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发财梦逝去的时候,田霞得到了比钻石更贵重的东西。
田霞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已是下午4点多钟。她从火车站出来,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倒,她急忙叫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去一个叫康桥的宾馆。她只知道康桥宾馆在这个城市的东部。这是几天前,她给她同学宋春丽打电话时,宋春丽要她住在这里的。因为宋春丽本人和她们的另一个同学刘伶都住在这个城市的东边。
郭明的公司也在康桥附近,最后,宋春丽在电话里又添上了一句,声音轻轻的,有点儿暧昧。
坐在出租车里,田霞的目光不停地扫向窗外,这个城市虽然显得破烂不堪,但在田霞的眼里,还是充满新鲜的感觉。街上的人很少,几乎见不到闲逛的人,田霞一时难以适应。比起省城来,田霞觉得这并不像一座城市。当然,现在正是七月中旬,也许人们正躲在家里消暑呢。
“第一次来这里。”出租车司机瞥了田霞一眼。
田霞点了点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她问司机:“你怎么知道?”司机嘿嘿笑了,说:“到处都破破烂烂,可你的眼睛还这么亮。”田霞愣了片刻,她瞅了眼司机,司机满脸的诚实,并不像是在恭维和讨好自己。
“出差?”司机接着问道。
田霞摇摇头。
“那就是走亲戚,或者看朋友。”田霞点点头,出于礼貌,她朝司机笑了笑。她不想跟司机谈得太多,虽然司机并不像一个坏人,但田霞还是心存顾虑。因为她身上带着的东西,足以让这个司机把她杀掉,然后抛尸荒野。想到这里,田霞的心里禁不住哆嗦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出远门,一路上都是这样忐忑不安的。此时,田霞闭上眼睛,她不再理这个司机,也不再看破破烂烂的窗外,她故作疲惫之态,心里想的却是即将见面的两个大学同学,想到就要跟她们见面了,心里便有些兴奋。
在大学期间,田霞和宋春丽是最要好的同学,可谓无话不谈。开始的两年,她们几乎干什么都在一块儿,就像两个形影不离的孪生姐妹。后来,田霞跟郭明恋爱了,宋春丽便渐渐退到她生活的边缘。田霞记起她们上次见面,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次宋春丽去省城买嫁妆,让田霞为她做参谋,宋春丽的如意郎君跟在她俩身后,傻呵呵的,跟一个保镖似的。田霞记得她们穿过一家商场长长的走廊时,宋春丽突然把嘴巴凑到她的耳朵下面,说了句:“真好。”田霞愣了一下,她朝四周看看,空荡荡的,就问宋春丽,“什么真好?”宋春丽笑了,说:“那事呗。”田霞有点儿迷惑,说:“哪事?”宋春丽露出羞态,说:“还有哪事?”田霞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朝后面看了眼宋春丽的男朋友。小伙子身材高高的,穿着一身运动服,走起路来,弹性十足。田霞便问宋春丽:“他做什么工作?”宋春丽说:“跟我一块儿教书呗,不过他是搞体育的,体院毕业,大学的时候,投标枪。”“噢,看来他非常优秀了。”宋春丽说:“哇,我都晕了。”看着宋春丽神采飞扬的样子,田霞的脸就红了。后来,宋春丽问她跟郭明的关系。田霞说:“早就算了,毕业后不久就散了,大家好说好散嘛。”田霞口气淡淡的,但心里还是挺难受的。田霞没再说什么,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事情。但是今天,生活把她逼到了这座城市,而郭明,她的初恋情人,就在这座城市里面,听宋春丽说起来,他混得还不错,有自己的公司,有自己的汽车。田霞还是想为他祝福,七八年过去了,情如风一般,淡了,但他毕竟是她的第一个。
至于刘伶,在田霞印象中,只剩下一个瘦瘦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挺恬静的女孩。她性格内向,大学时总是独来独往。如果她们俩有过什么共同的爱好的话,那就是文学,严格地说,是诗歌。她记得刘伶写过很多诗,把它们写在一个厚厚的、散发着香味的笔记本上,她的字又小又圆又整齐,像是一串儿水晶豆似的。
刘伶曾经还发表过几首小诗,于是,她成了当时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一谈起诗歌,就脸蛋儿红红的那个女孩儿,她现在怎样,她还写诗吗?田霞正想着,出租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田霞付完钱,背起包,走出夏利车。热气立刻便像米汤一样罩住了她,她感到喘气都有些困难了。她看了看眼前的康桥宾馆,心里有点儿失望。一座普普通通的六层楼,墙皮虽是瓷砖包起来的,但更显得乏味呆板。它为什么叫康桥宾馆?这应该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然而面前的它,却没有任何不同,哪怕有一点让她心动的东西呢?然而没有。但好歹总算到了,田霞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再说,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这个康桥宾馆。
