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金保刚刚走出市政府大门,感觉到腰间一阵颤动,便停下摩托车,取下别在裤带上的BP机看了看,脸上就有了活色,驱车风风火火地朝城外的家里赶去。洪金保想,刘丹霞在等我哩。便有一种淡淡的温情与浅浅的欲望在全身弥漫开来。
洪金保之所以将家安在城外,并非因为他难于在城里立足,而是完全出于自愿。
在洪金保最失意的那段日子里,他于一次闲聊中听朋友说本市的某个镇长每天下班后都扛上锄头到自己承包的一个山头种树,这个镇长不像别的镇长那样想方设法把家安在市区,而是在一处离镇上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建了栋砖土结构的房子。镇长的房子后面有一座小山。镇长把这座荒山承包了下来,然后日复一日不紧不慢地在上面挖坑种树,种树成了镇长大人繁忙公务外的另一种工作,以及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洪金保当时就无限艳羡且不无嫉妒地说:真他妈神仙过的日子噢。也就是打这以后,洪金保渴望重新在农村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1977年之前,洪金保还是城郊一名“世袭”的农民。1977年夏天,县城(当时这里还未建市)的一家小五金厂到下面招工,洪金保才得以有幸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20年的人生颠簸,已知天命的洪金保既失去了乡下的老屋,又得到了市区一间两居室的房子。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官场受挫,换句话说,洪金保这个副科级干部若不是在遭遇了许多事情对官场心灰意冷了的话,他的确更渴望将来在城里拥有一间三居室或四居室的大房子,而决不会那么强烈地希望自己再住回农村去的。
1996年春天,市政府决定对旧城区进行大规模改造,洪金保所住的那栋楼被拆迁办的人野蛮地用红漆画上一个大大的“拆”字。这使得刚刚拿到产权证的洪金保不得不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在其它新建住宅区选择一间同样大小的住房,要么领取一笔补偿金自谋居处。当时,洪金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毫无疑问,这是上苍为他提供了一次逃离这个城市的绝好机会。洪金保甚至在领取补偿金的时候大声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洪金保对周围以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的人们说:“你们知道‘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吗?”洪金保说:“‘阿弥陀佛’就是无量光明的意思。”说完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洪金保终于如愿以偿地住回了乡下。在东郊离城约2公里的地方,他通过七弯八拐的关系以非常理想的价钱买下了一块七分大小的蔗地。洪金保请人在上面建起了一栋两层半的房子,并在房子的四周筑了一堵两米高的院墙——院子的大门上头镶着洪金保亲手挥写的“天然居”三个大字(两年后的某一天,洪金保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朋友到他家里作客,一番盛赞之余即席挥毫写下幅“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的回联,不想后来竟得了个什么全国大奖)。
在“天然居”全面竣工的那天晚上,洪金保上到他房顶的阳台看夜色。深秋的月夜凉风拂面,远近香蕉林里传出疏散的蛙叫和蛐蛐声,鱼塘在月色之下闪着飘忽的粼光,整个原野显得无比静谧而又鲜嫩。洪金保的内心世界也因此变得一片湿润。
洪金保想,我将是享福的,从此将过上一种令神仙也羡慕的日子了。而当他抬起头望见远处城市高楼璀璨的灯光时,他蓦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与哪位镇长的生活仍然有着某种本质的区别。回想起自己半生的坎坷挣扎,荣辱得失,追求与幻灭,洪金保仰天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洪金保一个人静悄悄地迁进了“天然居”。洪金保在跨过四十这道门槛时不仅令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归了原野,更重要的是,他完成了从追求功名争强好胜到顺应自然心静如水的人生重大转变。这个急剧转变曾经令很多人感到惊讶。
洪金保不能生育的妻子三年前因患子宫癌死去。鳏居日子里,他与不少漂亮或不怎么漂亮的女人擦肩而过。当时洪金保还未从怀才不遇与愤世嫉俗的沼泽地里走出来,过多的抱怨和几乎无休止的牢骚使他成为女人比较讨厌的一种男人。然而,就在洪金保住进郊外的房子的一个月后,他居然意外地遭遇上了一场足以令所有男人都眼红的艳遇。
那天夜晚,洪金保从一位搞书画的朋友家走出来,刚打开他那辆大白鲨摩托车的防盗锁,有一个漂亮的女孩走到他身边并怯怯地叫道:“先生……”洪金保确定附近确实没有其他人后问她:“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女孩垂下头说:“先生,你需不需要……请保姆?”洪金保怔了怔,说:“保姆?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做‘小姐’的?”女孩就哭泣起来,说:“我受了人家骗的,刚刚逃出来。先生,你行行好让我做一段时间保姆吧。”洪金保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样子,便生怜香惜玉之心。说:“那好吧。你今晚有没有落宿的地方?”女孩摇摇头,洪金保想了想说:“如果你放心的话,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家。你看怎么样?”女孩犹豫了一阵,终于点点头,笨手笨脚地爬上摩托车后座,洪金保发动摩托车朝郊外驶去。一出城,女孩的身体便开始发抖,一边驾车的洪金保回头说:“你害怕吗?”女孩不吭声,身体却抖得越发厉害。洪金保又问:“小姐,你是不是很害怕?”女孩打着牙颤,说:“我怕。”洪金保说,你不用怕。我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害人的。洪金保说,就算我想怎么样,我也会花点钱去找专门干那种事的小姐。洪金保接着说,我不敢说自己是怎么样的好人,但至少不会害人的,你真的不用怕。女孩便说:“我不怕了。”这个女孩就是刘丹霞。那天晚上,洪金保回到家后叫刘丹霞自己去煮了一碗面吃,然后叫她去冲凉。冲完凉后的刘丹霞裹在洪金保宽大的衣服里面显得极其凄美动人,当她细声说着从贵州老家被人拐骗到广东及后来好不容易脱离虎口的经历时,洪金保心里的确产生一股将这个我见犹怜的女孩拥入怀中的强烈冲动。当然洪金保并没有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他以尽量沉稳温和的声音安慰她,让她在大厅里看电视或者睡觉,自己则回到二楼的房间。
