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遗精时开始时。那时才刚上中学,开始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做一个梦,梦见一个无脸,丰腴的女人,象跳脱衣舞一样褪去她柔软、沉甸甸的皮肤,露出满身不停翕动的嘴。每当这时,我都要死一次,尽管是在梦中,也死得惟妙惟肖,象真正的死亡一样。因而,我刚刚成年,便已饱经沧桑。小时候,我是个吓坏了的孩子。
长大后,我是个在恐怖和抑郁中度日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是有来历的,当我混在街上芸芸众生中这种卓尔不群的感觉比独处一室时更为强烈,我与人们之间本质上的差别是那样的大,以至我担心我那副平庸的面孔已遮掩不住列的非人,不得不常常低下头来,用余光乜斜着浑然不觉的他人。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广场中心迎风摇曳的槟榔和油棕。
那是一个炎热潮湿的中午,我坐在南方一座大城市的一家豪华饭店顶层的金红色餐厅里,第一个叫李白玲的女人。她是我的朋友张燕生的女友。我昨天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今天上午才到达这个城市,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皮夹克。由于刚才在灼热的阳光下从车站走到这里,内衣已经汗湿得象块浸满酒汁菜渍的抹布,又酸又臭。可我又不能脱下夹克凉快一下,因为餐厅大量放出的冷气又让我一下感到阴冷。这个季节做纵贯全国的旅行,可以交替领略冬、春、夏三季的气温,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不舒服。封闭严密的环形巨幅玻璃窗下面,一个典型的南方城市沉浸在阳光中;一片片米色和黄色的高度一致的居民楼区缓缓穿越城市中心的土黄色江水和江上笨重的铁桥;近处一坐占地面积很大的著名的贸易中心;周围矗立着白色的大酒店,剧场和写字楼,遍布全市数不清的绿地,有着小镜子般湖泊的公园和仗这个城市充满活力的奔跑在磊街小的几十万辆各种颜色的大小汽车——再就是充斥着所有街道、广场、房屋的几百万衣衫斑斓的人群。我象一只栖息在悬崖上的飞铺一样无动于中地鸟瞰着人类引以自豪、赖以生存的这一切以及人类本身。
三天前,我居住的那个北方城市下着蒙蒙小雨。我踩着便道上轧轧作响的、象一条条毛绒绒虫子般的埒褐色的杨树穗子,走进繁华商业区毗邻的一条不那么热闹的街。
这条街有一些餐馆、电影院、旧货店和专业书店。电影院常放映首轮外国电影,旧货店常卖大百货商场飞翔不到的、和国产服装迥然不同的漂亮的香港衣衫,餐馆营业时间很长,供应完正餐就象咖啡馆一样供应饮料,任你买杯啤酒坐几个小时,服务员从不轰人,因而这条街麋集着全城所有闲散的、不三不四的年轻人。
我走进常去的那家简陋的西餐馆,和混熟了的服务员开了几句玩笑,坐到常见面的几个朋友桌旁,请他们抽烟,蹭他们的啤酒喝,天南海北地胡扯。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工作,用不知哪儿来的钱泡酒饱。八十年代初,物价还算便宜,不奢侈的话,一二百块钱能喝一个月啤酒,还可以偶尔请请客。
杨金丽穿着长统靴神气活现地走过来,左顾右盼,象个轻佻的女纳粹。我叫了她一声,她示意我到她那边的一张桌去,头一摆,眼一斜。“真他妈腻!”同桌的一个朋友说,“能叫谁背过气去。你快过那边去,别把她招来,受不了。”另一朋友梗着脖子问我:“你干吗找这个加农炮打不到底的‘喇’!”“是她找我,你们知道我心眼好。”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走过去,和杨金丽一起坐下。同桌有两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儿,一边喝汽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浓妆艳抹、叼着烟十分张狂的杨金丽。
“他们说我什么啦?”杨金丽龇牙咬着烟问,“是不是嫌我没过去?”“是。”我点头说。“我不爱搭理他们,俗不可耐。”“可是他们特仰慕你。”“屁,都是流氓,口蜜胜利剑。”那帮家伙仍冲着这边哈哈乐,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却对杨金丽说:“你瞧,他们朝你乐呢,他们喜欢你。”杨金丽丢过去一个媚眼,那帮家伙笑得手里的酒都洒了。杨金丽羞涩地掉脸对我说:“挺可爱的一帮男孩儿啊。”服务员送来一个雪人和两盏水果三德,我挪过来就吃,杨金丽也高不踌躇地吃。服务员源源不断上各色奶油点心,我们就心安理得地享用。杨金丽象豹子一样一样舔着嘴唇,大声说:“其实我特苦闷,别看我好象乐呵呵的不知愁。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天到晚无忧无虑?”“不!”“我心里的忧愁没法跟人说,没人理解我,我根本不是那种醉生梦死的人。我就爱看书,一看书就哭。”她的声音那么大,我脸红得发热:“你要这么多点心,我真有点心,我真有点吃不了。”“不是你要的吗?”同桌那两个规规矩短的女孩儿如梦初醒,哭丧着脸说:“你们怎么把我们的雪人和点心吃了——服务员!”服务员走过来,满不在乎地说:“我哪儿知道你们不是一事的,我就知道往桌上送,自己不主动点。”“他们都给吃了几口,可是我们交的钱。”我看看杨金丽,她一副不失体面的茫然想,没一点掏钱的意思。周围的人都看我,我只得胸腰包给女孩们赔偿损失。
“要不要再给你补一份?”服务员问。
“不要了。”女孩们怨恨地说,“怎么吃别人东西比吃自己东西还胆大。”起身走了。
杨金丽叹口气,似乎还了魂,说:“其实服务员上东西时应该说一声,我刚才吃的时候还纳闷,以为你认识服务员,心照不宣呢。我看看满桌冰水点心,没了喟口,吃自己的和吃别人的就是不一样。我点起一支烟。
“给我一支。”杨金丽亲切地捅捅我,我不情愿地给她一支。她抽着烟,吐出浓浓烟雾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说,有真正的爱情吗?”“……”“我觉得没有。”“我想知道你叫我出来说的那件好事是什么,我怎么没他妈瞧出有什么好事!”既然我花了钱,我也就可在不那么气,“我饿了,这鸟雪人不顶饭,咱们是在这儿等着开正餐还是换个地儿吃去?这好事怎么不也得是顿饭吧!”按杨金丽的想法,我这已经算侮辱了,她知道外国人遇到这种事什么脸谱,我也知道,看过电影。她痛苦地望着我,把抽了两口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我毫不在乎。知道她没事。
她经的这种事多了,假装什么要脸呀。片刻,她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疲倦地说:“我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生活啊!”她抢在我恶语相向之前,飞快地又说:“好吧,我们谈下事。你真是迫不及待,贫困的生活真能把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变得禽鲁不如——你想挣笔外快吗?”“当然他妈的想,不过得看是什么勾当,你那路子的事我可干不来,除非乾坤倒转。”“你要老这么讲话,我就不跟你说了。”杨金丽一下泪眼盈盈了:“你怎么对我这样了现在。我没做过不对起你的事,我一把你当做好朋友,要是你不愿意我做你的好朋友,也用不着这样……”“其实我是把你引为知己,说话才没遮拦。”我叹口气说,“你看我跟大马路上的人这么说话吗?压根不!对小孩都彬彬有礼,跟他们不过这个,犯不上,没意思,你怎么就不明戏呢——访正经事吧,金丽,我求求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杨金丽擦擦泪,白我一眼。我温柔地哄了哄她,她继续嗲了一阵,鼻音挺重地告诉了约我出来的目的。我们共同的两个朋友现在南方边境倒旧汽车,联系的飞翔主中有中原一个小城市的商业局。现车已摘到,可这帮侉子又狡猾又胆小,迟迟不汇款去,非叫这头去一个人到他们那里同他们一起去南方。大概他们挨过骗,生怕鸡尺蛋打套不着狼再把孩子丢了。摘车的那边很着急,怕跑了这个冤大头,可一时又找不着人去。便打着长途叫了有一套迷人本领的杨金丽去,往返差异旅费那个小城市商业局全包了,外带好处费。杨金丽不屑这种狗腿子(上美国还差不多)的差事,她也不缺钱,就想到了既闲散无聊又穷困潦倒还有一张干净的脸的我。“瞧,一有好事我先想到你,你呢,对我什么态度?”“我操蛋,净把人家的好心生成驴肝肺。”“那你倒是去不去?”去!“我一口答应,我想不出会什么不去的理由。混嘛,有人管吃管住中南海我也敢去。
那天晚上是我请的客,并对杨金丽根尽阿谀奉承、谄媚殷勤之能事。她也是顾盼生姿,巧笑情兮,弄尽惑人手段。最后,我仍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街上,自个乘末班地铁溜了。
“李白玲那狗日的怎么还不来?”我掉头问张燕生,“她长得什么样儿?”“极硬实,胸前象扣着两个大痰盂。”打横坐着的徐光涛笑着说。张燕生和徐光涛就是我的两个倒卖汽车朋友。他们俩都是高个子,风度翩翩,衣着人时,猛看上去活象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搬来的那个“钱柜”——一个为公家买汽车的小城市商业局的干部老蒋,就象两个男孩子望着一个浇着奶油花的大蛋糕。女招待走过来,问我们点不点菜。张燕生说点,递过菜单给我点。我一点胃口没有,只是从头往下挑没吃皖的东西点,蛇猫鹰隼之流,不嫌其肉麻;燕窝鱼翅之类,不怵其价昂。
“那车……”老蒋怯生生的问。
“车没问题。”徐光涛和蔼可亲地说,“办好边境通行证,我们就可以去提车了。”“还是‘福特’?”“不,换‘丰田’了。”“可原来说好是‘福特’,带空调、冰箱。”老蒋看我,想让我证实,我只看菜单。
“‘福特’原来是有一辆,谁让你们不汇钱的,怕我坑你们。”徐光涛盯着老蒋笑着说。
老蒋泄了气,沮丧地问:“还是一个价?!”还是一个价,对极了。“老蒋看着,伥声嘟囔:”在家说得好好的,倒这儿全变卦了。“我看都不看他,又点了几瓶洋酒,摞下菜单,继续向窗外看去。我是不忍看他。这个可怜的人,当他把钱汇进徐光涛为他损定的帐尺,就已经一钱不值了。实际上,他还没动身,就原地让人铆了。我乘的那趟火车是在夜里开出口。开车不久,卧铺车厢就熄了灯,大多数旅客都上铺睡觉。我独坐在车窗旁的折登上,将车窗开了条缝,原野上流动的风吹拂着墨缘的窗帘。列车行驶在纵贯中国南北的大动脉上,窗外一片昏黑的天地,看到偶尔闪过的明亮的站台上的站牌才知道经过的是谇什么城市。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华北平原的城镇在夜色中静悄悄地一个个甩在了后面。半夜,我们过了黄河。列车经过铁桥时叮哐响亮起来的车轮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欠身撩起窗帘往外看,一根根横七竖八黑乎乎的钢梁在眼前闪动。微弱的月光下,热里泛亮的河水象一条画中的河,静止不动。列车过了铁桥,车轮重新又轻快沉稳了。我睁着眼躺在黑暗中。象在家里失眠时一样,开始胡思乱想,想不可知的未来。感到彻骨寒冷。我一边裹紧毛毯一边寻找风源,发现睡前提开的车窗仍在拄里灌风,下去把窗关了。列车停了,停在一个省会宽敝木大站。虽然是夜里,仍有不少旅客上车,他们扛着包在站台上奔跑,寻找有空座的车厢。卧铺车厢的大部分旅客仍在熟睡,只有一两个要下车的旅客被列车员小声叫醒,睡眼惺松地提着包下车。站台很快空跳了,只有几辆食品车被售货员推在硬座车厢旁向车上的旅客卖面包和水果,穿着大衣的站台服务员和警察在踱步。列车开始了,继续向南驶去。我看看表,不睡了,下站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城市了。列车大约还要行驶两个小时。
拂晓,我和寥寥无几的旅客下了车,站在粗砺水泥铺的、没有天蓬的月台上。天声微明,站台上灯光愈发显得昏黄,看不到稍稍有点规模的城市都搞的那种装点门面、一下车便能看到的赫高耸的建筑物。简直都不象到了个城市,尤其列车开走后,真仿佛被孤零零撂在一个荒野小站。我也知道有没有人来接我,上车前按杨金丽给我的地址拍了份电报。站台上倒是有几个男人象是在等人,我故意在他们跟前可疑地转来转去,不时窥探他们,他们无于衷地看着我,使我怏怏走开。终于我引起了一个的注意,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是个戴红箍儿的车站警察。我决定先出站。出了站,来到站前小广场,一个穿蓝棉衣的黑大个男人迎了上来,问我从哪儿来,我告诉了他。
“是杨金丽派来的吗?”我略微踌躇了一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点点头:“是她派来的。”“我姓邱,来接你的,走吧。”他跟我握了握手,推起旁边支着的一辆自行车,带我走向广场四周密密麻麻、黑黝黝、迷宫般的小巷子。进了小巷子,他飞身上车,我紧抱着包坐上后座。自行车左拐右拐,蹬得飞快。这城市在东汉末年便是有名的军事重镇,历史上几次著名战役就是在这一带打的。一千五六百年过去了,这儿衰微颓败了。城里看不到任何的价值的古迹,也很少新式大厦,到处是百余年来为应付迅速膨胀的人口匆心建造的低矮丑陋的平房。特别是的十年来人们自己用碎砖、木板、油毡为新婚夫妇搭起的违章建筑,独食了街道,绿地,使道路弯弯曲曲。城市显得杂乱无章,天亮起来,街上出现一些衣衫不整、土头土脑的行人。老邱把车停下,问旬不是有点冷,我哆嗦着承认。“喝碗馄饨吧,热乎热乎。”“还远呢?”我随他走地路进一个卖小吃的棚子问。“不远了。”他叫了四碗馄饨,从一个肮脏的铁皮匣中拿出两双粗糙的木筷,比比齐,递给我一双。“凑和吃点,这儿的东西什么都变味了,就馄饨还行。”棚子里大锅升腾起弥漫的蒸汽,围裙污垢油腻我服务员端来滚烫的鸡丝馄饨,凉风一吹,碗上凝了一层油脂。我往馄饨里放了少辣椒糊,把油汪汪、红乎乎的两碗馄饨都囫囵吞了下去。“人和杨金丽挺熟?老邱递给我一支烟。
“可以,”我说,“一般吧。”“我和她不错,徐光涛张燕生我也都认识。汽车真有吧?”“他们说有那就是有,不过我也没见着,估计应该有。”我把烟点上。老邱呆着脸抽了几口烟,对我说:“过会儿你见着老蒋说话留点神。别说什么‘估计应该有’,就说有,车就在那儿等着呢,你见着车了,车就是你经手买的,什么事都妥了专等钱了!得把话砸实了,否则你模棱两可,这土财主就缩了。”“他要细问呢?”“侃呗,谄呗,胡说八道会不会?”“倒是会一点。”“这就结了。不会这个你出来干么?不会这个什么事能干成?就这么回事,为什么都是假的,掏出银子来是真的。”老邱阴着脸,我低头哼哼一笑。
我记得后来我一见老蒋就认了他个“大哥”。巧舌如簧,又打又拉,在一间肮脏下流的小酒馆里用劣质自酒把他灌得烂醉,拽着他脖领子拖去银行提款。我想起他那会儿也许把我当成了福特本人,而他自己则是我同父异母,名副其实的“大哥”——大款哥。那天晚上天很黑,马路上灯火阑珊。商店都关门了板,街上早早就没了人,只有风阵阵吹过空荡荡的马路,就象吹过寂静的旷野。我昏头涨脑跟着黑煞神似的老邱钻地了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小巷子,擦着低矮乌热的屋檐走。隔很远才有一根木电杆,吊着盏昏黄的路灯。路宇下多有大堆的垃圾,垃圾堆后在的黑暗暗处忽明忽灭地闪着向颗红红的烟头,走近可以看出几个少年沉默的轮廓。很多路灯都不亮,我们基本上是凭借依稀的星光走黑道。时间不算得晚。绝大多数人家却都熄灯上床,只有看到夜色下紧紧挨挨,层层叠叠地无数小屋,你才会想到近在咫尺的周围迸息静卧着成千上万的人。在一个不亮的灯灯杆旁,老邱停下来,让我扶着车,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垃圾堆。我极力往黑糊糊的垃圾堆后看,看出那儿站着个人。老邱过去嘀嘀咕咕不知同那人说什么,一会儿,搂着那个出来,走到跟前我才看出是个女孩儿。
我们继续往前走,道越发窄了。地上还净是土坷垃碎砖头,走得入磕磕绊绊。终于豁然开朗,我们走出鬼域般的旧城区。一条相当宽阔、路灯齐全的大马路横亘眼前,路边有几幢一模一样的简易楼,马路对面似乎是新建工地,盖了很多半截楼房,工地后面是昏暗的大片田地,这儿已经是郊区了。老邱指给我看马路尽头一座稍明亮些的建筑,说那就是火车站,我已完全转了向,甚至不能相信那就是我来时的那个车站,老邱说就是它。老邱家在那几幢简易楼里的一幢,一间屋,一张床,我们三个就挤在那张床上。黑暗中,我听到老邱说:“那车,别给老蒋!”一个身着西装,丰腴庄重,灿若银盘的脸上有着双黑色大眼睛的女人出现在餐厅门口,矜持伫立,款款扫视大厅。当她看到我,我做了个鬼脸。张燕生见状回头一看,立刻竖起胳矛喊那个女人。又对我调侃:“有戏呀,一下就认出来了。”“那么大个砣放在那儿,狗熊也看得见。”李白玲笑吟吟,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徐光涛和张燕生笑容可掬地用欣赏的目光迎候她,仿佛在看时装表演。
“你怎么才来?”张燕生殷勤地拉开为她留着的椅子,给她介绍我和老蒋。李白玲看了我一眼,问张燕生:“给你联系的房间住上了吗?”“住上了。”“条件怎么样?”“还可以,就是客房服务员不漂亮。”“这我可无能为力。”餐厅女招待推着银闪闪的餐车来上酒菜,她显然认识李白玲,冲李白玲一笑,李白玲也亲热一笑,支使她拿些冰块来,女招待连连点头答应。女招待开了酒瓶塞,在每人的玻璃杯里斟了酒,退下去,我们吃喝起来。张燕生,徐光涛相当活跃地竟相向李白玲敬酒调笑,李白玲左右逢源,酬酢自如。我知道李白玲在此进个神通人大的人物,我们此行一切食宿都是张燕生通过她安排的。这女方浑身魅力,特别是那双黑眼睛,视界极宽。不管她仰脸嬉笑,还是低首啜酒,我总感到一缕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我身上,沉静有如一个人在幕后不动声色地打量我。“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吗?”她忽而转向我问。
“嗯。”“看上去他挺老实的。”她对张燕生、徐光涛说,“跟你们不一样。”“老实屁!”张燕生说,“数他坏,整个一个阶级敌人,全是装的。”“是吗?”李白玲感兴趣地望着我。
“还是有应该相信你的第一印象,这是有目共睹的。”“你非常象我认识的一个人。”李白玲明显带有好感地对我说。“也许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再好好看看。”我嬉皮笑脸。“”不,她是个女孩儿。“张燕生和徐光涛不怀好意地吃笑,我也笑,不再说话继续喝酒。”为什么中国男人雌化现象这么普遍,嗯,为什么?“我孟浪饮酒,脑浆都沸腾了,听到李白玲对的张燕生的感慨,愤然插话:”因为中国女人先于男人普遍雄化。
李白玲微笑地看着我。
我强自镇定地坐着。“你也非常象我认识的一个人。”“是吗?”她盅了口酒,笑着说:你大概要报复我了。“”不是中国人。“”噢,“李白玲沉着地说,”我倒是有八分之一的外国血统。我祖上有不在北京做官,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来,烧杀奸淫。“我终于坚持不住了,酒性上来了,心脏象小喷泉似的突突跳跃,站起来喃喃说:”我说的是个黑人,一个胖胖的非洲姐妹。“我走出餐厅。电梯骤然下降时,酒物已经涌出,我竭力将全部内容含在嘴里。进了房间,我立刻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唉哟哟地呻吟,大声喘气,象是刚被人痛打一顿。吐了又吐,最后终于吐干净,我干噎着把马桶冲了,用淋浴喷头冲净地上的残渍,漱了口出来,愣心地坐在沙发上,一闭眼就感到天旋地转,象被儿童一鞭接一鞭抽打的陀螺。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挂上。片刻,李白玲推门进来。
“滚你妈的滚你妈的!”“你怎么啦?喝晕了?”“滚你妈的,少在这儿装大尾巴狼。”我趔趄扑过去,粗暴地往门外推她,“我不在上面吃饭,下来干么?”李白玲掰开我抓住她胳膊的手,有力不失分寸地把我推回沙发。“你醉了,喝这么点酒就醉了,吐得满屋子是味。”她走到桌旁沏了杯酽茶,塞到我手里,让我喝,又拧了条凉毛巾给我擦脸。“好点了吗?”“好点了,谢谢。”我头脑清醒了,对她说:“你回去吧,说我没事,一会儿我就上去。”“我还是陪着你吧。你跟我说话,一散一下注意力,就不会头晕了。”“这是正常的——喝醉,不醉我反而不舒服。要的就是这感觉。”“你这是变态。”“不不,我跟别人不太一样,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你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啊!”李白玲笑过来。“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怎么,又是一个!还有方便?”“我,你没看出来?我对人我的胡言乱语不是一点都没吃惊。”“你一说我倒看出来了,你的确有点硕大无朋,特别是眼和——脸。”李白玲先是一笑后是一板:“留着你的刻薄话形容形容自己吧。你既然能指人了那就是恢复正常了。咱们是不是若无其事地上去,不能叫那些俗人看咱们笑话对吗?”“对的。”在走廊里,李白玲挽住我,我感激地冲她一笑。回到餐厅杯盘狼藉的桌旁。
燕生问我:“和以桶亲嘴去了?”“没有。”“那和李白玲亲嘴去了?”“是!”我大笑望着李白玲,李白玲也笑。“真没事?”徐光涛问。
“没事。”李白玲替我回答,他看见一漂亮姑娘,就满酒店尾随人家,我找到他时,他正和人家纠缠不休,非说人家心事。“”光涛,如果你能把车给我留一礼拜,我给你五千块钱。“我们这顿马拉松似的饭终于吃完了,老蒋付饭钱时都快哭了。步出餐厅时,我和徐光涛走在后面。
“不是我要,是我的一个朋友要,可他非得一个星期后才能诳出钱,不瞒你,就是那边的联系人老邱。”徐光涛手里玩着烟,增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一个星期怕是留不住。他们已经拖了很长时间,要车的人很多,抢得打破头。”“所以想让你用老蒋的钱先垫上,他的钱不是已经入了你的帐户?”徐光涛笑起来,暖昧地沉默。
