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茵离开家的时候刚好碰着张家姆妈,张家姆妈头发乱糟糟的,有一粒米饭粘在脸上,她手里拿着把扫帚从前面的过道走来,素茵笑着向她点点头。前几天为了一点卫生费,她和老太太争了几句,今天看见老太太黑着脸盯着她,素茵心里就怯了几分。果然,张家姆妈在素茵下楼梯的时候叫住了她,张家姆妈咳了几声,拉着素茵的手问她,你姆妈好吗?她的老胃病不再犯了吧?素茵一一作了回答。张家姆妈侧着脸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身上真好闻,搽香水了吧?素茵红着脸点点头,老太太又问道,这是什么香水?不浓不淡的,这么好闻。素茵低着头想了一下,说,百合吧,我也搞不清是什么味,那是去年结婚的时候朋友送的,也不知是什么来路。素茵想她问我这些干什么?是不是要到婆婆那儿去说我坏话。说就说呗,搽香水怎么啦,又不犯法。素茵抬腕看了看表,张家姆妈松了手,她跟在素茵的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昨晚抓赌的事,素茵站在弄堂口的石阶上,东张西望地看着过往的车子。一辆出租车好像看见素茵了,在远处拐了一个弯,一路按着喇叭直冲过来。张家姆妈瞧了素茵一眼,继续说道,我们刚摸到楼梯口,那些人就跑了,里面还有一个女人,她在我身边呼地窜出去,那人用手遮着脸我看不清,可她身上的香水味我是不会忘的。素茵“嗯?”了一声,她还没听清老太太的话。老太太顿了一下,说,那人身上的香水味和你差不多。
中午,素茵乘上了出租车。这是一辆半新的红色桑塔纳,开车的司机是个健壮的小伙子,正手握着一只话筒滔滔不绝地骂着谁,他侧过身摇上素茵那边的窗子,看见素茵脸上有泪痕,愣了一下,问素茵,没事吧?素茵摇摇头,从包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司机打开收音机,一只手不停地调着电台,电流的杂音在素茵的耳边轰鸣着。司机晃着脑袋说,现在的世道真他妈的,连李登辉也跳出来了,你看我前面的那盏车灯,就是听新闻一不留神撞的。素茵笑了一下,车窗外闪过一辆一辆车子,红的、蓝的、黑的,车玻璃炫目的反光刺痛了素茵的眼睛,她伸手在手提包里摸索,却找不到眼镜。素茵想今天出门真是晦气,刚才,她从张家姆妈阴阳怪气的脸上看出这个老太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怀疑我?素茵很后悔自己没有勇气扇她一个耳光。
车子驶上快车道,素茵觉得自己被抬升上了一个高台,两旁的高楼嗖嗖地退后,司机嘴里叼着烟,不时拿眼睛看她,车子在体育场外的高架兜了一个大圈子,冲上了另一条高架路。司机把烟卷扔出窗外,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有人把一只手提箱忘在车上了,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大叠大叠的钱。你说奇不奇怪,我开车这么多年,还没碰着过这么好的事。我把车子开到拐角处,就数开了,数来数去,就是数不清爽。小姐,你也做过这样的梦吧,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几张钞票,有钱,还怕谁,什么公安局,税务局,谁怕谁啊。司机看了素茵一眼,又说道,前几天,我也被他们请去过,两个小姑娘和我关在一道,她们可真小啊。要不是她们出去的时候帮我打个电话,今天我还在里面呢。素茵嘀咕了一下,他把我当鸡啦。在派出所门口,他头伸在车窗外,一摆一摆的,也曾是这样用暧昧眼光看着我。素茵用眼角瞅了他一眼,她想自己那时候是不是有些失态,光顾着气急愤恨,也忘了把眼泪擦干,还有,自己竟坐到了前座来了,按道理应该坐在后排,和司机保持一些距离,是她们那些经常坐车的女人的习惯。那些坐在前排的是……鸡就鸡罢,我和他争辩什么。素茵整了整了裙摆,把手平放在紧闭的双腿上。她的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合上了眼。