刘丹霞的到来很快就极大地改变了洪金保多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比如他不再每天以方便面作早餐,中午不再留在市政府吃饭堂,晚上更不会死缠烂打地请人家吃饭顺便倾泻一回他那永远也倒不尽的牢骚话。不仅如此,更关键的是,洪金保从此变成了一个真正友善、豁达而又快乐的人。同事升了官,他真诚地对他说:恭喜恭喜!同事分了房子,他真诚地对他说:恭喜恭喜!同事发了财生了孩子,甚至得了个年度先进,他都会发自内心地去祝贺他。起初别人还怀疑他的诚意,慢慢地就改变了看法,觉得洪金保真是一个挺不错的人。
一般来说,如果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洪金保每天都会很准时地回到他的“天然居”。而总是当他的摩托车刚到院门外,刘丹霞便适时打开门,笑吟吟说:“洪先生回来了!”洪金保常常为这种情景感动得不行,表面上却很自然地笑一笑,点点头,很随便地问一句:“今天还好吧?”然后泊好车,美滋滋地走进屋里。屋里弥满着饭菜的香味。洪金保这时候总是近乎贪婪地扇动两下鼻翼,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眯上眼睛歇憩片刻。然后刘丹霞就会将一双拖鞋轻轻地放在他脚边,细声细气地叫道:“洪先生吃饭吧。”洪金保就夸张地伸一个懒腰,趿上拖鞋洗手吃饭。
饭桌上洪金保通常都会讲上一两个笑话或道听途说的趣事,刘丹霞便吃吃地笑个不停。
院子很大,洪金保最初的打算是在空地上种种花草和果树,后来在刘丹霞的建议下,他们辟出了相当比例的地方来种蔬菜。这方面刘丹霞不但兴趣十足而且是把好手,她将白天的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了上面。洪金保则要求单独承包了早晚浇水的活儿。在他们的精耕细作下,菜园很快就丰盈了起来。
生活简单,因而就显得非常有规律,正常情况下。洪金保在10点钟左右就开始上楼睡觉,但他并不能很快入睡。他听着刘丹霞在楼下走动的脚步声,听着她冲凉的哗哗的水声,他甚至能在蛐蛐蝈蝈们的轻弹漫唱中分辨出她轻柔的呼吸声,于是全身便燥热起来,他总是感觉到有一股蓝色的火焰在皮肤下熊熊燃烧。洪金保常常想,如果楼下那个单纯的年轻漂亮而又可怜的女孩是自己的女人多好哇!洪金保想,如果自己再年轻10岁的话,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追求她;或者若她本身是一个放荡的女孩,那他就可以在良心上不负任何责任地占有她。可以肯定,曾经有某些不良甚至罪恶的念头在洪金保的脑海里闪现过。
实事求是地说,作为生活在改革开放后的珠江三角洲的男性公民,洪金保不能算是完全封建保守的人。尤其是在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里,洪金保也到过酒吧喝酒,去过卡拉OK歌舞厅唱歌跳舞,进过桑拿中心冲凉,甚至也享受过“三陪”小姐的服务。但洪金保的意识深处却始终认为,自己对刘丹霞哪怕一丁点的引诱行为都将是一种耻辱和罪恶。由此可见,单纯和娇弱有时反而是一把强大而有效的保护伞。
我们要说的是,19岁的刘丹霞极偶然地闯入了43岁的洪金保的生活,而她在给洪金保带来幸福与欢乐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痛苦与悲伤。
1997年5月23日下午5点37分,刚刚出市政府大门的洪金保收到了刘丹霞家里打出的自动传呼,当他20分钟后以一种兴奋与急切的心情赶回“天然居”时,赫然发现院外停着几辆旋着警灯的车辆。由此他意识到他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不及泊车就冲进里,然后他看到了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场面:屋内血流满地,一丝不挂的刘丹霞倒在大厅的电话机旁,几名公安人员正在给裸体的尸体察看着什么。洪金保本能地狂叫一声:“不!”他使尽全身力气掀开他们,并扑在刘丹霞的尸体上,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她遮羞。他不停地摇着她的脸嘶叫:“阿霞!霞!……”两名公安去拉他,他奋力一甩,隐约听到一人“噢”地惨叫了一声。他不管,他紧紧地抱住刘丹霞的身子喊:“霞!霞!你醒醒!你快醒醒啊霞!”很快,他被人架住了,他拼命挣扎,最后被铐锁在窗条上。他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别看她,你们卑鄙,你们无耻!你们这群不要脸的东西!”然后他感觉到被人狠狠地摔了一个耳光。
刘丹霞死了,是奸后被杀。法医说,遭强暴之前,她还是一个处女。这个残酷的事实将正处于幸福边缘的洪金保击垮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洪金保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动不动就泪流满面,甚至躲起来嚎啕大哭。他的朋友吴孝正骂他,说你自己老婆死时一滴眼泪不掉,却为一个根本没到手的女人哭丧喊魂,简直是鬼迷心窍透顶。他努力压住心中的愤怒,装作没听见。
案发后的第四天,刘丹霞家里星夜赶到三个人,其中的一个大胡子小男人刚照面就一把揪住洪金保抽了个耳刮子,打雷般吼道:“狗娘养的,你赔我妹妹命来!”正好吴孝正及另外一个朋友在,一左一右拽住那汉子骂道:“神经病呀你?!人又不是他杀的,你少在这里撒野!”那汉子浑身是劲,稍一用力便把两人甩了开去,握紧两个青筋暴凸出的拳头,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倒是洪金保异常冷静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说:“你们别拦他,他妹妹是在我家被人杀死的,我是该打。如果我不让阿霞一个人呆在这前无村后无店的家里,她也就不会这样子惨死的。”洪金保对视着那汉子,淡淡地说:“你大概是阿霞的哥哥刘大牛吧?你打吧,我决不还手,等你打够了,再说其它事情。”刘大牛却反而不打了,抱头蹲在地上哭喊道:“小霞子,是哥害了你啊!哥不该让你出来,不该让你受骗啊!……”同来的女人瞥了一眼丈夫,指手画脚地质问着洪金保:“人呢?你们把我们家小霞子害死了,还想不让我们见她最后一面吗?!”吴孝正恶声恶气地说:“你们少在这里撒泼赖,有本事去找真正的凶手去算帐。