“实说吧,老邱答应给我一万,我分你五千,绝对没打埋伏。老蒋答应给你多少钱?瞧他那枢鼻缩眼样儿,打他的钱比你胗子打蛔虫都难。”“我相信你,咱们有的说吗?”徐光涛说,“不说别的,看哥儿们面我答应你。不过一周内你们一定要把车款汇来,免得坐蜡。”“那是一定,我跟你一起去边境,没钱你把汇进帐户。谢谢光涛,我早知道你仗义。”“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谢谢?听这意思是要害我。”“去你的王八蛋,不答应弄出你尿来。”“这话听着亲切多了。”“老李。”我快步撵上正亲密地张燕生交头接耳谈笑的李白玲,从中间把他们分开,问李白玲附近哪有邮局。
“跟我一起走吧,我正好也要回单位办点事。”她说,“我带你去。”“你就别去了。”我说燕生,“怪碍事的。”“我不是去。”燕生笑着说,“我回去睡觉去,我和老蒋哥儿们。”他把老蒋拉过来,搭着他的肩象狐狸阿媳妇搂着灰兔小朋友。“别把头睡扁了,”李白玲冲他背影喊,“那就不帅了。”酒店门口,计程车一辆接一辆驶来,开走。我和李白玲钻进一辆车,计程车驶出酒店庭院,开上马路,李白玲告诉司机要去我地方。“先到我单位去,回来再送你去邮局。”“随你大小便。”我往后一仰,“你在什么单位?”李白玲说了家著名大公司的名称,补充告诉我,她是那家合资企业驻当地办事处的副经理。
“怪不得你路子野,大家都求你。”“就那回事,都是利用。以后,”她看看我说,“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你办。”“你真是个热心肠。”那倒也不是。只不过我这个愿意交朋友,省得一个人孤单单挺无聊。“她笑吟吟地年喜新厌旧我,我也笑吟吟地看着她。好说:”好孩子。“汽车停在一幢新建的盒式大厦门口,李白玲边下车边问我:”和我一起上去吗?去我办公室看看。“”不啦,我说,“司机该不放心了,我在车里等。
“那好,我马上下来。”李白玲消逝在大厦的自动门内,我敬司机一动烟,和他聊起来。司机听说我是第一次出门的北方农村人,优越感立刻暴露无遗,很自豪地历数该城市和种种发达和文明,我竭力装得象个不傻瓜。李白玲回来时,正好听到司机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肉的香糯、鼠肉的高蛋白的肉拓的焦脆。
“我去你们北米,菜做得真难吃。”司机把车开上马路,还在不停地唠叨,“肉烧得稀烂,又拼命放酱油,咸死人吃不惯。”“你不知道呢,我们北方的猪是吃屎长大的。”“哇!”“连我也不爱吃。可是,你吃你我们北方的唧鸟猴吗?”“那是什么?”“也是一种高蛋白的动物,金丝猴的亲戚。”李白玲拧我一把,笑着说:“你瞧不惯我们这儿的人,也用不着这么愚弄人家。”我捏了捏李白玲的手:“我喜欢你们这儿的人才说,碰到上海人我一声也不吭。真的特别是你们这儿的姑娘,瞧街上,一个个都那么有味,姹紫嫣红。”“那就娶一个,我给你介绍。”“可据说,你们这儿流行……”“找港客?”“不,性病。”“你的幽默感感已经叫人讨厌了。”我在邮局给老邱拍了电报,出来叫司机送我回酒店。
“你回去有事?”“没事。”“那何必急着往回赶。”李白玲说,“我带你逛逛街,给你买几件薄衣服,入乡随俗。你这件破夹克一不合时令二村气,与人不配。”“可我老要说让人讨厌的话怎么办?”“你要改不了,”李白玲让司机掉头驶往另一方向,看我一眼微笑地说,“那就尽情说吧。”计程车开到市里最下等的地摊街,高楼大厦后面的一条窄巷子车开不进去了。我们在巷口下了车,打发走司机,并肩进去逛。这条巷很长,两边都是卖旧服和洋杂货的瓞挡。五彩缤纷的尼龙化纤衣服一排排悬挂着,地上摆着各种黄澄澄的假首饰、电子打火机、太阳镜和腰带,面目狰狞的小贩和络绎不绝的顾客以很高的效率做着交易。我看中了几件衣服,用普遍话问价,小贩出的价高得不象话,简直是欺负人。境亏跟着个李白玲,她用当地话替我还价,才大致公道地飞翔睛。我们逛了很长时间,逐摊翻拣,我又买了两件恤衫,这样连顺逞飞翔,也搞了一抱。那些衣服很柔软,尽量进李白玲的折叠购物袋,鼓鼓囊囊拎着走,颇象北方贩子。不时有小贩诡秘地拉住我,要同我“那边谈谈”。我也装出买主的样儿,无情地杀他们的价,使他们耷拉着头扫兴而去。开够了心,我和李白玲去路旁冰室的吊扇下坐着吹汗吃冷食。此地规矩是顾客自己任意端盛着冰激凌和点心的小碟子,最后由服务员数碟算帐我边吃边往李白玲的包里藏碟子,服务员无从察觉,少算了我们不少钱。李白玲乐不可支,招得冰室里的人都看我们,我严肃地领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堂而出。
“我发觉你不但爱说让人讨厌我话,还净干让人讨厌的事。你给我包里塞了这么多碟子干么用?”你爱干么干吗。实在没用,砸了听响。“”真不是好人。怪沉的,你替我拿着包。“我接过李白玲的包翱上,顺手把她揽过来接着走。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我们塞了一肚子冰,也不想吃晚饭,互相依偎着向每辆驶过的计程车招手喊叫。一辆车靠路边停下,我们手拉手路过去。在酒店门厅下车时,酒店已灯火辉煌。大小餐厅里,香港人为主的顾客坐满桌桌宴席,饕餮大餐。上了楼,燕生和老蒋都房间。李白玲打开电视,一只残忍的金钱豹正在追逐驯鹿群。豹和鹿群在藏盛的草原上奔跑,活跃地跳跃,终于豹追上一只幼鹿,咬着喉咙拖倒在地,鹿无声无息死去。我进里间换衣服,挑了件雪白的紧裤和一件鲜红的T恤衫穿上,红白对蚍十分鲜明,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就歉一个地道的本地烂仔。我走出来,往李白玲旁边一坐,她眼睛离开电视屏幕,对我说,”你认为你穿着坎肩我就认不出你了。“我笑了。这是个笑话。这句话是一个老虎对被它误认为是蛇的乌龟说的。我有点难为情,很快又了自然,点上一支烟,递给李白玲一支。”老李,你能买到彩电吗?“”谁要?“”我。“”你要可以。“李白玲吐出一口烟,整了整头发,”要一台?“”哪能要一台。“说了我要的台数,又问她:”这儿彩电什么价“?李白玲说了个数,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这么贵?”“是不便宜。”李白玲说要想买便宜的只能到更南的一个沿海城市,那地方有渔民直接从海上走私进来的彩电。“你真买吗?真买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那地方的朋友。”在那太好了,事成我可以给你一些好处费。“”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帮你了。“李白玲把烟掐灭。正色道:”我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帮帮朋友——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是。“我斜眼瞧瞧这位”好朋友“。可我怎么谢你?”——我扑了好,在她宽阔的脸上乱“锛”一气。
“我真是在那儿见过你,而且我们好象还曾很亲密过。”“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也一样帮你办事。”第二天早晨,我从李白玲的巢窝回到酒店,一进门,就看到老蒋直盯盯地瞪着我。我走到哪儿,他就恶狠狠地盯我到哪儿,我纳闷地问:“看你爸爸干么?”“你坑了我,龟孙!”老蒋站在射进房间的阳光中,满脸充血,眼睛凸出有如牛卵子,蓦地冲大嚷。“徐光涛根本没车,他要挪用我倒电视,你们合伙做了圈套让我钻。老天爷呀!这数万公款要是葬在你们手里,我回去也得扯户口本。今天你不把我的钱找徐光涛追回来,我便去警察局告你,叫警察拿你!”“你发什么病?”我挣开老蒋伸过来抓我的手,“哪儿焊哪儿呀,谁跟你说的?”“要不是张燕生好我告诉我,我至今藏在喜里。别想跑,我只认得你,只管你要钱。”“老东西,休泼!管我在钱,打你老丫的!”我声色俱厉地喝住歇斯底里的老蒋,长张燕生,“燕生,张燕生!”哗——卫生间一阵抽水马桶中央委员,张燕生一手提裤子,一手拿着本小说出来。他扬手把书扔到床上,扣着裤带含笑问我:“李白玲棒吗?”“棒!”我看着他说,“象头大海豹。”“别闹了。”张燕生点起一和烟,和颜悦声地对仍在一旁怒目而视的老蒋说。“我跟你说过他不知情,也是被徐光涛骗的——你们都被徐光涛骗了。”他转向我,“他本来没车。”我走到一旁给自己沏了杯菜,坐下呢嘟嘟喝,不看燕生。
“你说过你们一起去边境提车?”我斜眼看燕生。“瞧吧,过会儿他就会来告诉你,你的通行证没办下来。”“这可怎么好?”老蒋又大声嚷起来,“我可不敢一人跟他去,他会把我弄死扔在哪个山沟里。”“你想的也太象惊险故事了。”张燕生对老蒋说,“徐光涛骗钱是真,杀人他还不敢。
那儿也不是山沟,也是大马路大饭店朗朗乾坤,也有人民政府人民解放军,没人杀你。“”我不管,我要报案。“”这就是你不对了,老蒋。你现在报案也没用,谁动你钱了?谁也没动,你的钱还好好地放在银行里,你告谁?再说,我是看你老蒋人不错,不忍看你挨坑,才把真情泄露给你。
你要报案,我们也得挨牵连,而且你也峋不了,你也得进局子。警察可不分青红皂白,有事没事先蹲着你,各位国家法制不健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告你老蒋,“我手点着老蒋,”你要松焉坏,跟我玩轮子,我叫你后悔生出来。“我也没说要报案。”老蒋一脸苍白,“我就那么一说。”“哪么一说?”“你放心跟徐光涛去。”张燕生走到老蒋身边说,“按我说的办,先把钱转到我给你的那个户头,一切就没事了。”“你的车肯定能有吗?”“你连我也信不过?”“不信你我还能信谁。”老蒋此时又可怜了起来。“我现在只信你,只能靠你了。我有老婆,三个孩子。我是个小干部……”“你来一下。”张燕生不再听老蒋的唠叨,把我引进套间。
“我可没一点甩开你,个人独吞的意思,倒是徐光涛想把你甩开。他亲口跟我讲,到时候就说搞不到通行证,把你隔开,我们倒一圈彩电,最后给你千把块钱打发一下。我一向瞧不惯他这种猫儿匿,都是哥儿们,说实话……”“说实话,燕生,他真的没车?”“真的没车——连我也没车!根本就没去搞,全憋着老蒋这道钱呢。”“怨不得李白玲上来就跟我发情,好给你匀空。”“不不,可没这么一出,李白玲是阔小姐开窑子,看见三条腿的就打晃,不为钱,她也不知道这些事。你跟徐光涛不至于磁到掰不开的地步吧?”“绝对不至于!”“就是。咱们多少年了,从小就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美好的童年。”我微笑说。
“你们吵什么呢?”徐光涛兴冲冲推门进来,“在走廊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蒋兄,通行证办下来了,今天就走吧。”徐光涛对我说,“你的通行证没办下来,前两天出了件挺大的团伙叛逃案,通行证卡得很严……”“没办下来就没办下来吧,我在这儿住着也挺好。”“哟,没注意,装束也换了。”徐光涛状态凑近打量我的新衣服,“那件事就那么定了,你不在我也那么办。花瓜似的,分外妖娆的么?”“鲜活鲜活。”“老蒋,”徐光涛转向蒋,“这是咱们俩的通行证。我还要去看一个人,车票你飞翔,买今天下午的,中午我回来——我先走了。”“走吧。”我和燕生点头,“注意小腿保健。”徐光涛刚离去,燕生立刻坐在桌旁在张纸上写了串阿拉拍数字,递给老蒋:“钱一转出,就给这个号码打电话,我马上就去接应你。别怕,有什么可怕的?你真不是干事的人。”老蒋仍在筛糠,张燕生厌恶地站起来,打烟抽。拿起只烟拿,是空的,揉成一团扔掉问我:“还有烟吗?”我口袋里有整整心烟,可我说:“没有,抽光了。”“我去买条烟。”燕生出了门。“我走到老蒋身旁,夺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还张老蒋,坐下拨这个号码,电话通了,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喂,找谁?“我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没吭声把电话挂了。
张燕生买烟回来,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我听他说:“没有,我刚才没打,不定谁打的呢,这只有你知道呀。”他换了一脸淫笑。“”噢,他在,你要跟他讲话吗?“燕生把话筒给你,”李白玲找你。“”喂“我接过话筒,”你好,干么呢?“”上班,你呢“”没事。“”下午出动吗?“”不出去。“”那我去打你。“”来吧。慢,你中午就来吧,一起吃饭。“我冲燕生挤挤眼,”这儿有一班的伪军想你。“我和李白玲坐在餐厅酒吧柜台前的高凳上喝酒,遥遥望着餐厅角落餐桌旁的张燕生和老蒋。老蒋刚飞翔完车票回来,仍是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他激动地说着什么,张燕生安详地听着,不时简短、表情坚决地说着节奏铿锵的话。
“那个老蒋怎么啦?”李白玲呷着酒问我,“他好象很紧张。”“他怕了。”我转着手里大肚高脚杯,无所谓地说,“怕被我们啃着吃了。”“这么个老实人,本来就该呆在家里耗着俸禄着手膘,跟你们这些坏蛋混,非倒霉,难怪他怕。他看出什么名堂来了?”“你不知道?燕生告诉了他徐光涛没没车想骗他钱,叫他赔本赚吆喝咬尿泡空欢喜。”“我怎么应该知道?”李白玲搭拉眼皮,“就好象我也是你们肮脏的一伙。”“你当然不是!就是你不是我老婆,不管你有时多么象,我有时多么情不自禁。”“小屁孩,跟我油腔滑调谈情说爱起来了。”“别装得鸭嘴龙那么老。今晚我还去你那儿,别约别人了。”“今晚不行。”李白玲放下酒杯,用手帕擦擦嘴,“今晚没你节目。”“我不管,反正到时候我就去,有人咱们就做三明治。”“干么这么生猛,假装殷切?”“除了撒尿也是闲着。”李白玲“噗”地笑了,飞我一眼,十分风骚。很快,她止住笑又回复成那个庄重、优雅的李白玲。她喝了口酒,有些懒懒的,抬首看了眼那边餐桌上仍在交谈的燕生和老蒋,低语问我:“你看上我哪儿?”“山高水阔及其它。”她没笑。酒吧侍者放响了音乐,滞重的音乐如雷滚过餐厅。如招待们开始往各桌穿梭上菜。
“小子,”她冷冷地说,“退几年,我可能会迷上你这股俏皮、放荡不羁的劲头,可我现在已不是感情泛滥的小姑娘,你靠伶牙利齿这种小锥子扎不中我——今晚你要来,我就阉了你。”我们的餐桌也陆续上菜了,燕生招手叫我们过去。李白玲下了高凳,整整长裙,对我说:“我倒想提醒你们注意老蒋,别吓坏了他。他在朝延命官,遇到危及本能的反应就是找警察保护。”我们回到餐桌,我观察了一下老蒋。他果然有些反常,过分殷勤,给每个人夹菜、斟酒,故作轻松地谈天说地。可我没有集中精力认真看待这件事。我克制不住地时时把目光落在正和张燕生小声交谈的李白玲身上。我向次挑起话头想重新吸引她注意,都没成功。她只勉强敷衍我几句,后来连样子也不装了,干脆不理我,同张燕生唧唧咕咕,活象一对粪里刨食的公母鸡。饭吃了一半。徐光涛提着皮包来了,一身国家干部打扮,得意洋洋挺象人。一坐下就问老蒋要车票,拿过车票装进自己口袋,也不吃也不喝,说要好计程车,立刻就要去车站,立逼着老蒋上楼拿行李。老蒋提关破包,步履蹒跚地跟着满面春负的徐光涛往酒店门外计程车走去的样子真象被人贩子卖去当窑姐儿的旧中国妇女。“你不去送他们?”我冲面无表情目送着徐光涛和老蒋的张燕生问。“他跟我走。”挟着包往嘴上搽唇膏的李白玲说。她打扮停当,挽着张燕生一扭一扭走了。
“联合国吡嗷的。”我在背后愤世嫉俗地骂。
“嗨,你怎么在这儿?”“我凭什么不能在这儿?我理所当然应该在这儿,人民的江山人民坐。”我正要上电梯回房,碰到刚从楼上下来的花枝招展的杨金丽。她象搀着老寿星似地搀着个香港老头儿,脸象电镀了容光焕发发给我介绍她的“阿伯”,对那个老狗说我是他“表哥”,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
“怎么样,都还好吧?”“还好还好。”我只想早点脱身回房。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阿伯在这儿是很有办法的。”老狗冲我含笑点,我两眼朝天不看他。
“没事。”“你房间是几号?我找你玩去。”“还是……”“我给你平价换点港币吧,花港币很合算,买烟买酒也便宜,你不换点?”“那好吧。我把房间叼告诉了杨金丽,走进电梯向上升去。
我正在睡觉。有人捏诠我鼻子,我在梦里吓了一跳,立刻醒过来,看见杨金丽怪可爱地坐在我床边。我忍着火跟她总换港币,换完便翻脸开骂:“以后男同志睡觉的时候你进门要敲门,懂不懂礼貌?还有,以后未经允许少捏我鼻子。那是出气的地方,不响也有用,你给关上算怎么回事?”“哟,好像你多尊贵。”杨金丽撇撇嘴。
“当然,我有我的人格。我问人,你是不是跟那个老棺材瓤子住在一起?”“怎么啦?”“怎么啦——这是有损国格的行为!”杨金丽咯咯笑起来。“还乐,你乐什么?”我生气地说,“你这是错误的!哪怕人找个年轻点的,也说得过去,那老杂毛也太老了。”杨金丽脸红了:“人老重感情,霜叶红于二月花。你倒不老,谁不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好好,你感情丰富,快回去看着你的老宝贝儿吧,小心他一个饱嗝把自己噎死。”“瞧你对我这副模样儿,就好象你多革命似的。”杨金丽又眼泪汪汪了,“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你不能这么说,就好象我过去对你怎么好过……”“我一直觉得你是唯一理解我的!”杨金丽几乎在大声嚷嚷,盖住我的声音,抹煞我试图在我们之间划的界线。
“我不理解也不相理解任何人,包括你。”“畜生,男人都是畜生!你们脱下裤子是鬼,提起裤子又全装成人,真会藏猫猫。”“我们别再谈了,你这么激动会把自己弄疯的,装傻算了,你蛮可以落落大方。”“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和一寡廉鲜耻的男人不一样,我要明辨是非。”“这种事哪儿来什么是非,公说公有理,母说母有理,各有糟践对方的一千条民谚、格言。大家都是人,都不是观音菩萨。”“你不是人!”杨金丽脸色苍白地盯着我说,“你从来就不是人,站着躺着都不是人,谁都不知道这事,可我知道。”“我是什么,大灰狼?”我想开玩笑,可脸色已经变了。
“你是,”好顿了一下,骤然开口,“橡皮人!”我想杨金丽被我吓坏了,她一脸恐怖,向门口退去,蓦地拉开门逃了。我回头看了眼墙壁上镶的镜子,也立刻毛骨悚然。镜子里那张脸黯淡僵滞,右现着真正橡皮的质感和光泽,我被吓的一声不响。晚上,我不想吃饭,下了楼,在放着轻音乐的酒吧要了两罐啤酒孤独地坐着喝,茫然看着大厅里逡巡往返的外国游客和香港商人。这些衣着华贵的男女一个个神气活现,从容自在,却个个长关张庸俗的脸,让你不得不对如此不堪人目的家伙却如此有钱感到生气。在这种场合坐上一刻钟比上一百节课还体会深刻。我叫住一个女招待,问她这儿晚上有什么玩的地方。她打量下我说,你可以去广场和马呼上遛遛。我凝视着她,她慌忙低头走开。我又叫过来一个女招待,问她这儿晚上有什么玩的地方,她说邻家宾馆有收费昂贵的歌厅。
我叫了辆计程车去那家宾馆。这家宾馆比我住的那爱酒店更华丽些,歌厅所在是有小桥流水、扶疏花木的花园中的一间玻璃房子,有美貌女招待开门引坐,我进去时演唱还没开始。我坐到靠墙一个角浇的厢座里,已经有个醉醺醺的男人坐在那儿了,见我来就口齿不清地跟我搭话。他自称是新加坡人来此是做买卖,问我可曾听说过他的姓氏,这个姓氏在南洋一带是赫赫有名的,我说我没听说过。
“你臭了,你土鳖了,我们家是大财团,每次回国都是人大副委员长以上的‘角儿’接见。”“你普通话说得不错,连我们方言都会,要是闭上眼听,我会以为你是北京小晃。”“呃,我在北京语言学院念过书。”“怪不得。语言学院的人我很熟,你认识张燕生吗?他是副院长。”“太认识了,头发花白的老头戴个眼镜。”“李白玲呢,她好象是党委书记吧?”“对对,老太太,个不高。”“你不错,真幸福,新加坡巨富之子。喜欢中国吗?”“没劲。我打算去美国,美国多来劲。”“那是,美利坚有的是金山银山。”我叫女招待送来一杯子,拿起他的酒瓶给自己斟,一支接一支抽他的烟。“唔,我不喝了。”“才几点,再喝点。”我叫来女招待,指着那人说:“这们办事处生再要两瓶……”“一瓶吧,嗯,我喝得差不多了。”八点以后,歌手们依次出场了,灯光暗下下,旋转晃眼的迪斯科舞灯扫来扫去。听客开始受到震耳欲聋的音响轰炸。同座那个家伙仍然恬不知耻地胡吹,喋不休,一个劲问我是干么的。我说我是为总参装备部采购的。他问我要什么型号录音机,我说不,不要那玩艺儿,有黑鹰直升飞机可以来两中队。他盯目我一阵。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做军火生意的。”我嘘了一声,叫他小声点,问他可听过那个阿凡提的故事?他糊涂地摇摇头。我凑近他给他讲故事。从前有个商人叫阿凡提帮他搬一摞盘子到他家,说可以告诉阿凡提三个提。阿凡提般着盘子去了,向商人请教。商人说,第一个真理:要是有人说,搬着盘子走路比空着手走路轻,你可千万别信。说到这儿,我自个儿乐了。那个家伙好奇地问:“第二个呢?”“要是有人说,帮商人搬盘子他会给你钱,你可千万别信。”“第三个呢?”那家伙愈发全神贯注。
“第三个是: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我撇下这个苦苦思索、莫名其妙的骗子,笑着起身离去。骗子嘴里还在嚷:“那阿凡提呢?”回到酒店夜很深了,我忧郁地放了池热水洗澡,一边浸泡一边吸烟一边想着身不由弓做人的尴尬和不做人的不可能。向非人蜕变的趋势我心中无数。热腾弭的蒸气把烟濡吸不动了,我把烟扔掉,泡在水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砰砰敲卫生间的门。我醒过来,感到灯光刺眼,水也有点凉了。以为是燕生回来了。围了块浴巾了门,杨金丽站在门前。“你来干么?”我倦意未消,不免有几分恼怒和敌意。
她没说话,往旁边一让,屋里有两个陌生男人,在翻我扔在床上的衣服。其中有胖子看到我说:“警察。”同时掏出个工作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这警察是市局十处的,名叫马汉玉。我默默地工作证还给他,看着另一个小个警察把我衣服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钱、钥匙、电话号码本、证件一一摆开。“什么事?”我问马汉玉。