田霞冲了个澡,身上舒服多了。房间里虽然有两个床位,但田霞把这个房间包了,这是来的时候,别人这样嘱咐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所以现在,田霞站在房间里,身上什么都没有穿,因为这里是属于她的。冷气悄悄地吹过来,就像无数只小手在抚摸她光滑的身体。田霞站在镜子前面,她发现镜中的女人依然年轻,皮肤光滑细腻,散发着奶油色的光泽。还有那一对乳房,依然弹性十足,稍一动身子,它们便扑扑楞楞的,像是两只即将飞出笼子的鸽子,它们闹得田霞心中发慌。
田霞一直想有个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肚子总也不见动静。她的丈夫是化工研究所里的研究员,比她大十岁,但他总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在他心中,似乎有比她和一个孩子更重要的东西,他整天总是什么课题呀报告呀成果呀奖励呀什么的,他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所以,结婚以来,田霞总也摆脱不掉孤独,即便是一次纯粹的接吻、热情的抚摸完整的性爱都没有。所以,一有女人在她面前夸奖自己的男人时,她心中总不是滋味。渐渐地,在别人眼中,她成了一个冰美人。人们觉得她高傲,有涵养,不容易接近。然而在她心中,却是另一番天地,她总想跟别人接近,但她总是找不到跟别人接近的理由,尤其是她所在的这家科学院,一个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再说这几年,科学院可谓是一年一变,改革嘛,今天改成这个,明天改成那个;一会儿事业,一会儿企业;今年财政拨款,明年自收自支;又是下岗了裁员了……反正总是有事儿要搞的。这不,今年春天,终于搞到了田霞的头上。这几年,田霞一直在院里的信息中心编一份内部交流的刊物。相对来说,是比较稳定的。但这么清闲的地方,却还是有人要盯着,今年调进一个明年又塞进一个,全是有背景的主儿。但人一多,就要变了。精减,一时间人心慌慌鸡犬不宁,大家彼此都跟敌人似的防范着,所有的人都在叽叽咕咕哆哆嗦嗦的时候,田霞第一个站出来,自告奋勇。“让我去金店吧。”田霞的态度非常坚定。金店是院里的一个实体,是唯一一个空着编制的地方。人们都知道,这两年,黄金宝石的生意是不好做的。田霞这是自己往粪坑里栽呀,大家悄悄地在背后说。但田霞并不想变成僵尸和古董,当她走出那幢落满灰尘和飘荡陈旧纸张气味儿的红楼时,她感到自己又活了。
电话猛地响起来,田霞吓了一跳,她一把抓起电话,里面传来宋春丽的声音:“哎呀,宝贝儿,你已经到了。你到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刚到一会儿,正想给你打,这不,你打过来了,现在你在哪里?”“就在总台,你等着,我马上上去。”砰,电话断了。
田霞一下子蹦起来,她发现自己还赤裸着身子。她急忙穿上内衣,又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还没来得及系上脖子后面的扭扣,外面的门就响了。
眼前的宋春丽又把她吓了一跳,又白又胖,整个一个俄国大面包,她一下子把田霞抱起来,田霞闻到了一股奶油味儿。
“哈,宝贝儿,我看你面色潮红,目光飘忽不定,是不是金屋藏娇啊?”说着,她朝屋里瞅了瞅。
“没正经,快进屋凉快凉快。”田霞被宋春丽的热情感动了。她非常喜欢宋春丽这性格,单纯,开朗,善良,半辈子不见面,见面后也不会有丝毫的陌生感。
宋春丽拍了拍田霞的小肚子,说:“还没鼓起来?”田霞叹了口气说:“看来是鼓不起来了。”田霞想了想,又说:“你可发了大福,是不是生了孩子后,女人都会变胖的?”“那可不见得。”宋春丽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吃得多,想得少,课程也不紧张,你说能不胖吗,再说,为了孩子,胖点没什么大不了。”说到孩子,田霞想起了什么,她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堆小玩艺来,雪亮雪亮的,有银手镯,银脚镯,还有长命百岁的银牌牌。“送给那宝贝儿子。”田霞说。
宋春丽说:“这下子他可沾你的光了。你的货带来了吗?”田霞点了点头。
宋春丽说:“我学校里的同事,都很感兴趣,一是她们信得过我,二是你那价格便宜,还有,我姐姐在市医院,她肯定能帮上忙的。”田霞说:“那个呢?”宋春丽说:“哪个?”“钻石,或者钻戒。”田霞有点儿结巴了。
