣的女人,心里充满了厌恶与幻想。我想离开,但一想起四壁空空的宿舍会令我发疯,脚下就挪不动半步。
女人从身后拖过一把木椅放在她的身旁,挨得很近,女人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说:
“坐吧。”
“嗯。”我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配合着她的手势坐到了木椅上。椅子有些凉,我哆嗦了一下,女人立刻抽出身下的软垫把我拉起来放在我的木椅上。
“谢谢。”我不知说什么。
“不用。”女人淡淡地笑了一下,竟让我觉得很美。
“……”
“……”
沉默了十来分钟,我才发现夜很冷,一边用手翻起衣领,一边同情起夜夜如此的女人来。
“冷吗?到里面坐吧。”女人把散在夜空中的目光聚在我的脸上,有一丝乞求的神色。
我站了起来,女人绕到我的前面,我跟着女人走了两步,女人伸出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路不平。”女人说。
绕了三四个弯,眼前现出一片朦胧的光,七彩色,从一间木结构的屋子里透出来。再走几步,到了木屋的门前,隔着木格间隔的玻璃隐约见屋子里有人走动。小路两旁的树被屋里透出的光染成七彩色,在这样冷清的夜里给人一丝暖意。
门开了,女人牵着我的手走进木屋,没有停留,绕过几张围坐着男男女女的木桌和一个齐肩高的深红色木制吧台。经过吧台时,调酒生冲女人一笑,笑里竟没有丝毫猥亵的意味。走过吧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对女人说:
“玫姐,九号。”
经过一条窄窄的过道,女人拉开了一扇写着琥珀体“九”的木门。走进木门,女人反手把门推上。
屋子里铺着酱紫色的木地板,左边的地板上安放着电视柜及电视、音响之类的东西,右边铺着净灰色的呢绒地毯,地毯中间是一张日式的小方桌,桌上摆着些饮料糖果,桌子旁的地毯上散乱地放着几只大靠枕。四周的墙壁都是木做的格子,嵌着贴了窗花的玻璃。室内的灯光是昏黄的。
女人脱了披肩、皮鞋,换上木屐,也帮我脱了风衣,拿了双木屐给我。
“坐吧。”女人又脱下木屐,走到方桌里面拿了靠枕坐下来,我学着女人的样也坐了下来。
“吃东西吗?”
“不。”
“要唱歌吗?”
“不。”
“那我唱给你听吧。”
女人打开电视却没有拿话筒,配着电视上的画面唱起了《祝福》,其间两次唱到高音时女人都停下来向我笑了笑,我以为是唱不上去却没想到最后一次高音时女人居然唱了上去,声音清亮而哀伤,似有满腹心事,又像在默默地祝福曾经的恋人。
女人的歌声让我眼睛发涩,我低下头拿起桌上的桔子剥起皮来,不敢抬头看女人唱歌。女人一首接一首地唱,女人喜欢唱台湾歌手赵咏华的歌,《如果相见不会太晚》、《最浪漫的事》、……最后唱起《求婚》来,轻松的节奏让我慢慢抬起头去看女人。唱《求婚》的女人竟像个女孩般快乐,我沉浸在女人的歌声和对往事的追忆中,第一次向女友求婚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着女人美丽的面庞,女人怔怔地看着我所处的方向,忧郁的目光深得似要淹了屋中的一切,渐渐地女人的目光变得混浊起来,女人的眼眶里溢出了晶莹的液体,不一会儿,女人埋头啜泣起来。
我隔着方桌拿起女人的手把剥好的桔子放在她的手上,女人开始吃桔子,一边咀嚼一边流泪,泪水顺着唇角伴着桔子进了女人的嘴。
“谢谢你。”吃完桔子的女人站起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团唾液塞住了我的喉管,最后只是低低的嗯哼了两声。女人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只留下衬衣。脱了衣服的女人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我撑了下方桌,站起身向方桌的另一边走过去,女人的视线随着我的双腿移动,最后落在墙壁衣架上的风衣上,女人看着我拿下风衣,竟似松了口气般不再看我,身子一歪,斜靠在身旁的靠枕上。我慢慢蹲下身把风衣搭在女人的肩上,女人身体一颤,侧头看我。
“我以为你要走。”
“不。”
女人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只会说不吗?”
“不。”
女人不笑了,叹了一口气,拉我坐在她的旁边。
“既然不走,我就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女人的故事很简单,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
故事里的女人出生在贫穷的小山村,故事里的女人很漂亮,有很多小伙子追求。
故事里的女人有着一颗飞翔不安的心。故事里的女人跟着故事里的一个男人来到这座城市生活了七年,幸福了一年,痛苦了三年。故事里的女人看着那个男人换女人像换衣服一样就孑然一身地离开了那个男人,故事里的女人流浪了一年,然后做了现在这份差事。
女人说完故事,拿起一个桔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我。
“该你了。”女人边吃边说。
“未婚妻嫁了。”我说完开始吃桔子。
女人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爬起身跪在地毯上趴在我的肩膀上笑,直到笑出了眼泪才说话。
“新郎不是你。”
说完女人又接着笑。在女人的笑声中我尝到了咸味的桔子,吃完半个我又拿起一个,女人不笑了,用手抢了桔子。
“这不是酒,吃多了会寒心的。”
说完,女人拿开我的双手,躺进我的怀里。女人的身体很温暖,女人的动作很轻柔,女人唱起了歌,听不懂的山歌,悠悠长长的,在屋子里飘飘荡荡。
连续三个月女人没有坐在“城市心情咖啡屋”指引牌旁的木椅上,城市心情咖啡屋里的调酒生和浓妆艳抹的女孩都不知道“玫姐”的去向。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我的店里换上了女人味的春装。我站在一款自己设计制作的黑色针织长裙配白色丝绸披肩的春装前呆呆地想着。
“老板,这套衣服卖吗?”
我心一颤,女人笑眯眯地站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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