一小时之前,素茵站在自家弄堂口石阶上,张家姆妈背着一把扫帚,在她的身边盯着她,一辆出租车听到素茵的招唤按着喇叭急猴猴地赶来。张家姆妈瞟了素茵一眼,说,小刘媳妇,像你们这样大人家出来的女人,一般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可派出所的小陈说了,这次聚赌赌资数额巨大,也算是一个大案。小陈要你去一趟派出所,就问一下,做过也好,没做过也好,一问就清爽啦。素茵哼了一声,向远远开过来的车子招了招手。马路上尘土飞扬,几面广告旗在一幢大楼上撒拉拉地响着。
后来素茵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跟着去派出所,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听到张家姆妈最后的那句话就放弃了抵抗。张家姆妈说,你以为你不去就没事了,今天是我来约你,到了明天,那是你公公婆婆来请你去了。张家姆妈用袖套笼掸掸自己的衣服,朝大街重重地吐了一口痰。
派出所在两根交叉相接的立交桥下面,门口挂着几只灭火器,停着几辆车,看上去像消防队的驻地。素茵跟着张家姆妈穿过一条黑乎乎的走廊,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一边墙上挂着几面锦旗,大体写着“公正廉洁,城市楷模”“勇擒歹徒,为民除害”的赞扬话。靠窗户摆着两张写字台,一个面目丑恶的男人穿着汗背心在写字台前面做高抬腿的动作。张家姆妈叫素茵站在门口,自己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素茵偷眼瞟了男人一眼,那人脸上有一道伤疤,两撇八字胡高高地翘着,他的嘴发出咝咝地响声,原来正在对素茵挤眉弄眼呢,素茵心想糟了,难道他就是小陈?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侧身走进来,他朝素茵笑了笑,在一张写字台后面坐了下来,给自己沏了茶,又拿出一只杯子倒了水。他朝素茵招招手,指着他对面的椅子请素茵坐下,他说,我就是小陈,解放路辖区归我管。你叫素茵?素茵点点头。他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对那个男人说,怎么慢下来了?男人嘿嘿干笑几声,加快了节奏。素茵看他一蹦一跳地跑得挺欢,忍不住笑了一下。小陈看着那个男人,说,两腿抬得再高一点,对,就这样。
小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宗,旋开钢笔写了几个字。一边用另一只手指着杯子说,请喝水。他头也不抬地问了素茵的姓名、年龄、民族、籍贯、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他笑了笑,问素茵,刘大明是你什么人?素茵愣了一下,说,是我丈夫。小陈嗯了一声,又问素茵,昨晚你在什么地方?八点到十一点。素茵想了一下,说,在我母亲家里。小陈问道,有证明人吗?素茵说,有,有我母亲,我弟弟,还有大明。小陈咧嘴笑了笑,说,刚好一桌麻将。素茵说,四个人在一起就是玩麻将吗?小陈说,我开个玩笑,就算在玩麻将也没什么。家庭麻将我们不干涉。他放下钢笔,拿起卷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你在上面签个名,对了,你看一遍,如果情况属实,签好名字再按个手印,他打开一盒红印泥,放在素茵的面前。小陈回头看着那个男人的高抬腿,那个男人已在呼呼喘着大气,小陈说,累了吧,休息一下。
素茵已签好名字,小陈拿着卷宗又看了一遍,然后一手握着素茵的手指在几个涂改过的地方又按上了红印。好了,你可以走了。小陈说,我送送你。
小陈在出门的时候从窗台拿来一块砖,叫那个男人顶在头上,他说,我没回来,不能放下,隔壁小丁会来抽查的,你自己注意好了。
好笑吧?对那些人渣,就要这样。小陈在走廊里对素茵说。
小陈告诉素茵刘大明是他的同学。
好几年没见面了,这家伙又胖了吧?心宽体胖,刘大明真他妈的好福气。
素茵从派出所出来已近中午,刺目的阳光从高楼缝隙照过来,使素茵感到有些恍惚,一时想不起自己要到那里去。张家姆妈正和小陈道别,素茵觉得自己的眼泪在扑籁籁地落下来,她用手遮着太阳,一辆一辆的汽车从她身边呼啸地窜过。