田霞来到金店以后,便做了推销员。货卖出去,是有提成的。但这几个月来,田霞卖出去的并不多。经理开始给她下指标了。经理说:“大家都是正式职工,有的还是大学生,咱不能白拿那么多工资吧。”经理朝田霞看了看,田霞的脸便红了。
她知道,经理对她的到来并不欢迎,她是大学生,工资自然比别人要高。这也是田霞下定决心要出来闯闯的理由,并且,她知道,出这么远的门,金银首饰只能赚个车票住宿钱,最主要的是,能卖出一二枚钻戒,那就有赚头了。潜意识中,田霞想到了郭明,她总觉得郭明能帮她做点什么。当然,她首先要找的还是宋春丽。宋春丽不仅是师专的教师,还是她大学时最要好的同学。在电话中,她跟宋春丽一说,宋春丽立刻表态,“来吧,没问题,这几年,千万别小瞧了咱们教师,也许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时候,田霞一提到钻石和钻戒。宋春丽说:“看看吧,这个确实没有把握,毕竟是花几千块钱买那么点东西。明天再说。”田霞下定决心,只要宋春丽给她卖出一粒钻石去,她就不去找郭明了。田霞并不想让那已经冷却的感情再度复燃,那样是很危险的。田霞心里明白,找到郭明后,将意味着什么。这时候,宋春丽说道:“好了,现在,我立刻给刘伶打电话,叫她出来,我们去全市最好的饭店吃饭。”田霞说:“算了吧,随便一点就行了,你还有孩子呢?”宋春丽一听孩子,便笑了,说:“宝贝儿,你来算是正好,我已经有两天不敢见孩子了,正在紧要关头,我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不,你来了。”田霞说:“干什么你这是?”宋春丽哈哈一笑说:“断奶。”现在,三个女人坐在一家豪华餐厅的二楼。桌上的菜不多,却非常精致、讲究,宋春丽又叫了一瓶张裕干红。外面的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而此时,田霞产生了一种如坠梦中的感觉,平时,她总觉得同学离她都很远,同在省城的几个同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面,而外地的同学,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但实际上,感觉中的万水千山,也只不过半天的距离。同学见面自然高兴,但高兴过后却是另一番滋味。比如刘伶吧,在见面之前,宋春丽便告诫她,刘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千万别乱说。
田霞问:“刘伶怎么了?”宋春丽说:“离婚了吧,但这不重要,关键她现在有点儿,怎么说呢,神经兮兮的,唉。”果然,刘伶一见田霞,第一句话便是:“你没去找郭明?郭明那么有钱,让他请咱们吃饭,女人都几天换一个,还在乎这几个饭钱。”宋春丽说:“好了刘伶,人家郭明出差了,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就钱呀钱的。”刘伶说:“什么出差,不定躺在哪个骚娘们儿床上呢,这男人一有了钱,就变得禽兽不如。”刘伶的面色灰土,目光飘忽,但没有一点儿光泽,她穿着一身碎花的淡色连衣裙,一点儿胸脯都没有,她比几年前更瘦了。田霞的到来,一点儿也没令她惊奇,她不咸不淡的样子,就跟她们天天见面似的。听说刘伶有一个女儿,快五岁了,一直跟着她母亲在农村生活,所以在餐厅里一落座,田霞便拿出一副大号的手镯来,说:“这是送给你女儿的。”刘伶接过去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说:“这是什么的?”田霞说是银的。刘伶接着又放回田霞手里,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要,她整天玩泥巴就行了,她不要。”刘伶说话的样子,十分严肃。田霞有些尴尬,还是宋春丽说:“先给我吧,我先保存着,咱们喝酒。”本来,田霞对这顿晚餐充满了希望,她想跟两位老同学叙叙旧,重温一下过去的时光,不管甜也罢苦也罢,毕竟应该是温馨的。但酒杯还没有放下,刘伶便把头伸了过来,说:“你多亏没让郭明骗来,这个破地方不说,你看郭明现在的样子,整个一个花花公子,跟该死的姓吴的一个德性,贱。”姓吴的大概是她原来的对象。
田霞没敢插话,还是宋春丽说:“刘伶,今天老同学见面,该高兴一下,不谈别的,不谈别的。”刘伶说:“对,不谈别的,来,喝酒。”酒杯还没有放下,刘伶又伸过头来,跟田霞说:“这个世界依然是男人的,什么妇女解放,狗屁,有的妇女确实解放了,解放到会勾引人家的男人了。这个社会,你看得懂吗?”田霞跟宋春丽对了对眼光,能看得出,彼此的内心都非常难受。这是那个写诗的女孩吗?这是那个恬静的爱脸红的把诗歌写在散发着香味的笔记本上的女孩吗?田霞把杯中的干红一饮而尽,宋春丽也干了。时光是无情的,它如同刻刀似的把印记刻在人们的脸上;而生活却是残酷的,它是在无形地折磨着人的精神。