尸体早拉到火葬场了,要见去火葬场见去!“后面那个一个呜呜呀呀骂个不停的那人哑嚎一声:”霞妞哇……“转身趔趔趄趄地朝外奔去。洪金保忙追上他,说:”大伯,天还没亮,去早了也没用,您先休息一下,等天光了我再带你们过去。“老人听不懂他的话,死活要往前冲,折腾几下竟晕了过去。大家手忙脚乱地救人,女人则鬼哭狼嚎地骂洪金保这个天收地杀的害死了两条人命。吴孝正喝道:”你他妈再吵就活人死人一起扔出去!“女人有些吓住了,改口哭喊着:”爹,你可不能死,不能死啊!“第二天,尸体进行火化。
洪金保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把一个纸团塞在尸体下面。下午刘大牛三人从派出所回到“天然居”,女人直接了当地问洪金保准备赔多少钱。洪金保默不作声。女人吊着嗓门说:“人是在你家死的,不叫你赔命,至少也得赔个十万八万。”女人还说,你不明不白地把一个大闺女藏在家里,还不是叫几个臭钱烧的?这也罢了,怪我们小霞子年轻不懂事受了你的欺蒙拐骗;可你不该把她的命也害了呀。你若不赔个十万八万,不用雷来轰你,我们把你连这鬼屋一起烧了,也算为小霞子报了仇。
“洪金保冷笑着说,你们是准备靠丹霞的死来发财吧?你少做梦,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不会也用不着给你们这种人。我最多帮你们出了来去的车费,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老头就哀哀地道:“大牛,可不能让霞妞她白死了哟。”刘大牛闻言一把掐住洪金保的脖子,狠声说:“婊子养的,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正好吴孝正两人从外面进来,见状忙冲上来把洪金保解救了。吴孝正立即骂骂咧咧找来一把铁铲准备干架,另外一个人怕再出人命,慌忙打“110”报警。
双方僵持了二十来分钟,警察赶到了,其中有个姓陈的副所长。陈副所长首先威吓了刘大牛,说如果再胡闹就将他们三个全都抓起来,然后又做洪金保的思想工作,让他多少出一点抚恤金给死者家属。洪金保说,我本来打算给他们几千块钱的,但他们刚才那态度让我受不了。陈副所长很武断地作了个价,说五千吧。见双方都没什么意见,叮嘱一番后便带人离开了。
刘大牛三人在收拾死者遗物时哭成一片,洪金保听着听着也不由悲从中来,躲进洗手间去流泪。等他出来时,三人已将该拿走的东西全部塞进了两个旅行袋,就等着洪金保给钱。洪金保走进刘丹霞原来住的房间,里面已是一片零乱,却见到几张写满字的纸张飘散在地上,似乎是刚从某本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他捡起来看看,竟是刘丹霞断断续续写下的“日记”,确切地说,是很简单的十几段句子。
刘丹霞在她的首篇“日记”中写首:“老天开恩,让我遇到了洪先生这样的好人。本来,我以为他决不会真的完全出于好心的来收留我,尤其是当我发现他的房子这么偏僻而且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真怀疑又被人骗了。但是,几天的时间,我已经看出来他确实没安坏心,并且不把我当下人看。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几乎每一段句子都是她隔一段日子后对洪金保的看法,而且都充满了敬意和感恩,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最后一篇,她写道:“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种安宁的日子了。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幸福生活吧。看起来洪先生也喜欢这种日子,要是能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多好啊,只是不知道洪先生他愿不愿意!如果我另外能找一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给洪先生做饭,那就更好了。洪先生,您真是一个好人,我愿意一辈子服侍您,真的!如果……呸!羞死了。刘丹霞你羞羞脸!!!”洪金保读着读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股杀人雪恨的冲动。正好外面的女人等急了,站在门口催他给钱,洪金保转身瞪她一眼,她立即闭上嘴巴乖乖地退了回去。洪金保马上想到自己一定是凶光毕露,一脚把身边的一把椅子踢得飞向墙面,撞得稀巴烂。吴孝正进来,夺过他手中的“日记”看,看完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缘来缘去,有缘没缘有份没份这都是老天注定的事,只能想开点。洪金保含泪点点头,慢慢走出房间。
洪金保看着那两只鼓鼓的旅行袋,就想起当时刘丹霞提着其中一个跟他进“天然居”的情景,心揪痛得不行。半晌,他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把这些东西留下。
女人说,不行,这些都是小霞子的东西,我们要带回去。洪金保说,这样吧,我适当给点钱,就当是买下来。你们看行不行?女人望了一眼丈夫,仰起脸说,你要买的话,至少得再给5000块钱。
一旁的吴孝正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神经病呀,穷疯了也不能这样漫天要价呀。
洪金保说:如果你们能把丹霞的骨灰也留下来,我就给足这个数目。
女人这回不敢作主,眼光迟疑地在丈夫和家公的脸上扫来扫去。
刘大牛转身望了望父亲,很坚决地从老人的手中取过骨灰盒,交给了洪金保。
刘大牛闷声闷气说:老洪,我知道你没有作贱我们家小霞子,难得你还能这样对她。
你好好照看小霞子就行,钱我们一分也不收,另外,那5000块我们也不要了,你适当给点我们回去的车费就行。
女人把嘴张得可以塞下一只大母鸡。刘大牛根本不睬她,咬牙切齿地说:“公安抓到害死小霞子的凶手时,你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我要亲眼看着他死!”洪金保等人没想到刘大牛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怔了怔,洪金保说:“你们稍等一下。”就小心捧着骨灰盒上了楼。吴孝正则殷勤地给三人让座,并拉着刘大牛的手一边摇摆一边说,您老兄真是一个汉子噢。这几天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多多见谅。刘大牛咧了咧嘴,但终究没能露出笑容。
片刻,洪金保走下楼,把一只鼓鼓的信封塞到刘大牛的手中,说:“丹霞出来打工的目的就是想攒钱帮助家里,这一万块钱,就算代她完成一点心愿,希望你别推辞。”话说到这个分上,刘大牛便不再说什么,含泪接了钱,道声“保重”,脚步沉重地带着父亲和妻子离去。