“你认识她吗?”他指杨金丽。
我看看杨金丽,又看看警察,“认识。”“她半夜到酒店来是来找你?”我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点点头:“是的。”“你们什么关系?”“朋友。”我毫不犹豫地说。
“什么朋友?”“一般朋友。我们是在街上碰到的。她说她住的那个旅馆很脏,我就叫她到我这儿来住,反正我这儿有两间客房。”“既然你叫她来你的房间,她怎么钻到港客房间里去了?”“也许走错门了吧,这儿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走错门?为什么进到人家间里去,敲门不开,我们进去她还藏在门后。”“那你应该问她,也许是被下流生港客缠住了。现在开放,什么人都往国内来,大概他们还以为我们这儿也变成资本主义国家了。你不知道,在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女郎半夜敲门的事很多,腐朽没落就别提了。”“老实点!”旁边那个掀床垫子拉抽屉搜查一番一无所获的小个子警察走过来对我吼。
我瞧他一眼,继续对胖警察马汉玉说:“可能她慌了,一听是警察。你知道人人都怕警察,有些事碰上警察就解释不清了——我可以穿上衣服吗?”“穿吧。”胖警察一摆手。
我穿好衣服,把钱和证件往兜里装。
“不许装!”一直恶狠狠盯着我的小个子警察喊。
“为什么?这是我的东西,你刚才不是看过了。”“叫你别装就别装!”小个子一步抢上来,粗暴地打我的手,夺走钱和证件。
‘你客气点行不行,不要动手动脚。“”嘿“小个子瞪起眼睛,”你狂什么,蹲下!“他上来扭我胳膊,企图压倒我,可惜技术夹生,被我一下甩开,正告他:”你要干什么——现在可不是’四人帮‘那时候。“”不是’四人帮‘时期又怎么样!“小个子年轻气盛,急了,又扑来扭我,我再次把他轻轻推开。
姓马的胖警察冷眼旁观,大概也觉得他的小伙计不够老练,说话造次,授柄于人,走上来隔开我们,问我:“你这套房间住了几个人?”“就我一个。”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个谎警察一查住宿单便戳穿了。胖警察果然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出这个房间的住宿单,一会儿,一个穿警卫制服的男人拿着三张住宿单进来。胖警察仔细看了三张住宿单,问:“这个姓蒋的和姓张的哪儿去了?”“到别的地方办事去了。”“你是这个商业局的干部吗”“不是。”我只好承认,“我是来玩的,因为认识老蒋就住到了他们这里。那张住宿单是胡填的。”“这样看来,应该诠在这儿的人都不在,住这儿的是两个来‘玩’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那两个,姓蒋的和姓张的。”“不太清楚。”“这儿的房钱谁算,你吗?”“当然不,我哪儿那么多钱。”“就是说他们肯定会回来?”“大概是。”消逝了片刻的小个子警察忽然从盥洗间出来,手里拿着我的漱口杯,神秘地倒出一件东西给胖警察看。
“这是谁的?”胖警察手指捏着一只黄澄澄的女表。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东西。”“这杯子是你的吗?”“是我的,可这表不为我的。谁知道哪个混蛋给我栽的脏,一小时前我刷牙还没有。”“你指我们吗?”“没那意思。”“表是我的。”杨金丽红着脸承认,“我放进口杯里的。”“你手脚真麻种”胖警察移向她,“也许你接下去要告诉我这表是你妈给你买的吧。”“是我妈给我买的,我工作那天买的。”“你工作?你妈还挺支持你,给你买个表看时间,你们了怒就不能编得象样点,都这么说。这表国内市场就没出售过!看来你还不是个老手,我再告诉你,这表是假的,一文不值,你被那个老色鬼港客骗了。好吧。”胖警察站起来,伸了懒腰,把我的证件、电话号码本拿起来:“这些东西我先拿走,用完还你。”“可我明天就打算走了。”“你先别走吧,既然有人付房钱你就再舒舒服服住几天。记住,这几天哪儿也别去,我们随时来找你。还有,我们来找过你这事不要跟你那些哥儿们讲。”“我没哥儿们,独门儿。”“不管有没有,谁也不要讲,讲了后要你自负。”“我也没犯法,规规矩矩来旅游……”“谁说你犯法了,我说了吗?”胖警察提起皮夹,一指杨金丽:“你,跟我们走。”小个子警察充满恶意地瞧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推搡着杨金丽耀武扬威地往外走,杨金丽伤感地频频回头看我。
警察走后,饭店警卫又盘问了我一会儿,主要问我怎么住地来我,谁介绍的,大概回答不知道。
早晨,张燕生回来了。一进门还挺乐呵,看来昨晚过得挺惬意,问我睡和怎么样。
“挺香。”我瓮声瓮气地回答,“就是半夜你的两个朋友来找过你。”“谁?阿芸和阿豆?”“不,胖胖和瘦瘦。”“什么胖胖瘦瘦,”张燕生摸不着头脑地说,“我不认识。”“他们认识你——警察。”“别开玩笑。”“玩哪门子玩笑,昨晚警察来抄了。”“真的?”燕生登时紧张了,“他们来找我?”“没有,跟你说着玩呢。找你干吗,你又不是他们局长。”“说真的说真的,警察真来过了?”“真来过了,杨金丽把他们领来的,大概她被他们堵被窝了,就胡说走错了门,来找咱们的。没事,警察搜了一遍,咱们也没什么走私物品,了不起把咱们当成皮条客了。”“你别大意,当成皮条客也够咱们喝一壶的。”“那我倒不怕,没有的事,安也安不上。”“警察还问什么啦?”“没问什么,就问你哪儿去了,我说你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他们扣了我证件,把杨金丽带走了,还说随时再来。”“随时再来?”燕生刚坐下又“蹭”地站起来,“这地方不能呆了。”我和燕生乘的计程车驶出车流,靠边停在一个规模宏伟的红色陵园门,马路对面就是李白玲上班那幢钢筋水泥和玻璃组成的盒式大厦。我进陵园找了张长椅坐下,燕生去给李白玲打电话。一会儿工夫,李白玲匆匆而来。我把昨晚的事对李白玲讲了一遍。李白玲听完哦吟片刻,问我:“他们扣了你的证件,你能溜吗?”“那证件是作废的,要不要都无所谓,我有些担心的是那个电话号码本。”这时我蓦地想起,昨天我曾把暗记下来的李白玲的电话号码写在上了面。
“上面有谁的电话?”“噢,那都是过去一些熟人的电话。”“有我的吗?”李白玲看燕生。
“我没把你的电话告诉过他。”燕生说。
“没有。”我也说。“那就没有什么。”李白玲松了口气,“我给你们换了个住处,溜了完了。”“可是,”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他们,“我给老邱的地址也是这个酒钻。”“他是谁?”“他来干什么?”燕生问我,“老邱来干么?那个二混子。”“……他也是来买车的。”“你没告诉过我。”燕生怀疑地看我。
“现在告你不晚。”“马上打长途通知他来得及吗?”李白玲说,“告诉他换地方。”“恐怕来不及。”我说,“前天不是我们一起打的电报?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要我说其实没什么,燕生另找个地方住去。我还回去等,没事。十处是不是治安处?”我问李白玲。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打电话找个公安局的朋友问一下。”“你问一下,要是治安处就没事,不就是风纪上的小事吗。”“好吧。”我们三个来到陵园门口的公用电话处,李白玲给她的警察朋友打电话,打完电话她脸色大变。
…十处是经济保卫处。“我和燕生正在酒店房间里收拾东西,门上传来猛烈的叩敲声。燕生迅速钻进卫生间,我把皮包塞进床下。坐到沙发上喊:”进来。“门开了,老邱昂首阔步走进来。
我松了口气,喊燕生出来,弯腰拖出皮包继续往里塞衣服。燕生心有余悸他走出来,认出老邱,咧嘴一笑:“是你,吓我一跳。”“出了什么事?”老邱看我们惶惶的神情,诧异地问。
“警察刚来抄过,而且随时还会再来。”“这儿警察那么凶?”“凶,凶得跟郎平似的。”我扣好皮包,走过去老邱说:“你白来了,那事吹了,徐光涛的车没了。”“怎么回事?”老邱立刻急了,“那你他妈的给我拍什么电报?”“这情况我也是刚知道。”我有气无力地掏出烟请老邱,老邱抽出一根叼上,我给他点着火。
“彩电呢?”他喷着烟问,“你联系没有?”“联系了,可我们已经叫警察注意上了,那事该怎么办?你用公家的汽车款倒电视,不正找人家逮吗?”“谁捅的漏子?你们办事怎么这么不牢靠。”“我猜是老蒋,他发现上当就报了官。”“连这么个笨蛋你们都瞒哄不住,干什么吃的!”哼。“我看了眼燕生,”这事一时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老蒋报的官还没定呢。“燕生说。
“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老邱往沙发上一坐,“我不管,你他妈给我想办法去搞车,搞彩电。”“我他妈没办法!”我挥着手说,“警察张着网呢,你让我乍着毛往里钻?”“合着你打着晃涮爷们玩呐!”“我还不知道谁涮了。”“你们别在这儿吵。”燕生拎着收拾好的皮包过来说,“先撤,有什么话回头说,别让警察一块捂了。带着钱吗?带着钱什么话都好说。”“好吧。”我对都邱说,“你先跟燕生走,待会儿咱们再商量。我再跟徐光涛联系一下,探探究竟,看老蒋到底是个什么鸟。只要他没报官,事情还有缓。”“反正,你看着办吧。”老邱把烟头嗖地扔到地毯上,凶脸地看了我一眼。我自个儿以房间里从了会儿,最后检查了遍房间,看没丢下什么东西。就带上门出来。正想不惹人注意地通过服务台忽听服务员叫我:“喂。”我停下看她,服务员一脸笑容,旁边坐着的另一个服务员姑娘也在冲我乐。她们问我:“昨天警察找你啦?”“是啊。”我立刻装出了副清白无辜受了冤枉了的样儿,“我正好端端地象个乖孩子一样睡着觉,人就突然闯进来,搜身又讯问。是你们给开的门吧?”“警察叫开门,我们敢不开吗?”服务员笑说。
“也是,这年头,好人也难免受冤枉。”“我得了吧。”坐着的那个姑娘笑着说,“谁叫你和那个坏女人一块混的,沾包了吧。”“我哪知道她是坏女人。从小我就认识她,中学起她就是我们班的团支书,在这儿碰上了,你说能不打个招呼?谁想她变成了坏人。”“都会说,都说自己不是坏人。”“你瞧我长得象坏人吗?多么忠厚善良的脸,对谁都是那么诚恳、谦逊。”“越说自己好的人越不好。”两个姑娘笑的咯咯的。
一个姑娘好心忠告我:“你不是坏人,可你要小心坏人。特别在我们这样的酒店里,什么没有?就拿住在你斜对面房间的那个港客老头说吧,别瞧他道貌岸然,听民岸然,听民警说,他坏透了,专往国走私,在香港也是社会渣滓。”“你是说老和杨金丽在一起的那个老头?”“就是那个坏老头。那么老了,还骗人家女孩子,真不要脸。民警说,要重重罚他,把他的护照都扣了。”“光罚还不够,”我沉思地说,“应该拖出去毙了老家伙。好啦,我下去吃点东西。”我离开服务台,乘电梯下楼,降下两层,停了电梯出来,没安全楼梯又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服务台两个姑娘的视界,蹑手蹑脚走到那个老港客的房间,没敲门就拧把手进去了。老坏蛋正穿了件睡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到我进来一愣:“你找谁?”“找你。”我往他旁边的沙发上一坐。
老家伙放下茶杯,打量着我:“唔,是你,杨小姐的朋友,又想换港币吗?”“不,想跟你谈点事。昨天,你和杨小姐的事连累了我。”“是呀,”老家伙愤愤不平地说起来,“内地的警察太不讲道理了。杨小姐在我这里坐了一坐。就在罚我的钱,坐一坐也要罚钱,真是闻所未闻。怎么,也要罚你吗?这可没有我的关系。”“要不是你,警察也找不上我。”“这我可不能负责。你是要叫我替你付罚金吗?不行。”老家伙急了,用广东话连嚷带叫,“没有这个道理。”“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地我的意思是因为你们的事连累了我,我们也算有了缘份,好不好做点买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办法的人,能搞到价格合理的电视机。”“什么意思?”老家伙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你要买电视机?”“是的,不多,一小批。”“市场上有哇,要多少你尽管去买好啦,打我干吗?”“你看,老先生。”我慢条斯理地说,“我开始提到杨小姐,意思就是我们之间用不着搞什么遮遮掩掩的把戏,你的情况杨小姐跟我讲了许多,我呢,想你也能意会到。大家开城布公。都是买卖人,谁也不想占谁的便宜,按规矩办,现钱现货,大家得利,你说呢?我也不是来敲诈你,也不是给警察当探子给你设圈套,只是正经八百想跟你谈桩生意。怎么样,谈不谈呢?”老家伙又端起茶杯吸吸溜喝茶。喝了一阵,放下茶杯,打烟。我敬了他一支,给他点上火。
“那么,”老家伙开了口,“你想要多少台?”“先问一下,你是什么价?”老家伙说了个数,我一听说不行。
“都是这个价啦。”“咱们别来这套行不行?都是明白人,大家痛快点。你价格合适,我多要你一些。”老家伙又报了价,降了一些,我仍觉得高。
老家伙端起茶杯:“我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再落我要蚀本了。你说个价?”我说了个数,老家伙一听直摆手,“不谈了,我们不要谈了。哪有这个价,有这个价我买你的。”我把价提到一个整数,老家伙扔是摇手。
“怎么着?”“不谈了!”老家伙斩打截铁,“你找别人买去吧。”“嘿,老东西。”我站起来,“不谈了?我让你进得来出不去你信不信?”老家伙面无惧色,嘿嘿怪笑:“我们这是做买卖吗?我又是不小孩子,你也不要虚张声势。”“妈的老流氓!我虚张声势?我也不是不了解你,不就是六○年饿跑的乡下佬吗,番薯屎还没拉干净,装什么大哼。我一个电话就能叫公安抓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香港是干吗的,香港警方知道你被抓了,会高兴得拍贺电。一句话,你想不想要你的护照了?”如果说我前面的确是在虚张声势,老家伙听着毫不为其所动,这最后一句却击中了要害。尽管老家伙仍面无表情,但我肯定,他搞不清我是什么来头了,起码他要猜猜。一般说,上了年纪的人,权衡某件事的利弊时,是会慎重斟酌每种哪怕是很微小的可能,他们没有精力冒险。
果然,老东西虽说嘴没软,话里已经透出转圜的意思。
“你不要唬人,我是不吃唬的。我对国内的情形有一些了解,我相信你不是普通人,但要搞我,也没那么容易,我也是认识一些人的。再说,做买卖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那好,”我不再恫吓老头,接着他最后那句话说,“咱们再互相让点步,你尺寸上可以小一点,我价钱上给你凑个整。”我和老家伙又诗价还价一番,最后达成妥协。由于每台价格比我原来设想的最低价格还要低一些,老家伙提出交货只能在那地更靠南的沿海城市,我也一口答应了。我们约定了具体的交货地眯,时间定为后天起的连续三天内。
“听着,”老家伙伸了只干瘦的手指说,“如果我不能及时拿回我的护照,我便不能履约。”“放心,老先生,我保证你最迟后天拿到护照。当然,你也不别心疼那几个罚金,就当为‘四化’做贡献吧。”我心里有底,警察只要罚了款,会很快发还护照的。
我穿过酒店大厅时迎面看到姓马的胖警察和小个子警察从自动门进来,连忙隐在几个胖胖高大、香气扑鼻的外国妇女身后,低头装作浏览柜台里的烟酒化妆品。两个警察行色匆匆没看到我,从我身后熙攘的人群中穿过,消逝在电梯间。我拔脚出了酒店,叫过来一辆计程车,让司机开到陵园。中处,我坐在疾驶的轿车后座想,我这是玩玄呢。警察兄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象秃鹫一样敏感,哪儿死尸腐肉,隔着十万八千里也会凭直觉扑下来。
计程车到了陵园附近一个街角,我付了钱下来,步行走进陵园大门。天下起小雨,陵园内的松柏草坪一片浓缘,玉兰树在雨中静静开放着硕大雪白的花朵,树荫下的长椅都打湿了,渺无人迹。我找了一圈,没发现张燕生们,身上已经潮了,便沿着漫长宽阔的台阶走向山坡上的纪念雕像。这里组用巨大粗糙的花岗是凿砍的剑拔弩张的人物群像。半个世纪前,这个城市曾发生过一次震惊中外的武装起义,许多外国革命者的血和中国共产党员、工农群众的血流在了一起。中学时,就我从课本中了解了这次著名的起义。即使此时此地,我在为理想献身的烈士英魂面前不由肃然起敬。望着那些无声地呐喊着搏战着的巨人们,我一阵阵发呆,竟忘了来此何干,直到一个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才猛醒过来。倏转身,李白玲笑嘻嘻站在我面前。
“你没带警察来吧?”“……”“你怎么啦?”“燕生他们呢?”“他们先走了,留我在这等你。大家看你那么长时间没来,都怕你出事。没出事吧?你怎么这样?”“没有,我冷,穿太少。”“我们到那边亭里避一避。我也没带伞,这雨下得突然。”“没关系,走吧。”这时我已镇定下来,冷汗开始浸出。我们沿着是阶缓步下行。雨下得密了衣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可我仍不想走快。宽大的台阶层层叠叠,象个巨大的搓板,两旁友伟磅溥的雪松簇拥着这能贯全山的台阶,使这台阶象是帝王宫殿庄严的御道,我这个湿透了的瘪三和旁边同样湿透了的身份暖昧的女人走在上面真是不伦不类。长达百年此伏彼起的革命战争给我们国家到处留下了这样葬着成千上万英灵的陵园,时至今日,只有孩子才来在清明来献花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白玲突然说。
“你知道屁。”“我爷爷就是在那次起义中牺牲的,后来我的叔叔伯伯又陆续牺牲几个。”“有毛主席牺牲的人多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白玲平静地说,“每次我来这儿,和你同样难受,虽然我也知道这没意思。”“可是我什么也没想。要说难受,只是被雨浇得难受,想赶快找个地方地点热乎的吃的喝的或者‘喇’你一道。”李白玲望着我,我狞笑看望着别处。
我们出了陵园大门,在街对面一间面食店吃了云吞面和炒粉。李白玲特地为我要了碟烧鹅,我不客气地一扫而光。她没怎么吃,只是抽着烟隔桌凝视我。我想装作视若无睹,终于按捺不住,生气地对她说:“你老看着我干吗,真他妈讨厌!我吃饭不喜欢别人盯着,就象旁边坐着个要饭的。”李白玲把眼睛移开,默默地把烟掐灭,叫来服务员付帐。
“这儿还会碟子。”我把炒粉盒下面盖着的烧鹅碟抽出来示意服务员。我们出了面食店,仍没怎么说话。李白玲叫住一辆雨中驶来的空计程车,叫司机开到她的小屋坐落的那条街。
到了李白玲的小屋。我发现屋里没人:“燕生他们呢?”李白玲没有回答,只是蹲下拉开立柜下面的大抽屉,翻出几件干净衣服扔到床上:“把湿衣服换下来,要在该感冒了。”“就湿着吧,我怎么能穿你的女式衣服。”“什么妇式不女式,你看看那些衣服,男女都能穿。换吧,你不是湿得难受吗?”“你转过去。”她转过身。可我刚把湿衣服脱下来,她又转过来,上来一把抱住我。我感到她屏住呼吸,象一人没有生命的人。
“干吗?”我推她惟不动,“象什么样子。”好哭了,哭得象个纯洁的少女。我毫无怜悯。
“其实用不着这样,我现在的确没兴趣,付交感神经低迷,改日吧。”她抬起湿淋淋的脸,眼里充满憎恨,一把推开我,返身找出几件自己的干衣服,毫不掩饰地边换边恶狠狠地看我。我也把床上的干衣服一件件穿上,牛仔裤瘦了点,我提拉链时要收紧肚子。我把衬衫塞进裤子,对她说:“别怒气冲冲的,我不是圣人你知道,我是怕交叉感染。”谁要见过熊猫发怒,那就是她当时的那副表情:“你用不着侮辱我,拿我发泄。算我傻、贱,以为谁都需要我。”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一甩头,擦得一干干净。“走吧,去找你的哥儿们。”我走过去,抚她的肩膀,她啪地打开我的手。
“别蹶子呀,跟你说句知心话听吗?”“去你妈的吗!”“直的,其实我对你一点恶感都没有。”她转过身,抬起眼看我,愤怒一下都化成委屈、自怜。
“我只不过有点吃醋。你想你昨天对我那种样子,简直是气我。”“真的吗?”她走上臆来拥住我,破涕为笑,“你还会吃醋,这我可没想到。”“不但会吃,还吃得很厉害。”她真正眉开眼笑了:“燕生是在你之间和我好的。他提出要求,我无法拒绝,但我并不喜欢他,他脚有臭。”“爱我吗?”我在她耳边问。
“说实话?”“当然说实话。”“不,这还谈不上,但我喜欢你。”“我记得你昨天可没说喜欢我,你说的是‘阉了我’。喜欢我什么?”喜欢你的忧郁,说不上来的那股劲儿。“”我忧郁?“我有点吃惊,”我最恨忧郁的人。我才不忧郁,你的趣味就象是女学生。“”你怎么能知道你在虽人眼里什么形象。“”我希望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快快活活、没心没肺的人。“”你做不到,“她大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别以为你挺了解我。“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被人洞悉内心秘密怒火,”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艺儿,用不着别人告诉我。“”好好我不说了。“她笑笑搂紧我,间在和角,”你不是凡人“我也笑笑,装作很陶醉,心却象扔在马路中间的罐头盒,被驰的汽车正确性一下压扁了。
“你是不是还在为今天上午的事发愁?”我们坐在一辆计程车里,驶向李白玲新为我们安排的近郊的一个部队大院内的招待所。
我意绪迷茫,腔体空旷,几乎没听见她的絮絮低语。“你是不是在为今天上午的事发愁?”“呃,是的。”我看她一眼,仍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还要不要我帮忙了?”“什么?”“彩电呀,还要不要我帮你买了?”“你肯帮忙那太好了。”“你是给老邱买?”“嗯,是的,你见到他了?”“我不喜欢那个人,一脸蛮相,透着没文化。”“我发觉你很会看人。”我从恍惚状态摆脱出来,注意起李白玲的话,“老蒋是你先看出不对头的——你很老练。”“女人对男人是否可靠,有一种直觉。这是每个我这中年龄的女人都具备的本领,与你说的老练不是一回事。”李白玲迅速转移话题,“你本买多少彩电?”“你现在能立刻着找着吗?”“立刻可不行,我还得去找人问,又不是一台两台,总要天工夫才行。”“那算了,不用你找了,我已经了,后天就可以提货,价钱也公道。”……“我转脸看李白玲,她愣愣地看着我。