后来,刘伶又突然想起什么事,她“噌”一下站起来,“对,对。”她口里嘟哝着,高兴地拍起巴掌,然后,腰身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说:“田霞,我记得你也写诗呀,哎呀,我差点忘了,你看看我写的诗,怎么样?你快点儿看。”这让田霞有些意外,她接过本子,本子变薄了,也没有了香味儿,但不变的是那一行行又圆又清晰的水晶豆似的小字。
田霞的视线已经模糊,她的大脑里混沌一片,她根本没有读进一句诗去。
“《诗歌创作》一个编辑来信说要发我的诗,让我寄给他80块钱,我没寄,发诗还要钱,原来可没有这事儿。是不是现在发诗都要钱?田霞,你知道不知道。”田霞无言以对。
最后,田霞和宋春丽把刘伶送走后,两个人在黑夜中热气腾腾的大街上,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的收获,并不像田霞想象得那么好,尽管宋春丽的号召力不小。但掏钱的事儿,人们还是得掂量掂量,再说大多数人已经有了首饰,市场不好,在学校里,就卖出了两枚金戒指,三枚镶宝石的戒指。田霞拿出两枚钻戒和两粒钻石来让大伙看。大伙的兴趣很大,不时有问这问那的,钻石在她们的手中传来传去,她们面露惊讶,但最后,钻石和钻戒还是回到了田霞手中。后来,宋春丽带田霞去了市立医院,情况差不多,金戒指卖出去了一两个,但钻戒的命运就不同了,看来,这个中等城市中,工薪层的消费水平也是在柜柜之内的。但这就不错了,如果不是宋春丽,田霞大概一枚也卖不出去。因为宋春丽下午有课,田霞只好一个人回到宾馆,她躺在床上一算,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刚好赚出了车费和住宿费。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去找郭明。肚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发出来,并且伸出手,捅了捅她的心脏。田霞的心抖一下,现在看来,郭明是她最后的希望,然而,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虽然他们分手的时候,是那样心平气和,但在田霞的内心深处,许久许久,弥漫着的是惆怅,甚至怨恨。田霞心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可是,自从田霞一脚踏上这个城市,想见这个男人的欲望却越来越浓,田霞知道,自己的理智最终会要输给情感的。这似乎是一个无形的结,一个无法解开的结。好在,田霞的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是你的同学,并且只是你曾经的情人,你这次来找他,是让他帮你推销钻石的。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陌生的,但又似乎很熟悉,当她说完我是田霞的时候,她听到对方的手机似乎哆嗦了一下子,那声音猛地低下去,你是田霞,你是田霞,如同在睡梦中呢喃。当听说田霞就住在康桥宾馆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又猛地高起来,说了声你等着。然后“啪”一下,关机了。
放下电话,田霞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空空的,很难受,心脏如同被悬在空中,没着没落的。
他来了。他站在她面前。他已经不是那个他了。他的皮肤更加光滑,他的穿着更加讲究,他的举止更加成熟。但他一笑,他还是他。他笑着注视着她。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变成了一根雪糕,软了,酥了,化了。她的眼前,立刻腾起了一层水雾,她觉得面前明亮了许多,许多。他们站在那里,也只是片刻的工夫,但这片刻的工夫,谁知道浓缩了多少内容。
“你好吗?”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
她点点头,笑了。她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何贵干?”“啊,出差,路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撒起谎来,她的内心可不是这样想的。
“见到宋春丽了吗?”“啊,见了,我是昨天来的,我们昨天晚上一块儿吃的饭。”“那就好了。今天我请,你可要赏脸呀。”他说话变得自然起来。
这个单间可真够大的,大约50个平米。一面是酒桌,一面是舞池,猩红色的绣花地毯踩上去极为舒适;凉风习习,掠过肌肤,如丝绸般光滑;一组高档音响和一个大屏幕彩电,配上周围红木的沙发,令人感觉到的是庄重。硕大的吸顶灯下缀着无数的水晶球,散发着米黄色的灯光,显得尤其豪华。小姐分两排站立,全部身着红色旗袍,笑容灿烂,夹道相迎。