“小姐,你用的是苏菲香水吧?我前妻也用这个牌子。”司机摇下一扇窗子,看着素茵,素茵的眼睛注视着前面一长串汽车长龙。司机说,我喜欢这个味道,它使人觉得很高贵。素茵闭上眼,摇了摇头。司机沉默了一会,说,我看你是刚出来做,就让他们找麻烦了。素茵皱着眉嘀咕了一声。司机说,这有什么,现在是笑贫不笑娼,不瞒你说,我的前妻现在在干啥?和你一样。当初离婚的时候她说我什么,说我的那家伙不中用。他妈的!去年我开上了车子,那天晚上我花了一百块用了她,你猜她怎么说,哇!先生的东西好大哟。素茵忍不住笑起来。你别笑,现在的好姑娘都干这事。没才没貌的才在家等着嫁人。司机叹了一口气,说,说真的,我看你气质很好,干这种事不适合你。司机一手抚着方向盘,一手又在调收音机电台。收音机发出吱吱地啸叫声,素茵感到司机的手背在她的腿上轻轻擦过,那是一只很白的手,指甲有点黄,也许是抽烟过多了吧。素茵觉得自己今天很怪,怎么开始注意起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素茵伸直了两腿,头靠在坐椅上看着司机,这个男人头发微卷,两眼深陷在浓密的双眉下面,他的身体很棒,从紧绷的T恤里隐隐可以看到他那厚实的肌肉。她猜想他过去一定干过很多她无法想像的事,她喜欢他对前妻痴迷的态度。素茵头侧在司机一边,问道,你的前妻一定很美吧?司机说,不好看,却很任性。前几年大头阿平在三环路做包子,她半夜里想起那包子的味道来了,馋得一个劲地喝凉水。我被她从床上推出门去,那是个冬天,我家住在康平路,你知道那离大头阿平那儿有多远。我是一路小跑回到家的,她把八个包子吃得一个不剩,才问我吃了没有。我说我没吃,我有什么工夫吃东西。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这个憨头,你不知道天都快亮了,你饿死谁给我买东西吃。素茵说,她也是关心你。司机说,算了吧,第二天她就把自己卖了,第一次四百块,第二次三百块,现在大概只值五十块了吧。我看她大把大把地花钱,问她钱从哪里来的。她翻着眼皮说,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你这个窝囊废,老娘凭自己本事吃饭,你管不着。一个月以后我在船厂的工友就来问我,他说你老婆乳房下边的那颗紫砂痣是怎么回事,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出来的。我揍了那家伙一顿,就出来开车了。
汽车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跑,司机说,我每天都在街上跑,一有钱就请小姐。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谁会用正经的眼来看我,我的话只对和你一样的姑娘说,还是你们好,你们会静静地听我说话,有时还会陪我掉几滴泪。素茵心里也有点难过。司机伸过手来,放在素茵的手上,说,我知道你是个高档的小姐,我买不起你一个钟头,你陪我听了这么多无聊的话,谢谢你了。
素茵从汽车的有点灰暗的玻璃上看到高安路的天桥横埂在面前,很多年前她和刘大明常常站在那儿看下面的汽车,刘大明现在在哪?他一定捧着一杯茶在手上,从这个办公室逛到那个办公室。假如有一天我堕落了,他会不会去开车,在某个晚上花一百块钱来用我。素茵忽然感到这个想法很可怕,今天当那小警察把自己当作赌徒来盘问,她除了气急愤恨,心里还是鄙视这一切的。而那个司机用赞赏的口气称赞自己是个有气质的妓女,自己却是又惊又喜。这种感觉使她心惊肉跳。素茵觉得应该让司机知道自己是个和那些人有很多区别的女人,自己去一趟派出所被人盘问不是因为自己做鸡,也不是因为自己赌钱,而是他们无中生有,在凭空捏造。
素茵挪了挪身体,把自己的身体坐直了,她的手从司机的手上一点点缩回来,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腿上。素茵正襟危坐的样子看起来充满淑女的味道,就连淡淡的苏菲香水恰到好处地点缀了那一种气氛。汽车穿过一个小桥,弯进了幸福弄。司机把车子停在弄口,打开车门让素茵下车,素茵的裙子在车门口勾住了。司机伸出手来,把素茵的裙边从勾搭处小心地解开。素茵走进弄堂,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低矮的房子,自搭铁皮小屋在房顶上闪闪发亮。几个赤膊的小孩在弄堂里窜来窜去,不时地拿眼睛看着这个外来的漂亮女人。素茵手里握着汽车发票,她发现发票里夹着一张名片,素茵低头看了一眼名片,张明敏。这人叫张明敏。素茵笑了一下,走过垃圾箱的时候,她把发票和名片团在一起,轻轻地扔了过去。