“你怎么啦?”“没什么,”她迅即恢复了安详,速度之快犹如摘下一个面具又戴上另一个面具。“你已经有了太好了——哪晨搞的?”“你别了,你能不能帮我搞辆小汽车?”“不行!”李白玲一口回绝。
张燕生正和招待所年轻的女军医调笑,老邱坐在一边抽烟,见我进来就阴沉盯着我。我没理他,径自走清秀的女军医,问她这儿往边境要电话好不好要。她说通过军区总机转还算快。我问她哪儿有电话,她说我要打的话过会儿她带我去她家打。李白玲问我还有没有其它事,她想回公司瞄一眼。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买两张明天去那个沿海城市的飞机票。“”干吗?“老邱问。”这玩艺,“我比划了个彩电电视机的形状,”有了。“”什么时候有的?“燕生惊讶地问。
“飞机票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我对李白玲说,“要不要先给你钱?”“我身上有钱,要是买着了就先给你垫上。”李白玲说。“不过现在去那边的飞机票很难买。”“你李白玲还能没办法。”我问一直坐在一旁聆听的女军医,“你叫什么名字?”“张璐。”“张璐,咱们这儿两个姓张的了,你带我去打电话吧。”张璐家也在这个院里,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座二层小楼。家里有个公务员,一个烧饭的阿姨。她妈妈也在家。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闲得无聊,看到女儿领着个男进来立刻用审视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张璐跟她妈妈说话很简慢,只是说一个朋友来用一下电话。她妈妈倒很热情,忙说,“用吧用吧。”又让座又要叫公务员汇茶。张璐不耐烦地说妈您不用张罗,我们打电话您回屋歇着吧。老太太不急不恼,嘴里寒暄着,顺从地离去,张璐给我要电话,并拿出她爸爸的桶装“中华”烟请我抽,我抽着烟巡视着这间宽敞明亮、铺着以家地毯、陈设着公家沙发的大客厅。据我所知这个部队是个军的单位,很明显,外地干部比北京的干部要奢侈得多,这栋小楼的面积大大超过了总后规定的住房标准。张璐要完电话,放下等总机回叫时同我聊了起来。我得知她比我小好多,属于家里娇生惯养,中学毕业当兵,部队保送上大学,大学毕业回来入党提干的那种没见过什么世面挺单纯挺爽郎的部队干部小孩。我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认识的李白玲。她说李白玲和她姐姐是好朋友,原先的一个部队当兵。
“你小心点李白玲,她可净教人坏。”张璐嘻嘻笑:“你怎么认识的她?”“我是通过跟你同姓的那个……”“张燕生?”“对,就是他。嗒,搞得挺熟,名字都知道了。”“不熟。”女孩娇笑着,“那人挺逗的,拉着我和我聊了半天。”“我就是通过他认识的李白玲——刚几天,三天不到。”“她教你什么坏了?”我笑了,瞅着坏笑着的张璐觉得挺有意思:“我是什么人,还用别人教我坏?行上的坏人见了我都要叫师傅。”那你是大坏蛋了。“”这么说吧,不锈钢挨上我立刻滋滋地锈。“电话铃猛地响了,张璐跳起来接电话,听了一下马上把话筒双手递给我。我接守话筒,听到军区总机娇滴滴地问我,是不是刚才要了边境的长途,我说是,总机说”来了听好。“我喂了两声,听筒里没声,就又跟旁边双手插兜坐着的张璐闲扯:”李白玲和我一样,也一王酸一级的。“”不许说我姐姐好朋友的坏话。“听筒里有人说话,我忙喂喂,还是那个声音娇滴滴的总机:”首长,边防团来人吗?“”没有。“”您要的是地方号码,需要那边边防团的总机拨。我再给您要一遍。“我听到总机女兵在振铃,片刻,那边出现一个男人含混的声音。这个总机女兵立刻提高嗓门复述了一遍我要的号码,电话通,我又等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徐光涛的声音。”“你没出事吧?”我说了我是谁后问。“”出什么事?“徐光涛在电话里纳闷地说,”我出什么事?“”没有就好。车的事怎么样了?“我问他:”买下来了吗?“”没有。“徐光涛一提这事似乎挺有气,”老蒋这东西跟我起腻,死活不让我动他的钱,你们跟他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车?有人可说你根本没车。“”我“,徐光涛气得一下没说出话,接着连珠炮似地连骂带说:我他妈当然有,你吉以立马到我这儿来,我要不让你见着车我不是人!我知道谁明我玩的猫儿匿下的明,装的王八蛋,你他妈信这种人信我,真他妈没意思,咱们多少年了,从小就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你姐姐人怎么样?”我问张璐。“刚才在电话里,我把位于那个沿海城市的张璐姐姐的部队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徐光涛,叫他不管买成买不成车,都给那个地址拍个”买成“的电报。只要他拍了这个电报,就是将来没戏,我也照给他彩电利润中的他那份钱。
“怎么说呢,跟我不太一样,挺正统的。”张璐说。刚才我问她在那个沿海城市有没有熟人,她挺痛快地把她姐姐地址告诉我。“你姐姐和李白玲是好朋友。”我说,“李白玲可不能算‘正统’,说邪魔还差不多。”“你又说人家坏话了。正统不正统,好朋友也不一定非得思想一致。”“警句?”“我给你找个小本本抄下吧。”“我听门外有汽车声,接着门一响,有男人的苍老嗓音高声讲话,夹杂着张璐妈妈的说话声。”“你爸爸回来了?”“没事,你坐着吧。张璐坦然自若地对我说,妈东动也不向门的方向张望。一个矮个子,中等程度肥胖的老年军人拎着公文包走进客厅,看了我一眼,放下公文包同张璐计话:”咪咪,这么早就回来了。“”嗯。“张璐嗯了一声,指指我,”我的一个同学。“我欠起屁股,老年人忙摆手:”坐坐,你们聊你们聊。“返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舒适地喘息着,又回头问张璐,”下午所里没事呀?“”嗯。“张璐仍是嗯,眼睛瞧着我,”你说是不是嘛,好朋友思想不一致也没关系。“”是,那是,没关系。“张璐察觉到我的不自在,站起来对我说:”走,到我的房间去吧。“我站起来冲安详和蔼的老头子点点头,跟着张璐上楼。老头使了使劲也站起来,讪讪地找在厨房看着阿姨炒菜的老伴说话去了。进了二楼张璐简朴的闺方,我开口笑着说:”我真怕你爸爸问起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姓甚名谁,吃住何处。“”我爸妈还可以。“张璐说,”不爱多嘴盘问。有的人父母特讨厌,偶尔去一趟问个没完,李白玲她妈就那样。“”你爸爸管你叫什么?“”咪咪。“张璐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我的小名。“”特象猫的名字。“”人家都这么说。“张璐笑,”其实是因为我小时候眼睛特别小总是眯眯的。“”还可以呀我看,再大就该招灰了。“”比小时候当然大了,不过也不算大,你说我去割个双眼皮好不好?“”千万别割,这样挺好。我见过许多原来挺好看的女孩儿,上了江湖医生的当,割了双眼皮,弄的人不人,鬼不鬼。“”我爸也不让我割。“”你爸是对的。“我跟张璐聊了会儿天,告辞要走。张璐也戴帽子要跟我一起走。对我说:”不爱跟老头老太太在一起,没劲。“我们下楼出了门,正碰上张璐爸爸妈妈在小院里看芭蕉树结的青果。张璐妈妈见我们出来忙说:”怎么走啊?留下吃饭吧。“”是呵,留下吃饭吧。“张璐爸爸也随声附和。”不吃了,我还有点事。“我满脸堆笑地回答。”“以后常来玩。”两位老人步调一致地送了我几步。
“好好,你们别送了。”我和两位老人想对酬敬致礼。张璐没事人似地先走出一段。
“好好,你们别送了。”我和两位老人想对酬敬致礼。张璐没事人似地先走出一段。
“咪味,你回不回来吃饭?”老太太扬声问女儿。
“不回来。”张璐头也不回地说。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没人,桌上燕生给我留了个条,说他们去一家著名的北方风味酒楼,让我去那儿找他们。我叫张璐跟我一起去,她开始不愿意,说从来不在外面饭馆吃饭,嫌不干净。我说没那事,我长年在饭馆吃饭也汉染上什么病。她听了笑了。就同意了。小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爽人,夕阳在天边堆积的很厚的云屋后面射出一道血红的霞光就隐没了。天仍然很亮,街上人很多,车也川流不息。我在拦不到空计程车,只好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式样老旧,又矮又窄,引擎轰鸣,挂着大块牙亮和风油精的广告牌,行张缓慢。售票员令人钦佩地一手牢牢攥住各式车票和不同面额的抄票、硬币,站在车门后用方言和普通话报站,毫无表情地催促上下车的乘客。我和张璐被周围的不紧紧挤在一起。由于我比当地一般人要高一些,手臂活动范围也大一些,能越过四五颗簇拥在一起的人头,凌空撑住顶棚,保持身平衡,张璐等于夹在我的腋下,军帽在我眼前晃动。售票员的普通话口音很重,我根本搞不清车子行驶到哪儿,听到张璐喊,我才知道到站了,于是喊着劳驾,用力在人群中挤出去,不住地碰撞他人。洁身白好的女乘客恶毒地咒骂我,我听不懂他们说我方言,也无意理会这种司空见惯的人际摩擦,张璐却在我身后替我跟不吵,下了车还向车上怒目而视,我赶忙拉她开,提醒她穿着军装。她说她不爱穿军装上街,谁都敢敢负你。我说这种小市民也非国民党兵治治他们不可。那家酒楼位于横贯市区的江堤和几条商业街的交汇处。这个三角地带很繁华,有数十幢高耸入云的新旧商业在厦,霓虹灯已在半空闪烁。几百家栉比相连的饭馆、商店、娱乐场所挤满嘈杂的人群。路边计程车一辆挨一辆,刚走一辆,又停下几辆。
江边游逛着情侣、闲人和无赖,看到一个女军官和一个穿牛仔裤的男青年并肩走起,衣着花哨、头发又长又脏的烂仔们就嬉皮笑脸地打趣、挑衅。我视面不见地昂首穿行,张璐则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有个家仿实在太放肆,伸腿绊了张璐一下,我停下来,对方立刻围上来七八个。张璐连忙将我拉走,说别惹“这帮地痞流氓。”燕生、李白玲和老邱正坐在酒楼二层一面喝荣一面说话,看到我们进来扬手招呼。坐下后我仍余怒未消,阴着脸不大说话。老邱神气地吆三喝四,叫服务员过来点菜。老邱的打扮一看就是北方佬,服务员便有意怠慢。李白玲一抬手,服务员就立刻过来俯身侍候。我破口对燕生大骂这个城市及其市民势利眼,没文化,低级趣味,故意给服务员和周围的本地食客听到,快意地注视着他们尴尬的反应。燕生也添油加醋地讲起关于本地人出乖露丑的种种笑话和无稽之谈,一桌人放声大笑,使全餐厅的不侧目而视。“”好啦好啦。“李白玲制止住我们的反南方的歇斯底里,对我说:”飞机票我给你问了,买不到,五天内的都光了。“”这不行。“我侧身给上菜的服务员让空,对李白玲说:”那就来不及了,想想办法。“”想过了,没办法。你问燕生,下午我打了多少电话。我是全力以赴了。“”那他妈怎么办?五天后还去干吗?“”非得吊死在那棵歪脖树上?“燕生,”就是能买着便宜点的电视怎么运出来?那鬼地方连火车都没有。“”飞机运“。我给吃得很秀气的张璐布了一匙菜,”你多吃。“”我在吃呢。这菜是纯粹的北方菜吗?“”多少有点串味,真正的北方菜北这么好吃。“”人家给运吗?那么一大堆,你民航有关系?“”火线‘套磁’呗。这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飞机票。“”要为你们发愁买不着飞机票,“张璐插话说,”我可以想想办法。“”真的?你有什么路子?“”你别管了,反正能给你买着就是了。“张璐笑着说,”不就是几张飞机票嘛。“”吃菜呼菜。“我殷勤地给张璐夹菜,得意地望着燕生和李白玲,”这下问题解决了。“张燕生和李白玲并不象我那么高兴,只是说:”能买着当然好。可是,“李白玲问张璐。”今天都这么晚了,买明天的票来得及吗?人家跟我说可是都卖出去了。“”他们一般都留机动票的。“张璐说,”吃完饭我就去售票处。“李白玲无奈说:”应该先找你,我没想到你还有那么野的路子,下回我飞翔票也找你。“”好的。“李白玲白了张璐一眼。”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吃上的老邱酒足饭饱,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上一口,吐有浓郁不散的烟雾。顺我:“到地儿能立刻见着现货吗?”“能。”我冷谈地说,“我都安排好了。不但电视,车也有。了徐光涛说他那边一切顺利,估计明后天我们就能收到他车已买下的电视。
我叫他车一买下就拍电报。“”那太好了。“老邱满意了,嘬着牙花子左顾右盼看餐厅女招待裹着旗袍的屁股。我扫了眼李白玲和张燕生,他们若无其事地喝着杯里最后几口酒,坦然看着我。”你买三张票吧。“张燕生对张璐说,”我也去。“”你去干吗?“我农科所地问。”“玩玩呗。”张燕生嬉皮笑脸地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呆着也没劲。我还没去过那个地方呢。”“其实那儿也没什么可玩的。”我扭头问张璐,“吃好了吗?”正是喝汤的张璐连连点头,就下调羹:“吃好了。”“那咱们走。”“好。”张璐站起身,我们也都站起身往外走。张璐说她还要去趟趟没关系室。我们几个站出酒楼门等她,我对他们说我和张璐去飞翔你们先回去。燕生笑说你别憋着害人家姑娘。我说没那事,我们不过去买票。李白玲小声问我晚上去不去她那儿,我说不去了,明天要上路,晚上早点睡。我不知道她是否感到失望,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张璐从盥洗室出来,燕生开玩笑似地指着我对她说:“留点神,这人可是流氓。”“不怕。”张璐纯真一笑,跟我走了。“我们在民航售票处利地搞到了两张机票。张璐找的是一个同学的母亲,客运室的负责人。她显然十分信任、喜欢张璐,甚至没要我的介绍信和工作证。这位和善的中年妇女还为我们出主意去机场搞第三张票,我对搞第三张票本不积极,她却主动为我给机场值机室的负责人写了张便条,上面称我为好的”亲戚“。”这个关系实在太重要了。“回去的路上,我在计程车里对张璐说,”以后买机票我可全找你了。“”好吧。“张璐说,”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找这个阿姨办事。要不是你们那么急,我们招待所也可以订票。“”你不要把这个关系暴露给别人。“我叮嘱张璐,”否则大家频繁去找,就不灵了。以后只有帮我买票你再去找她,别人都甭管。“”你想垄断?“张璐笑着说,”其实下次你都可以直接去找她,她不是已经说你是她‘亲戚’了?“”那都是冲你的面子,我发觉你很有面子。“”我有什么面子,其实我从来不爱带人走后门,也从来没走过后门,帮你这是第一次。
我很少出门,出门也没什么事,用不着求谁。“”别说得这么肯定,没准你以后就有什么事用得着我。“”那也可能。但我帮你并不是为了以后有事用得着你。就是你以后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我也照样会帮你忙的,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看着张璐,她可爱地微笑着。南方的春夜很温暖,路宇的光芒被街树浓密的树枝蔽围,路面斑驳,满世界是情人,或依偎想伴,或交唇接吻,幅幅剪音,姿态迥异,大胆无忌,目不暇接。我仍然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依靠凭车飞引。张璐低下头,脸忽明忽暗。”你是党员吗?“”干吗?“她倏地抬起脸,盯着我,”问这干吗?“”不干吗,随便问问,没恶意。“”是“。张璐忽然变和难为情,”家里非叫我申请人。你也知道,部队入党多容易。让你不舒服了?“”没有。“我开玩笑,”我不过是想弄清你的身份,等国军打回来好去报告。“真反动哟!”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仍在营业的个件饮食摊挡。抱歉地对我们说,他还还没吃晚饭,想去吃一眯,否则饿死了。我们忙说没关系你去吃吧,我们尽可以等你。我和张璐也下了车,愉快地呼吸着湿润的夜的空气。司机等老板娘为他炒牛肉粉时,我和张璐去逛了旁边一间也在营业的食品店。张璐发现里面有她爱吃的椰蓉点心,就买了一些。我晚饭本来吃得很饱,但抵御不了香郁的甜点心的诱惑,也吃了两块。我和张璐坐回车里等司机,我对张璐说:“从前我有段时间也曾拚命争取过,想入党。”张璐咬着点心,抿嘴笑着说:“你就别遗撼了,你没入进来,民族幸甚,我党幸甚。”“我也是无产阶级。”我说。
“你饶了无产阶级吧。”司机擦着嘴巴回到车上,很快把我们送到了部队大院门口,我付了钱下车,同张璐并进院时,卫兵在岗停里注视着我们。熄灯号已经吹过,大院里黑幽幽、静悄悄的,一些干部宿舍楼还亮着灯,游动哨在树丛后面移劝。我要送张璐到家门口,她说她不回家,回招待所,她在招待所有宿舍。
“你平时也不回家?”“有时回有时不回。在宿舍清静,没人打扰,不想说话就不说。”“你和家里关系不太好?”我们走进招待所楼门,我问她。“”挺好,“张璐说,”不过我有时喜欢一个人呆着。“走到二楼一个房门前张璐掏钥匙开门,问我:”进去坐会儿吗?“我环顾空荡荡的楼道:”你要是客气,我就不进去了。我不想搞得你烦了再走。“”你还知道照顾别人的情绪,我以为你大大咧咧什么你也不在乎呢,我不烦你,反正我也不想睡觉。“我进了张璐的宿舍,坐在她床上,看到对面还有一张蒙着塑料布铺盖俱全的床:”你同屋还有个人?“”嗯,女的。“我笑。”她进修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要喝点什么?我这儿有咖啡。“”可以,喝点。“张璐用电炉烧了一壶咖啡,斟在两只干净的杯子里。我喝了口,太烫,就放下了。看看桌上夹得整整齐齐一排书籍,抽出一本翻,是十九世纪欧洲一位诖人晦涩冗长的诗集,又插了回去。”你每天干吗?“我问,”就一个人呆着?“”可不一个人呆着,吃吃东西,看看杂志。“”干吗不找个朋友?“张璐看我一眼,明白了我说的朋友是什么朋友。”没有,想找,没合适的。“”你条件太高了吧?五亿男人,够得天独厚的。“”我条件不高,我年夫家好,人家也看我好就行了。“”要惜我的朋友里没什么好东西。“”我倒也不急,找得着就找,找不着拉倒。没不跟我好,我就自己和自己好。“”自己和自己好?说得多可怜。“”那怎么办呀,虽说光中国男人就不止五亿,可我们这个圈子小呀。单位,家,两点一线。永远两点一线。“”难道没有一个要好点的女朋友?“”过去有,上学的时候有。现在,都大了,见面虽说还挺亲热,总不象小时候……“”我明白,我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真怀念小时候。“”你朋友不是挺多嘛!“”多?“我凄然一笑,”要说多倒挺多。“”你也没结婚?你年龄可比我大。“是大,可也没结婚。”“条件太高了吧,五亿五人,够得天独厚的。”我笑了,热咖啡冒出的蒸气搞得我下巴湿漉湿的:“正因为要亿里挑一才难办,只有一个女人倒简单。”“我给你介绍一个吧。”张璐单纯地说,“你想找部队的还是地方的?”“别啦。”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想想自己,要是不骗人,连一个常常正正可令人信赖的条件都不具备,于是辛酸地说:在一场空,终归是一场空。“从张璐宿舍出来,回到我们住房间,燕生一人躺在被窝里就着床头灯看旧杂志。我一声不吭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你没碰她吧?”“什么”?“张璐。”燕生说,“你没碰张璐吧?”“没有,一指头也没碰,主不坐着聊了会儿天。”“别碰她,她不是那种人,不合适。”燕生看看我,继续翻杂志。“她太小,你可在随便‘喇’李白玲,杨金丽,只是别诱她。”“我没想诱她,连想也没想过。”我坐起来,拿起床头柜的烟点上一支。“你为,我不会干缺德事。”燕生表情轻松了,放下杂志,也点上一支烟,笑着问我:“你觉得她象谁?”“我知道你觉得她象谁。”我笑着说,“象小学咱们班的刘良”“真象是不是?尤其抿嘴一笑,只不过大一号。”“我记得当年她特爱穿墨绿色的灯芯绒衣服。”“老爱哭,算术特别好。”燕生补充说。
“也不知她现在在哪儿?”我和燕生都邮神地想起童年的人和事,沉默了。片刻,燕生掸掸烟灰说:“听徐光涛说,她好象去西德留学了,学音乐还是艺术史没搞清。”我重重的吸了口烟,深深地吸进肺,连连咳嗽。
“那会儿没听说她会什么乐器。”“没听说,”我喘上气来说,“嗓子好象也一般,哭起来尖声尖气。”燕生笑起来,我也笑。接着骂:“妈的。”后来我们关了灯躺下睡觉。我一夜没睡安稳,我想是喝了张璐咖啡的缘故。我行走在荒原,万木枯萎凋零,虎狼相伴而行。咫尺处有一锦绣之地。阳光和煦,花草鲜艳,流水潺潺。我正要迈出那一步,声地坍塌、皲裂,一寸寸地拓宽,向两边撑开,渐至无法逾越。锦绣之地远去,一步步回头。腥风扑面而来,我裸露的四肢长出又浓又密、粗黑硬韧的兽毛,我变得毛茸茸了,哭泣声变成嗥叫。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做不出人的表情了,眼睛血红,怀着感官的快意和心灵的厌恶啮撕起生肉。
我在惊悸和在汗淋漓中醒来,半夜方归的老邱在黑暗中阴险的注视着我。
下篇
我无法一言道尽我从恶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的老邱的那双闪着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无声的威胁,更多的是恶意的快慰,有持无恐的信心,就象一个骤然强壮起来的人望着自己从前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是我在刹那间从老邱眼里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飞快地脱衣,摸黑上了床,无声无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视着那拱起的、乌黑的、装睡的躯体,片刻,我下意识地转向燕生的床,发现他在我转过去的同时才闭上眼。清晨,路旷人稀,街道两旁的商店都还没摘板,我们坐着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出现在车前方一个街口,也在等我们,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的身体紧挨着我,热烘烘的,闻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没有燕生的。”我说,“只搞到两张。