第二天,洪金保一进办公室就感觉到每一个人的眼光都怪怪的,也懒得理会,取了自己的水杯往开水间去。他一出门,办公室立即“嗡”一声热闹起来,洪金保知道大家肯定是在议论他家发生的事,干脆进洗手间磨蹭了好一阵子,出来时正好碰上科长老赵。老赵似乎挺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然后说:“老洪,许局长叫你有空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洪金保猜想十之八九也是为了家中发生的那件事,点点头,就直接进了局长室。
许局长肥胖的身子埋在大班台后面那张宽在大老板椅里,他此时正在看一份本市当天的日报。许局长有一个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的阅报习惯,就是看党报而决不看其它任何报刊,而且他总是先看本市的党报,再看省委机关报,最后看人民日报。有必要时,他会突击式地将各科室的头头召集起来,然后把他认为很重要的文章宣读一遍,再要求在家务必深刻领会并贯彻落实。
许局长此时似乎没有感觉到洪金保的到来,洪金保先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洪金保只好再叫道:“许局,你找我有事吗?”许局长这才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说:“哦,老洪来了,坐吧。”洪金保就坐下。许局长淡淡地问:“老洪,听说前几天你家出了点事是吗?”洪金保说:“家里请的一个保姆被杀了。”许局长很惊讶地说:“哦,出人命。”洪金保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先奸后杀。”许局挺了挺身子,问:“奸后被杀?”见洪金保没作声,又问:“案子破了没有?”洪金保说:“还没有。”许局长便作沉思状,拿笔帽子轻轻地敲着桌面,半晌说:“没事了,上班去吧。”尽管后来局里面没有什么风声下来,但人们却对洪金保那栋孤零零的小屋里曾经养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且女子最后被人奸杀的事情本身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事情越传越邪,社会上很快就出现了多种版本,其中流传较广的一种说法是:洪金保本来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却偷偷摸摸地在田野建了栋房子金屋藏娇,没想到这位千娇百媚的“二奶”竟被一帮流窜犯给奸杀了。至于洪金保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来“娶小”,主要是因为洪金保在调入现在这个清水衙门之前曾经担任过一个股级单位的头头,洪金保在那个总共才十来个人但颇有可为的小单位很是捞了一把。流言对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却过着如此奢侈糜烂的生活大加抨击,并一致希望当事者最终会受到法律的严厉惩处。
有关洪金保的谣言满天飞,洪金保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单位几乎不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事实上,洪金保曾多次想过去找局长把事情的原原委委说清楚,他想这种事情也许只有通过单位领导出来说说话才能阻止谣言的继续扩散,但每想到局长当时那种奇怪的神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洪金保清楚地知道,局长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否则他洪金保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心灰意冷。
有一天,洪金保在街上遇到派出所那个姓陈的副所长,正想问问他案子侦破的怎么样了。陈所长却抢先告诉他一件事:说他单位几天前曾有人打电话到派出所问了一些事情。看到洪金保失魂落魄的样子,陈所长很爽朗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们只告诉他案子还在侦破中,别的什么也没说。”洪金保说:“可是法医说的,她在被奸杀前还是一个处女的。”陈所长就呵呵笑起来,说:“这是另外一回事。”便挥挥手转身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凶手是在三个月后被抓获归案的,洪金保在派出所的预审室里见到了那个强奸杀人犯,那是一个看上去非常老实的外省民工,叫王建平。强奸杀人犯王建平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在供词中说,事先他并不知道那里有一栋房子,更不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所以事先也就压根儿没想到要去强奸女人或者杀人。那天工地没活干,他一个人骑着辆破单车在马路上闲逛,半路上忽然想到去偏僻处的鱼塘里弄几条鱼回去改善改善伙食。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很随意地将单车拐进了一条小道,然后就看到了洪金保那栋坐落在绿野中的“天然居”。王建平说,开头他只是对有人在这个荒野中建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感到好奇,他爬上围墙无非是想看一下这栋奇怪的房子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多也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顺手牵羊的。要命的是,王建平意外地看到了正在菜圃里劳作的刘丹霞。刘丹霞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无袖短衫,她那双丰满坚挺的乳房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跳动,这对于像癞蛤蟆一样趴在墙头上的王建平来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王建平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盯着这对淘气的乳房,口水洇湿了他颏下的一大片地方,他的脑海里放电影似地闪显出每次精前梦中的情景。王建平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来松开腰间的裤带,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刘丹霞已经直起腰看了看表,然后转身走进了屋里。王建平几乎想也没想就轻轻地滑了下来,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屋。他看到刘丹霞手上搭着几件衣服进了冲凉房,里面很快传出哗哗的水声,在水声的掩护下,王建平很顺利地来到了冲凉房的门前。据王建平回忆,这时候他曾经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仍然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那房门。门没有反锁,刹那间,一尊完美无缺的女人身体奇迹般地在呈现在他面前……至于后来的情况,王建平就没有细说,他只是不无神气地告诉正在兴头上的审讯人员:“反正就是我强奸了她,人也是我杀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枪毙王建平那天,洪金保给刘大牛去了一封信,告诉他凶手已被公安机关抓获并处决了。次日,他把刘丹霞的骨灰埋在菜园的东面,依墙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在坟的周围种下二十二株玫瑰。