素茵有一个同学在幸福弄。那是在少年时期,扎着小辫,拖着一个弟弟的王英常常到前府路素茵家来做功课。时隔多年,十天前素茵忽然在街上碰着了她,王英拉着素茵的手,陪着素茵逛了好几家商场,王英挑了一件背很露的长裙叫素茵穿上,她说,这样多美,穿得严严实实的,真是浪费你的好身材。她抢着帮素茵付了钱,说,过几天到我家来吧,我想请你给我儿子上上课,下半年就要上三年级了,一到十还数不过来,真急死人了。素茵在家里穿了一回那条裙子,刘大明一直含着笑看着她,素茵绕着镜子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说,算了,我觉得也不大好。刘大明说,我可没说不好。素茵笑笑,把裙子收了起来。
素茵想不到王英家还真不好找,她问了好几个坐在屋门口打盹老太太,才在石子路尽头找到一间简易房。那房子的墙壁破了几个洞,用砖头和碎石胡乱塞着,里面的灯光隐隐地从缝隙里透出来。穿过搭在屋檐下的厨房,素茵被一个从屋子里窜出来的男孩撞了一下,那男孩大叫了一声,从素茵怀里钻出,随手在素茵的肚子里捅了一下。王英衣冠不整地从屋子里追出来,看见素茵立在门外,吓了一跳,她摸摸素茵的头问,你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要来了。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英拉着素茵的手钻过一块拉着棉毯的门帘,昏暗的房间里坐着三个男人,面前摆着张桌子,麻将牌摊在桌上。男人都在吸烟,赤着背看着素茵进来。
王英拉着素茵的手说,没事干,瞎玩呢。男人们盯着素茵看着,有一个问,来玩两圈?素茵摇摇头说不会。王英说,人家是什么人?你们别开玩笑了。王英自己坐了下来,问他们谁出牌?你出呀。他们说。王英打了一张牌,看看牌面,伸手又想拿回来,男人们说,出手的牌不准拿回去,你已赖了三回了。素茵在床沿上坐着,问王英,孩子呢?王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掀开门帘站在阶沿里叫人,阿三,阿三!一个后生眯着眼睛从对面的屋里走出来,王英说话的声音很响,那后生更响亮地回答着,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找!王英回来时嘴里还在嘟嘟哝哝,她坐下从桌上拿了一张牌,看了好久才打出。素茵说,你的孩子在哪里?我去找。王英咧嘴笑笑,说,刚才跑出去的那个小子,你没看见?素茵说,就是他啊,你儿子很活泼嘛。王英说,什么活泼,你还没领较,他的本事大着呢。
素茵坐在王英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块毛巾被,王英的那个儿子坐在板凳上,正托着下巴看着她。素茵问他,你妈呢?男孩说,你睡着了,他们就到隔壁去玩了。你是素茵老师吧?素茵点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说,你上几年级了?男孩晃着脑袋说,我不喜欢老师,特别是语文老师。素茵笑了,我就是语文老师,你说说,为什么不喜欢语文老师?男孩说,他们总骗我。素茵觉得奇怪,她问道,他们骗你什么呀?我不知道,反正他们就是骗我。男孩说。素茵站起来,一只手揉着太阳穴说,好了,我不跟你争了,你把书包拿来,你上几年级了?告诉我。男孩打开书包,拿出一册书,素茵翻了翻,是小学二年级的第四册书。素茵说,你们老师怎么教你这篇课文的,你说说。男孩说,她叫我们朗读了这篇课文,就问我,大雪给小麦苗盖上了被子,小麦苗做了什么梦啊?我就把课文里的那些梦都告诉她了,她又问我,小麦苗还做了什么梦啊?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小麦苗在做什么梦。她叫我站着,叫我旁边的小草鸡回答,小草鸡歪着脑袋,像背书一样说着瞎话,于是小麦苗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农民伯伯背着锄头从田间小道里走来,农民伯伯抚摸着青翠的小麦苗笑了,农民伯伯说,啊!