“不要紧,我到机场给他搞一张,一张比较好办。”到了机场,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机定为燕生买出了一张票。她和这儿的人很熟,有说有笑。这张票和我们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顺便帮我们办了登机手续,连检查也没检查。“你和民航的人这么熟,怎么不说?”“你不是搞到了票,我还说什么。”她冷淡地说。
我们在候机室坐着等飞机上客,要了些热茶,没精打采地路。上客时间到了,候机室服务员打开通往停机坪的门,旅客们陆续出了候机室向远处停着的飞机走去。我站起来跟燕生说回头见,又跟李白玲握手,说谢谢她这几天的照顾。
“别烦我就行。”她笑笑问,“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还要吗?”“要。”我想起李白玲说过给我介绍几个那个沿海城市的朋友。尽管我并不很需要了,可不愿给她留下实用主义者的印象,掏出记事本,“让我记下来。”李白玲告诉我几个人的名和地址,对我说:“你要有困难就找他们,没困难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给你提供几个可以信任的朋友。”“哪里,我还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没关系,你不用过意不去,我无所谓,只要你事办利索就行。”“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依靠的。”李白玲一笑,掉脸和老邱握手:“一路顺风老邱。”“一路顺风载下来你给我收尸。”老邱使劲握了捏李白玲的手,亲昵、猥亵的神态溢于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总是能很快缩短和一个男人的距离。我和老邱提起皮包进入停机坪,迎着空旷停机坪吹来的风走上飞机。上完了客,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起飞了。
这是架仿造的苏式螺旋桨短程客机,在云层中气,颠簸得挺厉害。飞机到了高空,空气稀薄,我有点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饲料,跟人家开粗鲁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浑然不觉,喝够了水又开始三番五次上厕所,把飞机上的手纸也掖在怀里捎了回来。接着捅我不让我睡觉,要跟我聊天。“睡什么睡什么,我昨晚一宿没睡也不困。”“干吗去了一凤宿没睡?”我闭着眼睛随口应答,“又上哪个垃圾堆后面抢妞儿去了?”“你太踩乎哥哥,哥哥虽说壮点也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你身体很好啦,你爱人一定很幸福啦!”“这是什么鸟话?”“这是个笑话,是个妓女对嫖客说的。”老邱咂磨了一会儿,冷不丁放声大笑起来。我睁开眼,见周围旅客和服务员都抬头看我们,便马上又闭上眼,老邱自个儿乐了一阵,又捅捅我淫笑地说:“你觉得李白玲怎么样?”“什么怎么样?人呗,还能怎么样。”“得了吧,比你那个小‘军蜜’棒多了,真腴。”“你没戏。”我挺瞧不惯老邱那种好象跟谁都有戏的张狂样。“腴了轮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头了。”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驳,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语。
“你别装成这种样了。好象你跟她已经有过什么关系似的。”“装什么,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么时候?”我蓦地心跳不止。“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开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还得学。”“你成你成,我闭上,缩进座位,心里一是困惑二是祥三是对李白玲产生一种感官的厌恶。
飞机凌空盘旋,降落在一个四周都是水田的军用机场。因为我在打瞌睡,下降时耳朵被压了一下,十分难受,一边下舷梯一边捏着鼻子鼓足腮帮子运气。机场没有计程车,只有一辆旧的国产大客车运送旅客。旅客中除了军政干部,大都是花花绿绿,提着各种日本录音机,电视机的港澳小市民。这些有伙及其行李儿首占满了大客车,使我们不得不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大客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路旁太阳照耀的青葱的田里,粪香扑鼻,皮肤多皱折的率大水牛三三两两浸泡在不深的河沟里。自行车后座绑着猪、挑着担子、穿困笼裤戴斗笠的农民从沿途村镇络绎出来,汇集在公路上,形成缓慢、粗粗的黑色人流。与随处可见有肥水四溢的简陋厕所,蹒中山走动、苗条钱黑的猪,在尘土飞扬的谷场上玩耍的肮脏的儿童构成我对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人烟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机场离城市是那样远,以至我们疲惫不堪到达市内民航售票处时已是中午。换乘三轮客货两髟机动车穿起市区街道时,我发现这个城市就象一个世纪前拍摄的黑白影片。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风格的旅馆大楼的五层开了双人房间,里面家具是刷着深色漆的笨重式样。间与间隔断是两米高的板壁,全楼层浅笑低吟听得一清二楚,认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们装有钱财的皮包找不着安放的坟,只好提在手里。旅馆不供应膳食,我们下去到街上的饭店转转了一圈,无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秽,最后在一家两层楼的饭店凑合吃了点油冰凉的煎锅贴。这个城市的商业凋敝到这种地步,国营商店无人问津,货架上只有罐头饼干。小商小贩公然在整条街国营店橱窗下摆摊卖瓷器,电器、日用百货和妖艳女人照片。我们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地受到卖香烟小贩的堵截,他们卖的过滤嘴香烟高出市价数倍。商业区附近一个小广场是油烟腾腾的食品市场,小吃摊不下数百,卖着各种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风味食物。其可疑程度达到你根本本搞不清的锅里煮的是谁的肉。逛了一夜,我们转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闲人问路,他们倦装听了不普通话,继续用方言聊他们的天。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下午,我们按图运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车到民航售票和接燕生。民航售票处的旧房子里空空荡荡,因只有一条航线,两加小飞机穿梭,票房本无什么生意,航工作人员都穿着下佩领章的军衣。我问一个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第二班飞机到了没有,她说天气不好,飞机延误,现在还没从那边起飞。
“我们上午来的时候,那边天气不错。”“天气的事谁能说的准,翻云覆雨。”“你有理。”我走开对老邱说,“我们回去吧。”“着什么急?再等一会儿。”老邱不干。
我们坐在一张踩满脚印的木条凳上等,过半个小问一次,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去了,换老邱去问。天黑了房内灯泡发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那班飞机取消了,我们届届离。晚餐我无论如何不想再吃那种所谓“锅贴,”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来卖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买了些蛋糕和鱼罐头。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灯,电影院和一些公用设施用是民,全市住宅、商店都无电,所有车辆停驶。可城里比白天还热闹,无数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着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丰满少女互相挽着打着纸房屋说笑;有衣着正派的中年人领着妻小悠闲的踱步;有横冲直撞、呼啸成群的长发阿飞;甚至有扒着网袋的家庭妇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遥自在。几家电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们象鱼似地窜来窜去。道旁点着蜡烛的一个个小摊上,外地人蹲着,谨慎地借关烛光检查货物,与小贩讨价还价,临街人家窗敞开。全家人围着油灯吃饭、绣花、打牌,听着日本收录机里放出的地方戏。不知是唱腔奇特还是电池不足,那叭唱毫无韵律可言,飘忽不定。有这片“安定团结”的城市夜景后面,我同时注意到在街角屋檐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个简陋、挂满旧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刚一驻脚,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围住,我感到每一个口袋都伸进去卫只手。我们被围和那样紧,根本无法发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开那群面目不清的年轻人。“没钱,兜里没钱,掏什么?”老邱叫嚷着,推搡着身边沉默地围着的人,紧紧抱住自己的皮包。
这群胆大包天的贼退闪开了,一个胖子走来对我们说:“小心你们的钱包。”就走开了,寻群贼坦然自若地站在黑暗中。我和老邱同他们擦肩而过。
“那人可能是个便衣警察。”我和老邱拐进另一条街,老邱说。我顿时停住脚,出了身冷汁汗这胖子是马汉玉,讯问过我的那个警察。“瞳啊。”老邱拽我一把。我们又裹进缓缓流动的人群,中,不时被迎面而来和从后面赶越我们的人碰掸撞。夜色中无数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侧面或背面流转,变换着,总感到有一张脸在寻觅我。我低下头,庆幸这是个无电,黑暗的城市。老邱在路旁几个少年摆在摊前停下,借着烛光我看到他拿起一摞外国美女的裸体照片挨张细看。我也凑上去看,看得正带劲,一个少年劈手夺过。
“要就买,不要老看。”“我一脚把你摊子踢了。”老邱炎冒三丈,威胁少年,少年睬也不睬,掉脸象别的行人兜售,老邱幸幸地看着我,我拥着他向前走去。“长啦,你没看出来,这儿已经不是解放区的天了。”我的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我掉脸一瞧,两个花枝招展姑娘在黑暗中露齿而笑,眸子灼灼有光。
“去哪里?”一个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滚蛋!”姑娘娇嗲地一扭屁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时回关瞟我们,飞个不清晰的媚眼。在一条黑巷口,两个姑娘停下来,万般妖娆地笑望着我们。
“别理她们,都有病。”我用肩爱抵住老邱,不让他过去。“你身上还带着钱呢。”“逗逗闷子。”老邱中了那两个婧子笑面的催眠术,象斧悄奔向磁石径直过去。进了黑巷子。我发觉中了圈套,十多个流氓迎了上一,为首的一个还舞着九节鞭。走在前面的老邱已经重重挨了几下,踉跄后退,嘴里还喊:“哥儿们快跑,这人会武。”一个人揪住我的脖领子,我猛地掐开,撒腿往街上的人流中跑。后面三四个人追上来,可气的是见我跑来,密匝匝的人群忽地闪开一条道,我只得穿街跑进对面的巷子。我夹着皮包跑不开,听见身后一个人很近的喘息声,便猛地往下一蹲。追在最前面的小子刹不住脚,伴在我身上摔出去。第二个人几乎立刻来到我面前,我用皮包挡他打来的一棒。抓皮包的手被木棒打麻了,我惨叫一声狠狠踢了那紧绷的裤裆一脚,踢得他弯下腰,见后面又有人影追来,转身逛奔,钻了无数小巷子,终于甩掉了追赶的人,大口喘着气,慢慢地走回街上,躲躲闪闪摸回旅馆。
旅馆有电,但电力不足,高高的天花板跺着的小灯泡昏黄香象萤火虫的屁股。我进了房间就紧紧关上薄木板的房间。被打伤的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强了闸,一跳一跳地疼,我感不头晕恶心,倒在床上,躺了会儿起来从暖瓶倒了杯已经温了的水喝。喝完考虑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可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简直没有勇气再回到黑暗的街上。一刹那,我诅咒起驱使我跑的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城市的那些鬼画符——那些钱。但愿老邱被那伙无赖抢个光。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走人了。半夜,老邱回来了,死死抓着他那个大皮包,鼻青脸肿,累得说不出话。他被人追出了城,在城区迷了路,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旅馆附近兜圈子。他几乎刚缓过劲就开始吹了,照他说法,正是他,狠狠教训了那些南方鬼子顿。他回顾了自己“南征北战”的光荣历史,我入睡前,他还在表示对“太岁头上动土”的无赖的蔑视。夜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门外轻轻走路,并爬上隔断墙窥视我们,但我搞不清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早晨,我很早就醒了。窗下马路上一片车辆与行人的喧声,象每个人口拥护的城市一样。南方的早晨,太阳象正午一样强烈。在屋里就感到懊热,我去公共盥洗间洗漱时发现手肿得厉害,但还不妨碍活动。我回到房间,老邱也在飞舞关无数灰尘微粒的阳光中醒了。今天是约定的日子,我要去见老港客,上午我和老邱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按着地址去找那个走私巢子。由于昨晚的共同遭遇。我和老邱今天挺亲密,一边走一边说笑着。看到街的警察,我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产生了安全感。老港客给我的地址是一条宽大巷里的一条小巷子。我们走进巷子时,两边侬都在外面择菜、吃饭。洗衣服,烫了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结伴去上学,看到我们去上学,看到我们进去,纷纷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数着门牌,在一房屋装着铁栅栏的木门前停下来,对照认定后,我上前拍门。半天,一个穿着碎花短衫裤、蓬着头的中年妇女打开木门,隔着栅栏问我找谁,我跟她讲了来龙去脉,她焦黄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用方言咕噜一句。“我说什么?”我侧目凝视着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讲普通话。”“没有这个人。”她气冲冲地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了一声。
“不可能,你听我说……”中年妇女什么也不听,走进光一昏暗的里屋。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纺绸衣衫,活象电影里汉奸的脸堆笑的中年人,他廉恭地听我再讲了一遍是谁来的之后,和气地说,他不认识我说的那个老港客,一一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过我要想买电视的话他也许能帮忙,可以请我进去谈谈。说完他打开铁栅,放我们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铁栅栏锁好。
中年男人请我们进了放满古老家具的里屋。屋顶很矮,上面有一个阁楼。一个眉清目季的女子坐在一边穿珠子制作一种精致的刊包,据说这种手工坤包在日本和香港卖价很高。自称姓林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请我们一一落座,亲自动手用一套小巧的茶具为我们泡制工夫茶。将开水基入一盏装满茶叶的盖碗中闷一会儿,分别沥入三只极小茶盅。我和老邱拿起茶盅一饮而尽,立刻感到喉咙被凶猛地蜇了一下,茶水在这儿已经变成具有强烈刺激性的饮料。我被这种出人意料、这样的茶搞的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微微一笑,又往我们的茶盅里沥满茶,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二位真的要买电视机?”“当然,要不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吗?”我哑着嗓子说。心里十分窝火,明知道老港客在捣鬼也毫无办法,“你现在这儿有吗?”“二位要看看?可以的。”老林起身出去,老邱探过头低声问我:“怎么回事,你找的那个人不在?”我看始终无声无息坐在一旁低头做活的女人,仰脸瞅瞅屋顶一片寂静的阁楼,没吭声。
老邱还要说什么,老林撅着屁股同一个小伙子抬进一台包装完好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我们站起来。
“瞧,包装都没有开封,很好的日本东西。”老林拍着包装纸箱夸耀说,“要不要打开看?”我光顾瞧那个小伙子,分了神。他非常象昨晚打了我一棒的流氓,我不能断定,因为这些留着长发的南方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同我们北方人比起来他们更象越南人。这个小伙子注意到我在打量他,冷冷看我一眼,站到一旁抽起烟。老邱、老林一起打开包装箱,抬出一台崭锃亮的电视机。
“没有电,无法试了。”老林说。
“我们旅馆有电,到时候可以抬去试。”我说。
“你们住在哪个旅馆?”我没张嘴,老邱已经告诉了老林。那个小伙子仍然冷漠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
“很近嘛。”老林说,“要不要现在就抬去?”“不着急。”我说“你这机子什么价?”老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数,我一听立刻急了。老邱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问我“怎么这么这么贵”你怎么联系的?“我对老林说:”太贵了,别人告我的可不是这个价。“”这里都是这个从。“那个小伙子突然粗暴地开了口,”没钱就算啦。“”那么,你林多少台?“老林慢悠悠开了口,”多的话可以便宜些。“”我要多你有吗“”多少也有。“老林笑了。”立刻可以给你搬来。好啦,我给你便宜,一英寸一百元怎么样?“”不行!“老邱断然说,”这人价我们根本用不着到这儿买。“”这个价我们不能接受。“我对老林说,”你还得再降。“”我不赚你钱呐,“老林语调夸张地说,”你到外面打听打听,都是这个价,公平价。“”我知道有便宜的。“”哪里?你带我去好啦。
“不谈了。”老邱对我说,“咱们走。”我看老林,老林摊开手:“那就算啦,你们不买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告诉你们,再到哪里都是一们的。都是这个价。”他招呼小伙子把电视放回包装箱,不再理我们,我和老邱出了这个发着老味的屋子,来到外面街上。老邱跟我急赤白脸地说:“你他妈办的这叫什么事?整个一个谁都不认识谁,干让人诈,跟在街上买有什么两样?还眼巴巴飞来,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这是丈母娘家呢。”我忍气吞声叶他骂,为自己分辨:“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去你妈的少开玩笑!我长叫你捋直了,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吃不上喝上不,想玩个妞儿还差点让人打死。买飞机票去。老子走人。你那车呢?是不是也没有?”“你要走了,那就真没了,什么也没有了。要是你回去能交代,那咱们就走吧,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活日你大爷!”老邱破口大骂。