几个月间,洪金保明显地苍老了,原本引以为傲的满头黑发悄悄地长出了几根银线,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许多。每天晚上,他都会搬一把椅子对着坟头枯坐上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还学会了拉二胡,而且总是拉一些哀凄的曲子。吴孝正每次来都要骂他一顿,说干嘛非把好端端的一个地方弄得鬼气森森呢。洪金保总是微微一笑,而客人刚出门,他却马上又“咿咿呀呀”地拉起来,往往拉着拉着脸上便挂下两行泪来。
很多人都猜测,洪金保将在他的“天然居”里消沉地度过他的后半生。当然,洪金保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刻意要逃离的城市会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吞食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世外桃园”。当他从吴孝正口中得知现在所住的地方已被一家企业征用时,他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他愤怒地质问吴孝正:“他们为什么要选中这个地方?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建厂房?难道世间上除了这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建厂房吗?难道真的就不给人活下去的余地了吗?”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正式的拆迁通知书,他看也没看就骂着非常难听的话当着来人的面将通知书撕成了碎片。然后,他以同样的话质问着来人,洪金保地怒不可遏的样子把来人吓得落荒而逃。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拨人来劝他拆迁,并且软硬兼施,洪金保却是哪一套也不吃,每次都以极其蛮横的方式一一将他们赶走。
那天下班回来,洪金保看见好几个人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其中的一人好像还曾经到过他家劝迁。洪金保示威似地加大了摩托车油门,“呼”一声从他们身旁掠驰而过,进院后极响地关紧了院子的铁门。
没隔多久,洪金保听到有人“咚咚咚”地拍着院门,并“洪生”、“洪生”地喊。洪金保故意装着没听见。半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洪先生,请您开一下门,关于麻烦你拆迁的事情,我们想听听你本人意见。”门一开,他发现面前这个气派的女人像极了某一个人。那女人先是一愣,然后惊喜地叫道:“金保,真是你吗?你不认得我啦,我是阿洁呀!”洪金保难以置信地问道:“阿洁?你是冯小洁?!”洪金保万万没有想到,选中这块办工厂并要侵占他的“天然居”的人,竟是他二十多年前的恋人冯小洁。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十七岁的女知青冯小洁甩着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来到洪金保居住的那个小渔村。冯小洁和同来的几位知青就住在洪金保家隔壁的祠堂里,活泼可爱的冯小洁在那段艰难岁月里得到洪家的特别关照。当时,洪金保是村中唯一的一名高中生,年少时的洪金保不但有文化而且英俊不凡,情窦初开的他们很快就由相互欣赏而坠入爱河。在无人的海边、在傍晚的稻草垛旁、在幽静的香蕉林里,热恋中的他们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海誓山盟。然而,冯小洁最终一去不复返地回到了大城市广州。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冯小洁再次戏剧般地出现在洪金保面前时,洪金保无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刺痛。他已从冯小洁愧疚的诉说中得知,冯小洁回城后很快就参加了工作,在亲人朋友的劝说下,她终于屈从于现实,决定彻底忘记乡下的生活,包括他们之间的那段年轻的爱情。后来,她嫁到了香港,与丈夫好不容易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丈夫却于五年前坚决地同她离了婚。从此,好强的冯小洁一人独闯大陆投资房地产业,没想到生意滚雪似的越做越大,她这次到本市买下这块地,就是准备在这里投资建一片高尚住宅区,而洪金保的“天然居”,则首当其冲地要成为它的牺牲品。洪金保不无沮丧地想,冯小洁似乎命中注定了是他的克星。
洪金保自然不可能再以赖皮似的方式对待拆迁的事情了,好在冯小洁已多次表示负责替他在合适的地方建一栋同样的房子,而且“天然居”的位置属第二工期范围,洪金保至少还可以在那里再住上大半年的时间。
很快,洪金保的生活里便充满了推土机的轰鸣声和打桩机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与此同时,洪金保越来越感到单位像极了一个沉闷的牢笼,而他是里面一只怪异的动物,人们每天以鄙夷、嘲弄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洪金保企图逃脱这个牢笼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所以当有一天冯小洁试探性地问他愿不愿意帮她一把出任这个命名为“翠林山庄”的项目总经理时,洪金保出于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当场就应允了下来。