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小麦苗听了农民伯伯的话,都高兴极了,它们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田野里响彻着小麦苗幸福的歌声。老师说,这个同学的想像力很丰富,回答得很好。请坐下。小明同学回答不出问题,我们要不要请他到黑板下面站着,一直站到下课以后?全班同学都说好。我就站在了黑板下面。素茵说,你是该站在黑板下面,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说不出。素茵大略地看了一下课文,挑了几个生字叫他默写了一遍,男孩低着脑袋,像刻字一样一笔一划地把字写在纸上。素茵想,这是一个贪玩的小孩,看他忽闪忽闪的眼睛,谁说是个想像力平泛的孩子。男孩写了一会儿,说,我有一样好东西,阿姨你要不要看?素茵问,什么好东西?男孩说,我藏在大橱上面,谁也看不到,你想不想看?素茵笑了。男孩扔下笔,把板凳放在大橱下面,爬了上去。我够不着,阿姨你把我抱上去。素茵愣了一下,还是把他抱上去。男孩从橱顶翻出一只纸盒,他说,阿姨你真香。素茵笑了。男孩把纸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几张彩色照片,指着照片里的一个女人说,这个是我妈妈,这个叔叔是谁?素茵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搂着王英在笑。那小伙子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两只眼睛很有神。他们坐在一堵山墙前,灰黑的墙壁涂抹着一道道红色的油漆。王英的丈夫素茵听她说起过,是个外轮公司的船员,没这么年轻。素茵把照片塞进纸盒里,说,小孩子不要看大人的东西,阿姨也不要看,快去放好。男孩抱着纸盒跳上板凳,说,阿姨你再抱我一下。素茵把他抱了起来,这回她觉得这个男孩其实也挺重。男孩一只手钩着她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阿姨你真香啊,我妈臭兮兮的。素茵把他放下了,素茵说,你把默好的生字给我看一看。男孩把作业摊在桌子上,窗外洒进一些阳光,映得素茵的脸半明半暗。素茵的一缕长发落在纸上,她抚了一下头发,却见男孩一手抓着她的衣服纽扣,脸贴在她的胸部上,喃喃自语着,好香好香……素茵心惊了一惊,一把把男孩推开。男孩砰地摔倒了,碰倒了桌子,一只油瓶从桌子上落下来,倒翻在素茵身上。
男孩放声大哭。门被推开了,王英闯了进来。她把儿子从地上抚起,王英问儿子,你怎么啦你?男孩没说,更加声嘶力竭地大哭。王英见素茵呆坐在桌前,说,油,你身上全是油。素茵站起来,菜油从她的衣服上一滴滴地滴下来。王英说,你去洗洗,这个小畜生,我要好好地收拾他。王英一个耳光扇到男孩脸上,又把他按在地上,用自己的小牛皮皮鞋踢他,一边问他,你说,你把阿姨怎么啦?你说。今天你不说出来,我不会让你好看的。男孩带着哭腔说,阿姨打我。王英看了素茵一眼,继续问儿子,阿姨无缘无故会把你推倒,你说,你把阿姨怎么啦?素茵觉得再站在那儿就尴尬了,她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找到一只脸盆,勺了瓢水,用手绢擦了擦衣服,顺便把身上的香水擦去。
素茵从幸福弄出来已近黄昏。夕阳从远处高耸的烟囱背后映过来,照在铁皮屋顶上,彤红一片。一群孩子从弄堂里跑出来,围住了弄堂口的几辆警车。张家姆妈和小陈从车上下来,张家姆妈一眼就看见了素茵,她叫住素茵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素茵说,我来看我的一个同学。张家姆妈点点头,说,素茵啊,我错怪你了。她凑在素茵的耳边轻轻地说,昨晚逃走的那个女人我们找到了,就住在这儿,这不,我们来抓来了。小陈在远处朝素茵笑笑。孩子们围着警察,向弄堂里走去,素茵看见,王英的儿子也跟在后头,那孩子两眼红彤彤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199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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