中午,我在市场买了只烧鹅,两瓶酒,回旅馆请满脸晦气的老邱吃了一顿。他不再骂骂咧咧了,其实他最懂做买卖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的道理,吃过喝过,他开始把希望奇托在张燕生身上,一个劲问我他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说,“他的路子都是李白玲的路子。”“李白玲有办法。”“她有屁办法。”“她说地。”老邱张着油汪汪的嘴说,“她跟我说过她有办法。”“那纯粹是老鹰和家雀的关系,她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罢了。”我跟老邱说再去老林那儿一趟,老邱不愿去,说困,要睡觉。“那我自己去,你别出去,接燕生等我一起去。”“你快点回来。”街上阳光强烈,人们在烈日下奔走,我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一纸袋荔枝,边走边吃,把果壳扔在地上。路过一条街的一溜卖洋杂货的摊子时,我蹲在一个瘦小国人的摊前买了瓶“风油精”,拧开往太阳穴上拱,皮肤上立刻感到凉浸浸、火辣辣。我看他铺在地上的白布上画着拙劣的录音机,便随口问他:“他也卖这个?”“是的。”小贩点点头,神秘地问我:“你要多少台。”“有电视没有?我对电视感兴趣。”“那可贵。”“多少钱?”“很贵的啦,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很贵。”小贩卖起关子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你说多少钱吧,”我不耐烦地说,“跚也得有个价。”小贩十分倨傲地说了个价。我呆了,便宜得我都呆了!几乎是折成港币的香港原价。
我初以为听错,瑞以为小贩拿我打哈哈,接着禁不住喜笑颜开,一把抓住小贩的肩膀问他有多少台。
“你要多少台嘛。”“有多少要多少。”小贩好觉要低了价,想往回缩。我牢牢抓住他并告诉他:“多一个子也不行!”小贩被我捏的龇牙咧嘴。
老林一家人正在堂屋围着一盆肉羹吃饭,见我进来,老林忙把我让进里屋,包括上午那个小伙子在内的一帮烂仔正在里屋抽烟喝茶聊天,我进去都不说话了,一齐看我。我在旁边的一个张椅上坐下,老林又要沏茶,我说免了吧,还是给我杯白开水。老林倒了杯水给我,阁楼上传来飞机播出的隐隐戏曲声。“怎么样,找到便宜的电视了。”老林含笑问。
“是。”我点点头。“比你的便宜一半。”“有这样的好事?”老林和那帮烂仔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拿了根牙签剔起牙,“呸呸”往地上吐了几口肉潭。“在谁那儿买的?让我也见识见识。”“我能告诉你吗?”我拿起烂仔们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悠闲自得地吸。
“不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老林剔守牙也点上一支烟,笑着说。“如果有的话你还到我这儿来干吗?”“找一个人,我觉得他言而无信,太不仗义了。”说完我冷丁起身冲上阁楼。老港客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听戏,见我突然进来只是眉毛一扬,并无失态。老林和那帮烂仔蜂拥拥进阁楼。“老先生。”我刚才港客说,“干吗躲着不想见我。”“嗯,我刚到,听说你上午来过。”老港客说从容地说,“坐吧,你们出去。”他挥挥手叫那帮烂仔出去,示意老林留下。“听说你上午跟老林谈过了,怎么样,还满意吗?”“满个屁意。”我抱肘走到老头面前,“你跟我说好的是什么价”?老头厚颜无耻地说:“我说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要随着供求情况浮动的。现在海上查得严了,进量少了,价格当然要涨一下啦。”“你涨得也忒狠了,总不能让我们无利可图吧。”“你跟他谈的是什么价?”老头问老林,又对你说:“人瞧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谈的情况。“”一英雨一百。“老林小声说。
“不高嘛。”老头转向我说,“据我所知,这就是现在的公平价,你要的台数也太少了,不过几十台,几千台我倒可以便宜你一些好吗,既然我原来答应过你,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这人出尔反尔,每英寸再让你两元。”“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不老实。”我盯着老头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就在刚才我在路上随便问了小贩,他出的价……”“那你买他的好啦。”老头找断我,反唇相讥,“也省得我这人不老实的老头让你麻烦。”“是呵,谁叫我这人死心眼呢,谁叫我这个傻乎乎把你当半个朋友看吧。我本来想如果同样的价钱我宁愿买你的,交个长久朋友,以后也还可以继续有个来往。”“没想到你这个人还很喜欢交朋友。”老林讽刺我,继而坚决地说,“我刚才说的价钱是最低限价。我看我们不必谈,阿么是要么否。”“老杂种,你最好赶紧溜回你的帝国主义主子那儿去,小心我叫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老头不动声色,老林冷若冰霜,我下了阁楼,众那群虎视眈眈的烂仔中穿过,扬长而去。表面上神气十足,心里却充满失败。羞辱,尊严受到践踏的感受。
老邱不在旅馆,房间里空空荡荡。
我羡慕张璐,我象野生动物羡慕驯养动物。
我爱慕张璐,就象一个人爱慕自己年轻的照片。
我在服务台张璐的姐姐张霁电话,旅馆的电话很难打,拨了近一个小时才通。张霁来接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璐的朋友,是张璐让我来找她的。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心一酸简直想挂了电话,平静下来后问她有没有一个叫徐光涛的人拍电报来。她说没有,干脆简洁不多说一个字。我问她能不能搞辆卡车,我买了些东西想运到,她问我是什么。我说是彩电,她犹豫也未犹豫说不行!我见话不投机只得把电话挂了。老邱还没回来,我翻翻记事本,看见李白玲留的几个地址和电话,便又拨起电话。这次电话很好要,一拨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普通话标准的女人,我说我打谁,对方说他和李白玲出去了。“什么?”我了吃了一惊,“他和谁出去了?李白玲来了?”对方警惕了,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李白玲的朋友,这个电话就是她留给我的,又问她李白玲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出去干吗去了。“昨天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出去干吗去了,好象是接人去了。我不知道,过会你再打电话吧,他们一会儿大概就能回来。”我放下电话,抽了支烟,又打电话。那个女人说他们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知道。
我又给张霁打电话,总也不通。这时,我听见老邱和燕生大声说笑着从楼梯走上来,忙放下电话迎上去。燕生和老邱出现在楼梯拐角,燕生看到我立刻咧开嘴笑:“你好呵,听说你昨晚中了游击队的伏击。”“老邱告你了。”我笑着说,别提了,整个一一个黑社会的感觉。“进了房间我问燕生:”什么时候到的?“”刚到,飞机又晚点了,我真怕今天又来不了,听说你们成了反扫荡中的皇军,吃不上喝不上。“”李白玲来了?“”不知道呵。“燕生惊讶地问我,”她跟你说要来了?我这几天没见到她。“”听人说她也来了。“我注视着燕生。
“不知道,没听说。她来是不是有别的事呵?管她呢,爱来不来。”燕生的表情象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坐吧。”我转身拿暖瓶给自己倒水。
“听老邱说,你们事办的不顺?”“噢,顺了。”我扭头对老邱说,“我下午又找了一家,谈了个好价钱。”我把那个小贩的事告诉了老邱。
“老邱立刻乐开了花:”这么便宜。“”抄上了是不是?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不可能吧,“燕生一脸怀疑地插话,”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你听错了吧?“”没错。“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错不了。“”那就不是电视机,电视机没这么便宜的。电褥子还差不多?“”我连样机都看了。“不对不对,你肯定叫人家骗了。”燕生对老邱说:“准是打黑棍的,骗你带钱,捂了你。”“响,这可不行。”老邱说,“打黑棍的可受不了。”“你知道我知道,”我有点不高兴了,冲燕生说,“打黑棍的能把地址留给我?”“地址是他妈公厕!我走了这么多趟水货我不知道?没听说花壶醋钱就买彩电的不如白给你听。”燕生有点急了。我不想跟他吵,对老邱说:“真的假的,总得去一趟。你要怕出事,我走在前面。
“这倒是个办法。”老邱对燕生说,“不妨去看看,万一是真的呢?一网不鱼,二网不捞鱼,三网就捞小尾巴鱼。”“你们要非想去那就去看看吧。”燕生闷闷不乐地说,“不过我百分之二百肯定这不是真的。”“你可以不去。”“不,我还是去。”燕生似笑非笑地说,“万一你们出事呢?”天刚刚暗下来,我们三个鱼贯了旅馆,加入街上的川流不息的人潮。我走在前面,老邱和燕生跟在后面。拐进小贩摆摊的那条街,我偶然站住看睡边地上摆的一溜形态各异的观音。发觉马路对面和我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人同步停了一下。
我不由看了他一眼,那是个衣着毫无特征的男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前向我看商店橱窗里的纱制品,我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那人尽管不看我,可直停的频率几乎和我一样。我意识到被人眼瞎了,心烦意乱地越走越慢——我倏地转知往回走,不走过不解地望着我的老邱和燕生知旁也不置一词。燕生着跟老邱说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我在模仿电影里间谍的派头,故作诡秘。那人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尾随上来,我过马路钻进一家食品店,他也过马路,遥遥地站在一棵树下。我想认他的脸,他总有意无意低着头,这时天黑了,人影模糊了,我觉和我的机会来了,正要混入人群溜掉,肩膀被一个人抓住——老邱和燕生气哼哼地站地我面前。“我鬼鬼祟祟地干吗?是不是想把我们甩掉?”“哪儿又瞄上一个姑娘,黑顺隆呼想刷人家浆糊?”我叹了口气,瞧瞧远处那个黑影,心想完了,就算我甩了他,他也会盯牢这两个傻帽。
便老实地说:“有人跟踪。”“哪儿呢哪儿呢?”两个人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的人群中找。我再找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刚才就在这棵树下。”我带着他们向黑影站着的方位走去,树下是一对情侣。“这种魍魉出没的地方,是容易产生幻觉。”燕生阴阳怪气地说,“我也觉得老有人盯我。”“别嘴嗷你妈了。”我火了。
“你这人怎么一逗就急。”燕生搂着我的肩旁忙说,“开个玩笑既然你觉得有人跟踪,那今天晚上就算了吧。”他征询老邱意见。“到底他妈有没有电视呀?”老邱斜楞着眼睛望着我。“你小子涮我玩呢吧?”“我涮干吗?”我气冲冲地反问,“吃饱了撑的,跑到这国边来跟你寻开心——我怎么那么喜欢你?有就是有!”“哪儿呢?你裤兜里夹着呢?那是电视机吗?”“算了算了。”燕生拉开我们,“说归说,别动手,伤了和气。”“好吧。”我挣开燕生,对老邱说,“我带你去,你不怕我怕什么呀。真他妈把疗子当奶子——干知道吮。好赖不懂。”我带他们重新走回那条街,去找那个小贩。我想也许他还没收摊,我们是不便到他家去了,在摊上再约个时间也好,就算那个尾巴还着,也不至于引起什么怀疑。街上的摊子似乎似乎比白天多出了不少,一个挨一个。在我印象里的那个位置没有好个小贩,是不卖乳罩裤衩的妇女。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沿着小摊逐个往前找。正当我聚精会神俯身放认每一个坐在黑暗里的瘦小男人,燕生捅了我一下,他神情紧张地呶呶嘴,向前走去。我往边上一瞟,一个人紧紧傍着我走,不时从侧面打量我。我一紧张,步子加快了,那个叫了起来,“哎。”我加快步伐刚要钻进人群跑,那人撵上来一把拉住我。
“你是不是中午找过我的那个人?”我仔细一看,是那个小贩,如释重负:“是你,我正在找你。”“我今天收摊早,怕你找不着,特来街等你,看了你半天不敢认。”我把站在前面往这时瞧的老邱和燕生叫过来,给他们做了介绍。“走吧到我家去吧。”小贩热情地说,“我东西准备好了。”“价钱不变吧”?“不变不变,只要你要的多,我价钱不变。”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几步,我向小贩:“刚才是你跟了我半天?”“没有呀。”小贩说,“我一看见你就中过来了。”我也觉得这个小贩子不象刚才跟我的那个人,那人要高一些。便对小贩说:“今天不能去你家了。”“为什么?我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刚才有人盯我,可能是警察。”“哇!”小贩吓坏了,“那不能去了,出了事可不得,不能去了不能去了。”“这样你看好不好,明天上午我们去你家,弄个车,如果你东西没问题,我们马上拉走,当场成交。”“可以,”小贩眼睛骨碌碌转几圈。“这样好,那我明天上午在家等你们。”我看老邱。老邱说:“就这样吧。”“哎,”燕生扯住转身要走的小贩,“你的电视是新的吗?旧的我们可不要。”“绝对是新的,日本太君亲手装的。”小贩拍着胸脯说,“都是人家刚带进来的。你们买我的绝对合算,握垛是从乡下直接搞过来的,中间不加价的。别人可不是这样,他们要翻一务再卖给你们。”小贩小声神秘地说,“他们是一伙伙的人,很多都是烂仔,凶得很。象我这样便宜地卖给你们,给他们知道要打我麻烦的。”“你是说他们控制整个黑市的价格?”“嗳——”小贩琢磨了会儿才听懂我的话,“控制,是的,他们不许我这样的人做电视机的生意,乡下的电视机要卖都要卖给他们,可他们给乡下人的钱很少。”听明白了吗?“我跟老邱说,”老林他们就是这路人,低买高卖,欺行霸市,小型的,‘欧佩克’。“我问小贩:”你说的那些乡下的电视是淦民走私进来的还是人家亲友带进来馈赠的?“”不分的。“小贩说,”两样不分的。他们统弘包下一。他们生意很大的,可我们小不点也要吃饭是不是?我不理他们那一套。“我们笑了,小贩也很神气地笑了:”好啦,说好明天上午我们见啦。“”一言为定。“我们和这个精干的小贩握手分别。
小贩走后,我掏出烟叼一支,让老邱和燕生自己拿,一边又随意看了眼小贩匆匆而去的背影,愣住了——那条黑影又出现了,跟在小贩后面,燕生“喀嚓”的样打火机,我目一眩,眼前一片漆黑,待重新习惯黑暗后,小贩和那黑影都不见了。我撒腿向那个方向跑去,跑到一个街拐角,四周都是黑幢幢谈笑风后、南来北往的群。我又往前跑了几步,徒劳地在黑暗中茫然四顾。老邱和燕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双手插进兜里往回走。这时,我在人流中看到一个人,他也慢腾腾地边吸烟边往回走,经过路边燃着烛光的小摊时脸半明半暗,他的步态是悠闲的,表情是得意的。老邱也看到了那个人,诧异地对我说:“那不是老林么。”我们往那个小贩家跑,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辨认巷子里的门牌。这个城市的布局是毫无章法的,路标巷牌残缺不。我们找到应该是小贩家的那房屋门时,门是关着的,静悄悄的、黑漆漆,周围人家也都黑着灯。
“你们俩别上去了。”我对燕生和老邱说。
燕生接过我的皮包,对我说,“小心点,情况不妙你就喊,我们在那黑影里等你。”燕生和老邱走开后,我开始敲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我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开了,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有费力看清了门里东西,这不是间屋,是节又陡又窄的长楼梯。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头楼梯爬上去,爬到顶看到一房屋紧闭的矮门。我敲这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这里房子寂静得不象人居住。我刚要离开,门哗啦开了,一道微弱的光线透出来,小贩面目狰狞地光着搓板似的上身站在铁栅栏后面望着我。认出我后,他神情凛然地说:“你走吧,我的东西已经没了。”我这才看出他之所以在灯光下显得狰狞是因为他被人捧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我本来是想来提醒你的。我发现他们跟上了你,我不知道他们在跟踪我……”“你不该透风给他们,你不该脚踩两只船。”“我没有,我只是想杀他们的价……你应该报告警察。”“这事不归警察管。他们是‘买’走的,懂吗?”小贩想关门,我忙用手抵住门:“你不能再搞一批吗?我给你加价百分之三十。”小贩冷冷看着我,“哐”地把门关上,差点掩了我的手,我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摸索着下楼。
“老邱跟我说了。”燕生对我说,“他不想再回那个野店住了。要到我那儿去住。”“你住哪儿?”“分区执行所,那儿安全些,要不你也住我那儿去。”“不啦,我不怕让那帮人做成肉羹,浇上虾油吃了。”我对老邱说:“电视的事真对不起你,你也别着急,我再想法帮你联系。”“不用了。”老邱淡漠地说,这事你就甭费心了,燕生已经答应帮我忙了。“”我保证明天再给我弄到一批电视,你等我一天。“”不用了!我马上就去燕生那儿交钱提货去,明天一早就用步车运走了。“”这么说,早已安排好了。“我看燕生。
“你听我说……”“想起来了,李白玲早就在构头上做了你的工作。”我对老邱感叹。
“这你乏着。”老邱说。
“你听我说,”燕生说,“没你想的那么卑鄙。我们是把第一个机会让给你的,你办不成,我们才接手办,不信你问老邱,我们是不是这么说好的?做生意嘛,你办不成,就让别人办,总不能你办不成就不办了。”“我知道,你们一开始是没想吃老邱,光惦记着搓老蒋。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有老邱。
直到老邱来了,老蒋又没了戏。你们才开始抓他,怪不得李白玲不愿意给我买飞机票,想拖几天,她也真行,索性生扑了,看来是急了,本来你没打算和我们一起来,后来你却来了,你来干吗?就是来毁我的。瞧瞧今天下午我说搞到一批便宜彩电你那副着急相。好啦,老林手下的烂仔给你助了威。你可以冠晚堂皇地抛开我了。还从小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一块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呢。“我说这番话时,燕生脸部表情渐渐凝固了。说完他也不再解释,只是说:”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也没说我对不起我了。做生意嘛,都这样,你不特别。“”我不会对不起朋友的。“燕生说,”我跟李白玲讲好了,这事办成后,从我们俩的钱中分给你一千。她特别跟我讲过,怕伤了你,怕你误会了她,她对你印象最好。“”你转告她我不会生她的气,回去我还得让她请客呢。“”那一定,她应该请请你。“燕生咧嘴笑,拍拍我的肩膀,”那我和老邱走了。“”走吧。“燕生又和我握握手,老邱却自顾自往前走,我也没理他,待他们消逝在黑夜中,转身往另一个文献走去。
旅馆静的象座坟墓,各层的客人都睡了。我上楼上到我住的那层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烟味。我放轻脚步走上去。老林笑嘻嘻地众楼梯拐角的一张木沙发上站起来,柔声问:“才回来,上街逛去了?”我嗯了一声,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开门进去,老林象只猫似地无声无息地跟进来。
“你有什么事?”“电视机的事,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再谈?”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洗漱完毕,收拾好东西,在墙上试了试自己受伤的手承受力,在窗前边活动筋骨边往下看老林没来八点整,我看到老林和两个烂仔从一第巷子里出来,横穿马路,老林进了旅馆大楼,两个烂仔在楼门口徘徊,一个烂仔仰脸往楼上看,我离开窗前。门上响起老林小心翼翼的敲声,我走运去把门打开,放老林进来后,把门关关紧。
“准备好啦?我们走吗?”老林微笑地问。