几天后,洪金保把一份辞职报告递交到了局长手上,局长接过他的辞呈后脸上闪过一丝揶揄的微笑,然后正儿八经地作了一番并不诚恳的挽留。局长见洪金保去意坚定,倒是推心置腹地说了一些话,问洪金保今后准备到哪里高就,洪金保说帮人打工,局长就笑道:“老洪你也忍不住要下海了。”洪金保嘿嘿地笑了一下,说,也算吧。局长就说:“好,如今有本事的人都下海去了,你老洪今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难兄难弟噢。说句实在话,在哪打工都一样。”洪金保说:“人活着本身就没劲。”局长说:“老洪,你说话越来越哲理了。对了,关于你辞职的事,我们研究一下,三天之后保证给你答复。”洪金保说:“行,三天之后我来办手续。”第四天,洪金保专门带了几包好烟,见人就散,想想自己在单位干了这么年,一下子真要离开,心里还真有些戚戚的。来到局长室,局长竟破天荒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洪金保暗想,人真的非活出点志气来,要不是自己辞职,哪怕干到按规定退休那一年,局长也未必会亲自给我洪某人倒一次茶的。
洪金保美美地抿了一口茶,还下意识地把一条腿架到了另一条腿上,问道:“许局,我那件事……”许局长作了个打住的手势,说:“老洪,你是不是要去当翠林山庄老总了?”洪金保说:“什么老总不老总,也就是帮人打打工。许局,这事跟我辞职的事该没什么很大关系吧?”许局长忙说:“关系倒没关系。不过,至于你辞职的事,我们几个局领导商量了一下,都觉得你根本没有辞职的必要,又不是出国定居,辞什么职呢?”他望着洪金保,“你们科老赵明年就够钟‘下课’了,除了你之外,目前根本就没有适合的人选能去挑起这个担子,到时正副都空缺,还不乱了套子?”“许局……”洪金保不由一凛。
许局长重复了个住的手势,说:“再说吧,你就算一定要当那个‘翠村’的老总,也不妨碍你为单位作贡献,干嘛非辞职不可呢?”“可是……”“老洪,你先听我说!现在各科室的确比较清闲,我个人和局党委的意思,只要能对单位作贡献,我们并不反对一些干部适当参与一些社会事务。你也知道,我们局下面有几家公司,这几年局里干部职工的许多福利都得靠他们,比如说那个飞天建筑公司。现在市场竞争剧烈,”飞天“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如果有机会,我们都得帮他们出出力才行。”洪金保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局长的意思,嘴里却说:“许局,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我放到‘飞天’去?”许局长哈哈笑道:“瞧你个老洪,亏你有这个想法,难道你真的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那就直说了吧,昨天我们局党委碰了一下头,希望你继续干下去,都四十老几的人了,你也该给今后留条退路。至于你去‘翠林’的事情,我们也决不反对,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老总你照当、科长你照做,两头都不误。”洪金保听得心里直“扑噔”,说:“真有这样的好事?我怎么听着像在梦里似的。”许局长笑着说:“那你咬咬自己的屁股看看痛不痛?”两人都笑起来。许局长马上止住笑:“不过……老洪啊,刚才也同你说了,‘飞天’的经营越来越不如人意,主要是业务量不够。你要真做了‘翠村’的老总,可得照顾照顾,毕竟是自家人,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洪金保暗想:这老狐狸总算把尾巴露出来了。飞天的经理王孟宇是许局长的小舅子,公司虽说是局里的,早就让王孟宇给承包了,绕了半天竟是想同自己做一桩交易。忙说:“许局,这个事我可作不了主。再说,工程是不是已经让人承建了我也不知道,老早就有人在那里开工了哩。”许局长马上说:“没有的,没有的。阿宇昨天才告诉我,现在工地那些人员负责平地基,翠林那边正准备公开招标呢。”洪金保说:“是吗?那我得回去问问才行。”许局长说:“那行,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站起来把洪金保送到门口,说:“老洪,你放心忙那边的事情,这边你只管每月十五按时来领工资就可以了。”当夜,洪金保躺在床上反复思着许局长的那番话。平心而论,尽管他对现在的这份工作感到厌倦甚至厌恶,但“公家饭”毕竟有着其无可媲比的优越性,真的要抛掉手中的“铁饭碗”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好像整个生活一下子悬空了似的。如果真能像许局长今天说的那样“两不误”,自然是件烧一辈子香也求不来的好事。关键是里面存在个交易的问题,等于大家串通好来占国家的便宜,而且交易能不能成,最终还得看冯小洁的态度。但想到自己将来既是涝旱保收的国家干部,又是威风八面的总经理的种种好处,洪金保最后决定还是尽量脚踏两只船,按许局说的话说,也算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次日,洪金保来到冯小洁下榻的四星级酒店,委婉地把希望冯小洁将工程交给“飞天”承包的意思说出来。冯小洁犹豫了半天,问洪金保与飞天是什么关系,洪金保照实说了。冯小洁笑笑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得不看你的佛面了。什么时候约飞天的老总出来谈谈,主要是造价和带资的问题。金保,在商言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到时你这个老总还得避避嫌,洪金保觉得羞愧,红着脸说:”小洁,这事你如果觉得为难的话,就算了,我现在也还没有答应他们。“冯小洁说:”没事的,反正给谁建都一样,关键是一些具体操作的问题。“”……我这样做,的确很不应该。“”你别这样说,金保,大家都是食人间烟火的人,谁不希望自己的路走得稳实一点,何况这事对我来说也不存在什么损失。说实话,你能来帮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洪金保就更加羞愧,低下头:”小洁,我……“冯小洁微笑着制止了他,”金保,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们再谈谈其它的事情吧。“半个月后,洪金保的名片就印上了翠林房地产有限公司总经理的衔头。公司在城中心租了一层楼办公。职员大部分是从深圳总部抽调过来的,他们训练有素,对所有的工作都驾轻就熟,公司很快就正常运作起来。在冯小洁的帮助下,身为总经理的洪金保也很快进入了角色,容光焕发的洪金保再次展现出了他出色的领导才能,得到了冯小洁的赞赏。
冯小洁与飞天的谈判已经圆满结束。飞天带资300万元,以2000万元人民币的造价承建了翠林山庄的首期工程。洪金保后来才知道,这个造价比总部事先预算的要低近20%,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起自己这位叱咤商海的初恋情人。