田霞惊讶地问:“咱们这是几个人吃饭?”郭明笑而不答。小姐在他们面前穿梭如云,周围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
田霞跟郭明说:“我像是在做梦。”郭明笑笑,说:“这就对了。我们把今天的相遇,就当作一场梦吧,不想过去,不想现在,也不要想将来。你尽管尽情地喝酒,唱歌,跳舞。来,让我们干一杯。”说完,郭明一饮而尽。田霞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就我们两人。”接着她又发觉自己的话有些冒失,便把酒杯放在唇边试了试,她觉得这个酒味道不错,就问:“这是什么酒?”“马爹利。”音乐响起来,竟然是《梁祝》。
田霞说:“不好,太伤感。”郭明挥手说:“不好,太伤感,换一个。”维瓦尔第的《四季》组曲,轻松,流畅,有活力。
“好。”郭明说。
然后,是沉默,喝酒,对视,微笑。
田霞说:“说点什么吧。”郭明说:“说什么,什么也不要说。来,咱们跳舞。”田霞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又感觉到那宽厚的胸膛,他们曾经就这样搂着,转着,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想不起来了,但这种熟悉的感觉,却像一层无色透明的薄膜,贴在了身上。
他们都闭上眼睛,沉醉了。小姐悄悄地退出房间,直到音乐停止,他们才把眼睛睁开。郭明的眼睛亮亮的,田霞的眼睛潮潮的。
沉默,喝酒。
稍一冷静,田霞便又回到了现实,她想到了她的钻石,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音乐淹没了。接着,唱歌,卡拉OK,什么《心雨》、《相思河畔》、《月亮代表我的心》,田霞觉得,唱这些歌就跟剜她的肉一样,她的心里好疼好疼。
这个晚上,酒喝了不少,舞一支接一支地跳,偶尔,也唱一首流行歌曲。田霞彻底得到了放松,她似乎把这几年来平淡的生活和陈旧的气息全部摆脱掉了,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她的脑子里,郭明的影子也是虚虚实实,她似乎面对的并不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郭明,因此,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是飘忽不定。
可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站在音响旁边服务的小姐的一个哈欠,提醒了半梦半醒中的田霞。一看表,十一点半钟了。
田霞跟郭明说:“该散了。”此时,郭明的眼睛已睁不大开。他说:“该散了?”田霞说:“尽兴了,已经尽兴了。”郭明耷拉着脑袋,说:“那就散吧。”当然,郭明已经无法驾驶他那辆黑色奥迪。田霞要一个人打的,郭明不同意,执意跟她一块儿钻进车里。车刚一开,郭明的头便昂起来,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了一句:“永远爱你。”便歪在了田霞的怀里。田霞跟司机说:“去安亚公司。”那是郭明的公司。在安亚公司门口,田霞让司机扶着郭明,把郭明交给了传达室。她坐在车里,看到郭明还在不停地朝这边挥着手。
第二天一大早,田霞便来到了火车站。离开康桥宾馆的时候,田霞又回头看了看,她觉得康桥宾馆还是这么平庸呆板,但她还是想到了徐志摩的那首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梦已经结束了,她淡淡地说。在火车站,她给宋春丽打了个电话。宋春丽还没有起床,她一听是田霞,声音便清晰起来:“宝贝儿,昨天晚上我在宾馆等到你十点半,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找郭明了?”田霞说:“是的,找郭明去了。”“卖钻石去了?”宋春丽说。
“根本没提这事儿。”田霞说。
“那就是鸳梦重温。”宋春丽开始变得酸溜溜。
“鸳梦做了,但没有重温。”“温度不够?”“不是,是因为一个哈欠,梦就结束了。这就是现实。我要走了,宋春丽,多谢。现在我在火车站,不要过来了,车马上就要开了。”火车在平原上飞奔着,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落在田霞手心里的几粒钻石上,它们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亮晶晶的,像是黑暗中郭明的眼睛。田霞一点也不怕别人知道她手心里的东西是钻石,因为此时,在她心中,有了比钻石更贵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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