“走。”我垂着眼皮走近老林,突然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弯腰用膝盖猛撞他的脸,然后掀起他,挥拳打碎他的下额骨。在我殴打他的过程中,他始终一声不吭,象个沙袋。我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他仰面趄天向后摔倒,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走过去用皮鞋后跟跺了一下他的脸,血从他塌下去的鼻腔中喷出,他仍旧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昏了过去。我退开几步,坐在沙发上喘气儿,接着站起来,提起皮包开了房门下了楼。守在楼门口两个烂仔看我一个人出来有点纳闷,其中一个家伙问我老林呢,我说他马上出来,大概上厕所去了。我穿马路走向斜对过儿的华侨旅行社,那儿门口有一些出租的三轮摩托卡。一个烂仔追上来,问我去哪儿,我告诉他我要租辆车运货,他没疑心,又回头向旅馆门口张望。我小声跟司机说,去民航售票处,司机发动画,我正要上车,老林满脸血污跌跌撞撞出现在旅馆门口台阶上,原来他是装昏,我一离开就跟着我下来了。我来不及多想,冲还没瓜过来的烂仔脖后枕骨一拳,打翻了他,跳上三轮摩托卡车司机开车。司机不知道后面出了什么事,只是从反光镜看到后面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又叫又嚷地追车,犹犹豫豫地减了速。“快开!”我冲他喊。
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司机一下把车开快了。摩托卡车一路疾驶到了民航售票处。我把几张钞票塞到司机手里,跳下车奔了进去。我到了售票窗口粗暴地挤开排队的人,问售票员今天的飞机票有没有,售票员说早没了,明后天的都没了。我狂怒地离开售票窗口,知道自己完了。售票处的公用电话前有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我走过去一把夺过话筒,切断了他的通话。那男人刚要发火,一看我的表情连忙提起包飞快地躲开,我拨了匪警,告诉警察老林家的地址,说那儿有三百台走私的大屏幕彩电电视机。值班的警察很迟印,说他要记一下,让我重复一遍老林家的地址,我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又开始盘问我的姓名地址。这时,售票处门口一阵骚动,几个长发花衫的家秋发现了我,直冲过一。我跑进售票柜台,里面的女职员们一片惊慌的叫嚷。我闯进售票处办公室,向个干部从各自办公桌后踣蹭地站起。我一步窜上窗台,破窗跳到外面。追我的人冲进办公室,打倒了力图阻拦他们的民航干部,也跳上窗台。我跑到街上,后面的人追到街上。我跑进一幢四层的单元居民楼,二楼一个老太太挽着菜篮正在开门,我把刀连人带篮撞进屋,后面追赶的人一只脚也迈进了门,我把铁门用力一关,只听惨叫一声,脚缩了回去。我把门锁死在,屋里吓得面无人色的妇女孩子的哭叫声中冲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这时门撞得轰轰响,似乎马上要连框一齐倒下。我跑上陧台,爬进毗邻的另一家阳台,挥舞着菜刀逼退屋里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开了门从另一条楼道跑下去。我刚出楼门,聚在楼前看热闹的妇女儿童哗地散开,我看到凄厉鸣叫的警车一辆接一辆在楼前停下。最先跳下车的一个年轻的警察可笑地用枪指住我,紧张地喊:“不许动!”我扔掉手里的菜刀和皮包,一本正经地举起双手。另一个警察走上来搜了我的身,拣起皮包和菜刀,让我把手放下。其他警察在群众的指点下四处追捕那些已作鸟兽散的烂仔。事情似乎结束了,我正准备老老实实跟警察上车,人群中突然冲出个青年,举着支短筒土制手枪朝我脸打来。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本能地抬起胳脯护住脸,“砰”的一声,烟雾弥漫,我和旁边的警察都被房屋面喷出的火和铁砂击中,唉哟一声蹲下。我用胳膊挡了一下,还好点,只是下巴火烧火燎,胳脯上的皮肉被打烂了。那个警察毫无防备,惨得多,满脸是血。开枪的烂仔没跑远,被别的警察抓住,毒打一顿,反铐上扔进警车。其他烂仔也被警察一一捕获,陆续押上车。
警察把我和那个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在夫给我简单清理了创面,说我没事,交还给警察带走。在警车上,因为同事负伤而愤怒的警察开始打我。
在区的公安分局拘留所,我被收去了包括腰带在内的所有物品,然后推入一间黑洞洞的大牢房,刚从亮处到黑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提着裤子站在原地。一个人用方言问我什么,我听不懂,他就骂我。我想找个地方坐下,一迈脚踩着了个人,那人狠狠踢了我下,我感觉到牢里人很多,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我的眼睛习惯黑暗后,发现牢里挤坐着有近百人,所有人都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在他们面前,我有双重不利身份,既是新者又是外地人,更叫我不寒而栗的是,那几个追赶我的烂仔也蹲在人堆里,怪模怪样地狞笑着。我身后是结实的牢门,无处可逃。我蹲下来,麻木地低下头。我再次抬起头时,那几个家伙已经围坐在我身旁。阴险地、近在咫尺地凝视着我。有人开始不怀好意地轻轻抚摸我,我恐俱地跳起来,刚要喊看守,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被按倒在地,骑住,身体各个部位遭到连续不断的重击,打得我喘不过气来,一阵阵恶心,喊也喊不出来,我觉得要被他们打了,牢门窗开了,围着打我的人立刻散开分头坐发。一个看增露出增截脸往里看,看到我就吼叫起来,叫我坐起来。一个看增露出半截脸往里看,看到我就吼叫起来,叫我坐起来。我根本动不了,看守见吼不管用,哗啦把门打开,气势汹汹进来就是一脚,见我仍旧不动,就提着我的脖领把我拽起来。这时他发现我被人打了,脸上都是伤,就松开我,缓缓巡视牢里坐着的几十号人。他问谁打的我,没有人吭声,他指名问牢头,牢头指了一个打我的烂仔。看守把那个烂仔叫了出动,烂仔吵吵嚷嚷地为自己辩解,被看守打了个耳光,上了铐子关进小号。看守回来问我为什么打架,我神志不清地只是要求换号,看守用方言骂了我几句,没理睬我,重新锁上牢门。门一关上,牢里的人又围上来揍我,这次是人人动手。我浑身疼痛,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只是捂住脸,任别人打。
我在牢里蹲了一天,粒米未进,午饭和晚饭都被其他犯人抢去吃了。夜里,只有牢头和他的几个朋友能躺下睡觉,其他人只能踯缩着坐着打盹,我则被挤到马桶旁边蹲着,牢里几十号人一天拉撒,马桶里的屎尿已经满了,臭不可闻。不时仍有人挤过来小便,尿水就溅到我脸上身上。我不知道那一夜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史记得不时昏倒,压在别人身上,接着就是一阵痛打。第二天警察来提审我,进了预审室,预审员看到我的模样都愣了。我坐不住,对预审员提出的问题无法回答,痴呆地望着他,几乎散瞳了。预审员只得中止讯问,找来一个警官,让他把我带回去。这个警官给我换了间牢房,允许我白天躺着,还给我找了些外伤药拱上,我昏沉沉睡了两天,第三天精神恢复了点,立刻被带去提审,我看到马汉玉也坐在预审室里。“怎么样,身体好点了!”预审员和气地问。
我没说话,低下头。问过一些一般问题后,预审员直截了当地问我:“那些人为什么追你?”“不知道。”“你认识他们吗?”我摇摇头。“从来没打过交道?”“没有。”“胡说。”预审员顿了一下,叹口气,“你说你干吗这么不老这老呢?情况我们都了解,你何必硬着头皮扯谎,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中跟他们打过交道。”“姓林的是谁打伤的?”“……”“是不是你?”“……是我。”“为什么打他?”“……”“你到我们这儿干吗来了?”“玩,旅游。”“玩,旅游?你雅兴还不小!”预审员厉声断喝,“你把一个人打成重伤,这也是你的旅游项目吗?”“他要偷我的东西,我就打了他,打得重了点。”“重了点?你这是故意伤害罪,根据你的情节,可以判你三年徒刑。”“你们当然可以随意解释刑法了。”“好啦好啦。”坐在一旁的马汉玉这时插了话,他用胖手指敲着点儿叫我的名字说:“你不要在这儿假装无辜了,没有意思。你不是来旅游的,这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也清楚。
我产顺你一个问题,跟你一来的那个地第邱和张燕生哪里去了?“”我没有和张燕生一起来。“”是的是的,他比你晚到一天,你们见了面。他们到哪儿去了?“”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你看这就不好了吧。我们一直和颜悦色同你谈,就因为知道你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对那咱人我们也有办法,当然就不这么客气了。“我的确不知道,知道我就告诉你了。
我总不能瞎说吧?“”当然不能,好,就算你不知道,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总知道吧?“”……“”我希望你能同我们合作,这样对你也有好处。我知道不必对你计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一套,但你也清楚,我们要治你是很容易的。你讲话,法律是可以解释的。“可我什么法也没犯,就算有什么企图,可没有付诸实施。”“你打伤了一个人,伤的还不轻。”“……”“怎么样,想好了么?你们为什么来这儿?”“你不是都知道了嘛。”“钱是谁的?老邱的?”“对。”“你和那人香港老这有伙谈好了要买他的电视机,为什么后来又不买了?”“他变了卦了,抬了价。”“可来来老林不是又把价阶了下来。基本达到了你们原来商定的价,你为什么不履约反而打了他?因为那个可以更便宜给你电视机的小贩被硬抄,使你的正义感不能忍受吗?”“是的。”“你瞧你又不说实说话了。”“怎么没说实主知,难道我就不能产生正义感吗?”“当然可以,我相信你在某时某地是会油然产生一点正义感的,新中国篚的青年嘛。可你现在是在做生意,事成之后呆以得到笔你从未见过——也许偶尔梦里见过的巨款。难你会放弃这种,嗯,说千栽难逢不过分吧?这种千栽难逢的机会,仅仅是为那笑话般的、一钱不值的正义感?这不象你,你不会这和以幼稚,换我也要忍了这口恶气,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是不是这话?”“你什么都知道。”“活到老学到老嘛。”“你猜着了,老邱不干了,带着钱走了,就打了老林,出出气,他那人也欠打。”“倒是,他挨打不冤枉,某种意义上说,你还是为民除害嚅,这么说,老邱带上我玫走了?钱不赚了,回家了,车你也不给他买了?”“不买了,那还买什么。”“他就当白跑一趟,回去规规矩矩把钱交还人公家,老老实实过他的小日子去了。”我看着马汉玉胖胖的脸,知道他在讥讽我。
“我信吗?”他说,“那个阿凡提的笑话怎么说的,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你爱信不信,他就是带着钱走了。总不能那几万块钱现在夹在我屁眼时。”“你倒也得有那能耐,退一百年,你给皇上看银库倒没准能练出来。张燕生呢,你那哥儿们呢?也袖着手窝着脖子回去了?还有,白玲呢?你们全体的老婆。你们前脚后,她后脚坐了辆在卡车上哪儿去了?运煤去啦?”“还得问你呀,你那么有能耐,连我被窝里放个屁你都给数着,她的事你怎么倒不知道?你怎么没不扔你手下的人盯着她呀?盯她可比盯我来劲多了。”“老实点!”马汉玉一拍桌,眼一瞪,“养了两天你又活了是不是?我知道是我知道,你说是你说的,我就想听你说。”“不知道。”“嗬,还挺硬,够哥儿们,别人不仗义咱不能不仗义。”我白了他一眼。“我说张燕生、李白玲交你这朋友算没白交,怎么坑没事。君子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中跑火车。”我满脸通红,依旧一言不发。
“何必呢,”马汉玉颇不以为然,掏出烟给我扔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着火后的马火柴扔过来。“这年头谁管谁呀。”我情不自禁乐了,点点头:“也是,不过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搞的细节,他们没告诉我,就知道他们另搞了批电视,大概是李白玲联系的。”“我就要你这句话,瞧,没多难嘛,敝宝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你这趟出来干的这些个事从头到尾写一遍,一件事不许漏,明天交给我。”那个预审员叫过去看审讯记录,看完每页签上名,按手印。我一边用食提蘸上红印泥有每页的签名和涂抹处按手印,一边部在桌后抽烟的马汉玉:“我没事吧?”“事不大。”他说,同情宽厚地望望我青肿肮肮的脸,“你呀,瞎折腾,年轻轻的,得了什么好?我第一次见你,在大饭店里,你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儿——那都是一时的。”“听口音咱们好象是老乡。”“甭跟我套磁。”马汉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儿的人也不是,我会说的方言多了。”“你们怎么盯上我们的,是不是老蒋告的。”怎么,你还想找人家报复吗?“”没那意思,敢吗?就是问问,我猜是老蒋。“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电视机我们也会给你保密一样。”第二天夜时,马汉玉又将我提出,他让我坐在一边抽烟,自己低头翻看我写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烟。“写得怎么样?”“噢,还可以。”马汉玉似乎才想起我还坐在一边,“徐光涛写得不够详细,他去了边境你们没再联系吗?”“没有。”马汉玉斜眼看着我。“他也进来了?”我问。
马汉玉摇摇头,“他比你鬼,看苗头不对就溜了,他们都比你鬼呀。”“什么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张燕生你也没抓到?”“抓了,又给放了。”“怎么呢没起头赃?”马汉玉酌了半天,才告诉我:“她那些电视机是给一些领导干部买的,有卖方国或委托店的发票和税单,你帮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卖那些老头高价?”“不是有发货票吗,她怎么高卖?”“是啊,那帮老头也是土财主,每个钱都看的很死,可就算她有其它打算,不炼这帮老家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让她拿他的钱做人情。那小子不就为了赚钱?他还管别的。”“她那卡车上有多少台电视?”“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这个问题,二十台,不会错的。我还调查了那帮托她买电视电视的老头,也差不多十八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真是没赚钱?”“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象她的为人吗?”“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咱话。”“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还有爱情。”“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能帮您,那太荣幸了。”“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象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悄干这个。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男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不干。”“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是的。“马汉玉抽起烟垂下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的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什么时候放我?”“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迦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肝子碘着脸的相儿,干吗不打算找个工作?”“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马汉玉盯着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你是什么?二郎神?”“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什么证据?象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简单说是这样。”“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可以这么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你认识张霁吗?”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懂啦。”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学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闸,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的看我。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象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马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象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象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朋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的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隐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处女保护。”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列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