洪金保摇身一变成了翠林公司的老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全局的一位“财神爷”,局里的同事自然都对他刮目相看,不但对他白占着一个职位毫无怨言,见面还一人一句“洪总”地赞他有能耐。尤其是许局长,每次见面都递烟倒茶,请他今后务必多多关照飞天,私下一再许诺那个科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更令洪金保出乎意料的是,合同签定的第二天晚上,飞天的经理、也就是许局长的小舅子王孟宇硬是以谈工作为由单独约洪金保吃了一顿饭,走时强塞给洪金保一只内装两万元现金的信封。次日,洪金保就把两万块钱放到冯小洁面前,问她该怎么办。冯小洁说,对方既然要给,不拿白不拿,你把它收起来吧。洪金保不肯要,说,这钱我是不会拿的,要么退回去,要么交给公司。冯小洁说那就先叫财务收起来,你拿着收据,到时再看怎样处理。
没过多久,公司给洪金保专门配了一部小车,冯小洁自己回了深圳总部,一个星期才过来一次两次。一天,她从深圳开车过来,天很热,同洪金保一起察看完工地后已是满身大汗,洪金保叫她到“天然居”歇一会,她说也好,顺便冲个凉,一身汗津津怪难受的。她在里面冲凉的时候,洪金保就坐在外面的大厅,听着里面的水声又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二十多年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俩人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观念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开放,虽说卿卿我我一年多了,却从没有过肌肤之亲。事实上,当时洪金保最渴望做的一件事就是彻彻底底地将冯小洁的身体看个够,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这事就成了他心头的一件憾事。多年之后,当洪金保跟妻子或其他女人做爱的时候,常常会把怀里裸体的女人想象成冯小洁那从未见过的身体。
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洪金保再次对冯小洁的身体展开了他丰富想象力并很快进入神游境界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冯小洁在叫着他的名字,他极力追寻着冯小洁的声音,然后发现冯小洁确实在冲凉房里喊他。洪金保慌忙大声应了一声,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变了调。
冯小洁在冲凉房里大声叫:“金保,你能不能拿一套衣服给我暂时穿一下,我的衣服全都湿了。”洪金保应道:“好的,你等一下。”他找了一件自己的白衬衫和一条浅蓝色的沙滩裤,到冲凉房外时心急鼓似的敲了起来,他吸了一口气,并将它吞进肚里后才说:“小洁,这里只有我的衣服,你将就一下吧。”冯小洁在里面回答说:“行的,你帮我伸进来。”接着,冲凉房的门就拉开了一条可以伸进一只手的缝。洪金保头就“嗡”了一下,那颗心像要挣脱胸腔跳出来,便不由自主地叫道:“小洁……”冯小洁在里面轻声应道:“嗯……”然后,洪金保发现自己非常粗暴地低吼一句“我要你”就径直推门走进去,一把抱住了光溜溜的冯小洁……事后,洪金保搂着冯小洁问:“你怪不怪我?”冯小洁在他怀里笑了一声:“我怪你什么呢?”洪金保就嘿嘿笑起来。
从此以后,冯小洁每次过来都不再住酒店,就住在洪金保的“天然居”。洪金保有时要到深圳去,也都是在冯小洁的豪华别墅里过了一夜才回来。尽管如此,工作仍归工作,那种老板与雇员之间的关系也丝毫没有改变。正如某部外国小说里的一句话:“他们以朋友的方式处理工作,也以朋友的方式上床作爱。”眨眼到了秋天,公司已搬进工地前面那栋造型别致的装修豪华的售楼部办公。
市民们对“都市桃源—翠林山庄”的广告词已经熟悉到脱口而出的程度,每天到售楼部来看房(确切地说是看模型)和预购房的人络绎不绝,公司银行帐户上的数字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与此同时,首期150套别墅在工人的劳作下茁壮成长,所有的一切都给予了洪金保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那天,飞天的经理王孟宇来到洪金保的办公室,说他们自带的400万元资金已经用完了,希望甲方支付一笔工程款,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洪金保就满口答应了。
王孟宇走后,洪金保马上打电话同冯小洁说这事,冯小洁在电话里很沉郁地说,等她晚上过来了再商量。
和平常一样,两人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作爱,然后到外面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洪金保问冯小洁:“你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冯小洁这才沉着脸说:“深圳那边遇到很大的麻烦,海天大厦建到第十二层,东边的地基突然下陷,整栋楼严重倾斜,现在,已经有很多买主强烈要求退款。”洪金保大吃一惊:“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冯小洁说:“后来查出原因,是因为承建商填土偷工减料,地基没有夯实,承受不了上面的压力。”洪金保愤怒地骂道:“这帮王八蛋!我们可以到法院去告他们,要求他们承担一切责任。”冯小洁叹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但我们首先得应付那些买主,需要一大批退房款,况且,听说承建商基本上是个空壳公司,根本就没有能力赔偿我们的损失。”“那现在怎么办?”“尽量想办法挽救这栋楼,不过希望很渺小,我们必须同时作最坏的打算。所以,总部包括翠林所有的资金暂时都不能动用,以备急时之需,至于飞天那边,你想办法先拖一拖。”“可是,飞天已经垫资400万了,而且人家是第一次向我们要工程款,如果一点都不给,实在也说不过去。”“……,公司帐上目前有多少钱?”“大约500万。”“那就留下100万,其余的全部转往总部。金保,海天大楼关系到我们整个总公司的信誉乃至存亡,希望你能理解。飞天这边,你一定要想办法稳住他们,只要翠林的首期别墅能全部推出去,就算海天大厦真的保不住了,我们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洪金保沉重地点点头,说:“小洁,你也不要太担心,要注意保重身体,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的。”冯小洁苦笑着说:“希望如此。”回到“天然居”,冯小洁主动与洪金保作爱,表现得异常疯狂。洪金保知道她是因为心里难受,小心迎合着,累得够呛。第二天醒来时,冯小洁已经走了。
令洪金保感到极度忧心的是,翠林的销售情况不知为什么突然停止不前,虽然看房的人每天还有十几拨,真正买家却一个也没有,而总部那边还催命似的往这边要钱,银行的帐户很快就见底了。