我上哪儿去?除了倌,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插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好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阗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象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我受得了。”“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好,”我说,“去吃饭。”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基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没事。”我摸模上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闭上你的鸟嘴!”我怒中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趣赶紧吃吧。”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象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象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我没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觉,朦胧中感到自己在呕吐,大口呕吐,腥秽的酒物吐到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这人是李白玲,我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的呕吐停止了,李白玲为我收拾了脏物,又托起我头让我漱口、吃药,在那个女兵帮助下给我脱鞋宽衣,盖上被子,后来,大概是张霁为我用针管注射了葡萄糖,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静悄悄地没人。我周身暖烘烘的,已经不难受了,就是还困,又闭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这是在家吗?我恍惚记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呆怕的事,觉得那象都是梦,只要我一睁眼就会醒过来,还是个正在上学、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我真地做起梦,梦见我又回到学校里那间残破的教室,象是经过一个长长的假期,教师还是那个瘦高、戴着眼镜的江教师,同学却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来,发觉桌椅都小了,教师讲的课也全然听不懂。江教师走过来问我干吗去了,我说我干了很多事,接着我问江教师,我的同学张燕生、李白玲、徐光涛老邱、杨金丽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江教师阴郁地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很多年前已经毕业了。我哭了,说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圈。怎么会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梦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间黑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沉睡,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向我走来,我想喊躺着我赶快醒来,可喊不出声,想认那个黑影是谁,也认不出,恐惧,着急的快背过气去了。我醒了脑子一下异常清醒,因为我看到真的有一个面目不清的黑影轻轻向我走来,我吓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绝望地半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详我。我屏住了呼吸,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脸上,抚着我的脸颊,一双热乎乎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对黑影说:“干吗?”她吓了一跳,蓦地跳开,站在一边说:“你没睡着。”“干吗不开灯?”灯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详地站在我床前:“好点了?”我没说话,坐起来:“有烟吗?”“等等,我给你找去。”她转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拿着一包拆封的烟。“忘了给你买了,这是从男兵那儿搞来的,先凑和抽吧。”我抽出支谦价纸烟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屉里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边。给我擦着火点上。
“你不抽?”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保是温柔地看着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浓烟,她一动不动,烟冲到她脸上,沿着光滑的皮肤散开,在鬓发上袅袅萦回不去。
我注视看她,她略显困惑。“你怎么没跟燕生他们一起回去”?“回去了,又回来了。”“为什么?”“为你。”“这又为什么?”她避开我的视线:“这你应该知道。”“我怎么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人。”“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在电视机的事上背后捣了鬼,涮了你,心里有些内疚,听到你出了事,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不想解释。”“她根本用不着解释。”“你认为我很坏?”“我认为我很好。”“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在电视买卖中没赚一分钱。”“所以我说你很好。”她噎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你总觉得谁都在玩儿你,谁都在玩弄诡计,损人利己,损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习惯这些,就象明习惯在腐败物质上动,如果不这样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你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人的正常行为准则,因为你从来不是人,只不过看上去有那么点象……”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动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着泪光。“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想见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徒劳的。
她抬起头,我低下头。
“你真的以为她会来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过是个谙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谈的投机,又能怎么样?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我们和她不是一类!”“你在说什么?”“何必装糊涂,我说的正是你那个狂想念头。”“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对梳头,理衣服的李白玲说,“你可以晚两天坐飞机或乘军车走,你在这儿住着也没事。”“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态和口气很认真,就好象她是个强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则是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说:“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帮家伙连国家交通工具也敢拦截,添你一个也不管用。”“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坚决不容置辩地说,“说什么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赘也罢。”“她梳理完毕,去敲门叫张霁,我把乱的床铺整好,从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温开水漱口。
张霁睡眼惺松地边系衣扣边进门问我:“你身体行吗?”“没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我拿体温计给你试试——昨天你有点发烧。”“真的不用了,我感觉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来用热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额头,对李白玲说:”那好,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不用了。“”要吃的。“她说,”不吃不行,发烧身体消耗很大,你身体原来也虚。“”她拿来奶粉、糖罐和蛋糕,在电炉上烧开了水,在我那杯牛奶里放了大量的砂糖。
我喝着滚烫、浓甜的牛奶,蒸气搞的我下巴湿漉漉的。“该走了。”李白玲随便喝了几口奶,提着自己的包,起身说。“我给你们叫辆车,送人们到长途车站。”“麻烦不麻烦?”“不麻烦。”张霁出去敲司机班的门,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接着回来帮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给我吧。”她拿过皮包,带头下楼。
一辆车用吉普车从树丛夹道的路上开过来,停在楼前,坐在前座的司机,一年轻的士兵打着呵欠。我们上了车,吉普车出了院门,在晓色微明的马路上疾驶。到了长途汽车站,天已经亮了,车站院内挤满了等车的旅客,有些人挑着担子,筐里装着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张霁告别:“你回去吧,谢谢你啦。”“有什么好谢的。”张霁随我们下了车,站着和李白玲说话,让她有事来信。李白玲问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说到时再说吧,也许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过去,她们看着我,我向张霁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说,“我不再去找张璐了。”长途车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驰着,有几个小时是紧贴着海边的悬崖峭壁行驶,可以看到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荒凉海岸的狰狞礁石,有几个小时是沿着一条暗绿色的,有着红褐泥岸狭江行驶,江水是那样宁静。安谧、阒无人迹,简直象条被遗忘的江,令人感动,长途车的座位很狭小,李白玲靠着我,晃来晃去。她好象想起什么,弯腰从座位下拽出皮包,拉开链,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什么?!”你的钱。“”我不要。“我把那个信封仍回她的皮包。
“我答应给你的。”他又拣起装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不是发了大财嘛。”“我相信你没有赚钱还不成。?”“不成。”“那我只好认为你的确是赚了钱,否则你这咱慷慨从何而来。”“我很伤心,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待遇优厚的合资企业的副经理?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钱是合法挣的?我不再说话,把钱收下。
傍晚,我们到了省城,看到灯光辉煌,高楼栉比,拎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我仿佛作了次时间旅行,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灯光刺眼。看到周围无忧无虑、心平气和地进餐的人们,我从心里感到快乐。我和李白玲优雅地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灯光照耀下,在餐厅幸福恬静的氛围中,我觉得同桌这个丰腴庄重的女人楚楚动人。
“喂,我找李白玲。”“谁?”电话里的一个男人不解地说:“你找谁?”“李白玲。”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她是你们那儿的副经理。”“我们这儿没有姓李的副经理,你要错单位了吧?”“不会吧?”我询问了对方的单位名称,肯定地说,“就是你们那儿,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连你们副经理都不认识。”“你等一下。……老周你来跟他说。”我听到另一个男人接过话筒高声问。“你找谁?我是副经理。”“李……李白玲。”我结巴了。
“噢,你找打字员小李呀,她早被我们辞退了,这儿副经理就我一个。”我放下电话,茫然地双手插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人撞我一膀子,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品橱窗琳琅满目,穿着毛料西装和各式绸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儿毫无生气地呆呆望着远处屋顶上面的蓝天,似乎早已对眼胶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一间接一间旋律不同、强弱不一地传出来,和人声、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市声,摧人肝胆,马路对面有人叫我,高一声,低一声,紧紧伴着我,我转身走进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厅,叫服务员拿酒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是重新抖擞的徐光涛和杨金丽。我象对照相馆照相朵旁举着快门的师傅那样:“正好,正好。”“你见着燕生没有?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李白玲呢?”“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饮。“这两个狗东西忒阴,把咱们全涮了,你还不知道吧?”“不知道。”“瞧你那窝囊样你也不知道,叫人卖了也不知道哪儿使钱去。他们把咱们电视机的事揽黄了,拿着不知怎么搞来的领导批条,给第邱买了辆又好又便宜的车,直接从车上拆下来的钱就上了万。”“不止这一辆车,李白玲卖车卖多了,杨金丽愤愤地说,”要不她怎么那么有钱。哼,装得跟个人似的,好象多高贵多文雅,还不如我呢,我起码不玩朋友,凭本事吃饭,你一点不吃惊?“杨金丽诧异地看着我。
“有什么惊可吃?”我反问她,“这太正常了,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们干吗这么激动,你们又不是‘王四三’主义者,我们应该为李白玲鼓掌,干杯,干得好,干得漂亮!”“你是浊,”徐光涛和我碰了下杯,没喝问,“你是不是也捞到了什么好处?一定是!”我慢吞吞喝光了杯里的酒,又斟满,说:“我捞到了胖白玲。”徐光涛和杨金丽惊讶地望着我,就象我头上长出了角,半天,徐光涛笑了:“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根儿那儿把‘钱柜’搬过来。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妈对路子。”“你不能这样,为钱把自己卖了。”杨金丽激昂地说,“你们男人怎么堕落到这份上,有人给我介绍有钱的外国老头儿,我还不干叫,我都有个原则……黑暗,太黑暗了!”“你就不要时不时立个牌坊了。”徐光涛刻薄地说杨金丽,“难道你还要他真爱上李白玲?那才叫堕落呢!那是俗人们不要脸的勾当。”“我得走了。”我摇摇晃晃站直来,强颜欢笑,“胖白玲在等我。”我撇下那两个羡慕不已、吁嗟喟叹的哥儿们,独自走出餐厅。走过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又走过一个,走到第三个,我停下来,攥着手里的硬币走了进去。
我拨张璐的电话号码,手指一插进拨号盘,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背过身,听着电话铃的嘟——嘟——声。电话铃响了半天,她家的保姆来接电话,告诉我:“张璐不在!”我又拨了马汉玉的电话,他也不在!昼夜交替,我踯躅街头,混迹人群当中,在各等小酒馆里喝的烂醉,用醉态混淆视听,掩饰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为梦中我总是异常清醒地和她相逢,无处藏身。不论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半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来,我浑身如同涂满萤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犹如一房屋巨大的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捕捉我的脑电回波,我只能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麻痹着自己,终于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象人一样具有健康的红润脸色,我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象混养在马群中的骡子最终被认出来一样,难堪、惹眼地离了群。我在做白日梦、高楼、汽车、人群远遁了,只有那个无脸女人轻捷地向我走来,不可阻挡地走来,我血流奔涌,激动万分,发疯地想再次醒来,我怎么能不认为我是在恶梦中,可我的确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进,笼罩住我,我象一个吹足了气架在开水锅上等待褪毛的猪的尸首,动弹不得。夜晚,李白玲在高楼背面的一个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着雾,哀伤地望着我。
“滚开!”我有气无力地骂。
刀不说话,汹涌地流着泪。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感到抓住我的那双手,象铁钳一样深深掐进了我的肉。“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摇撼着我,“我不骗人,不撒谎了,你要那些钱吗?我都给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李白玲了,我只是个女人,一相真正爱渴望你爱的女人!”她声嘶力竭了,可我已经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脸深深隐藏在耷莠垂下的头发后面。她分长我的头发,惊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雪白的脸,表情肌僵直,眼无瞳孔,长发在夜空中飘舞,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橡皮模拟人。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检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有的好心,固执的医生将我诊断为血色素低和面神经麻痹,认为他们可以用铁和针治疗。我也不分辨,随他滥施医术,有一次,我讲了实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从此我便缄口不语。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渐至无欲无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杂纷乱的街头,我看到张璐喜笑颜开地从一家商店出来,身旁跟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边说边笑瞳过我身旁,我的心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继续和她的男友说笑着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视着她,身影一闪,消逝在人群中。后记李白玲于一九八三年在“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倒卖汽车嫌疑被拘留审查,后免于起诉释放。次年与一外籍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张燕生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以“有损国格的行为”被倌收审,同年判处劳动教养二年。
徐光涛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被捕后,关押半年,旋获释放。后退职,继续从事倒买倒卖活动,现为某口岸经济特区一贸易公司经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
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张璐于一九八四上经家庭介绍与一年轻军官结婚,婚后仍住在父母家里尚未生育。
张霁、老蒋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赘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