冯小洁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过来,她只是在电话里指示洪金保一定要加强广告宣传,但广告费只能先欠着。经过半个月广告的狂轰滥炸,好不容易预售出去几套房,钱却一个不留地被总部要了去。翠林这面几乎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了。
迫于现实,洪金保不得不四下周旋,与人作一些自己根本无把握实现的承诺。
王孟宇差不多每天都赖在洪金保的办公室里等着拿工程款,连许局长也亲自来了两次,说马上到年底了,叫洪金保无论如何筹些钱让大伙过个年。洪金保嘴里答应,实际上一点办法也没有,打电话冯小洁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竟把手机和CALL机都停了。姓张的财务主管自告奋勇到总部去要些钱回来应急,把洪金保的车借去了,谁知去了几天还没回来。洪金保打电话到总部,总部说根本就没见人。洪金保才知道上了那小子的当,连忙去公安局报案。
公司简直乱作一团,讨债的人每天都不断,许多员工闹着要辞职。王孟宇则以没钱买材料为由停止了施工,并声言如果翠林再不按合同支付工程款,就到法院告甲方违约。许局长也是一天一个电话,先是恳求,渐渐地话里就带了威胁的成份。
尤其让洪金保感到震惊的是,他无意中发现翠林山庄的这块地已经抵押给了银行。
也就是说,翠林房地产有限公司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空壳公司,而其中几十万元的广告费和其它许多债务都是他洪金保出面欠下的,人家不找公司而只找他洪金保要债。
无可奈何之下,洪金保不得不开始选择逃避。可是,他躲在家里,债权人就找到他家,他躲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急红了眼的王孟宇甚至恐吓他说:“姓洪的,你再逃我就派人砍了你的腿。”当时,洪金保听了这话,就慢腾腾地捋起裤脚叫王孟宇砍腿。王孟宇就气得跳起来,说:“我要你这双狗蹄子有什么用?洪金保,你还是个人的话,就帮我们把那姓冯的臭娘们找出来。你摸摸良心,我们白忙了大半年不说,我们可是欠下了银行400多万啊!”洪金保回到公司,就立即下令将楼价狂减至一半,希望卖出多少算多少,先把债务偿还了再说。但是,此时翠林早已臭名在外,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空手套狼的大骗局,不但无人问津,反而引来了一批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的买主,售楼部只好关门大吉。
洪金保躲到吴孝正的家里一口气睡了三天的觉,第四天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冯小洁找出来。
他来到深圳,晚上单独请总部的财务经理吃饭,把对方灌得七荤八素的,果然就从他口中套出了冯小洁的藏身之处。他找到那个地方,楼下赫然停着公司配给他的那辆奥迪,气得他嘴都歪了。
洪金保见冯小洁居然这么处心积虑地来欺骗自己,不由怒火中烧,当下打电话通知了王孟宇,自己则在不远处守着。两个小时后王孟宇带着几个人火烧猴腚似地赶来了,问明情况立即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毕竟是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洪金保不想在这种场合下与冯小洁撕破脸,也知道王孟宇一帮人目的在于要钱,不会干出什么很出格的事来,就捂着发疼的胸口悄悄离开了。
洪金保回到家里刚躺下不久,电话便响个不停,也懒得听,任它响。响了几次后终于不响了,手机却又不甘不休地响起来。洪金保忍不住骂了一句“扑街”,拿起话筒,竟是冯小洁的声音:“金保,是不是你叫王孟宇来找我的?”她显然刚哭过,声音哑哑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正想问你这句话呢!冯小洁,我真没想你居然是这样一种人!”洪金保不由吼起来。
“金保,你应该知道我是迫不得已,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残忍让你帮我顶着那个破烂摊子。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需要时间,我必须想方设法去寻求帮助……”“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应该这样来欺骗我、坑害我!你有困难,你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甚至包括为你背黑锅。但是,你却故意躲起来了!你偷偷地把土地抵押给了银行,你抽走所有的资金,我都可以不怪你,你为什么还要指使你的亲信骗走那部车?!”“我……我承认我是做错了许多事情,作为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我根本无法不乱阵脚。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简直都快疯了。我只想到要你先帮我顶住一段时间,我怕你不愿意,怕你对我失去信心!可是……可是,你却让人拿着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来追债……”“我……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不过,有许多事情你实在做得太过分了。”“算了,金保,我知道是我错在先,我确实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好在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我在美国的伯父已经答应借给我500万美金,这批款很快就会转过来,等过了这一关,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我只希望这种过街老鼠的日子能早点结束。”洪金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有了美国汇过来的500万美金,冯小洁的公司立即恢复正常运作,同飞天方面也已达成和解,翠林山庄的工地又重新热闹起来。与此同时,翠林公司还在本市报纸电视上连续刊登上一个星期的致歉启事,并通过有关主管部门公开向全市市民作出产权保证。很快,翠林售楼部再次门庭若市,销售直线飚升。
尽管冯小洁苦口婆心地挽留,洪金保还是毅然辞去了他的总经理职务,重新回到单位上班。当时正逢年底考核,洪金保被评为全局唯一的一名“不称职”干部。
洪金保与许局长惊天动地地吵了一架。许局长否认了他以前所有的许诺,最后还指着洪金保的鼻尖骂道:“你他妈一边拿着国家工资一边到外面捞,根本就没有半点纪律观念,明年第一个精减了你!”洪金保嘴里吐出三个字:“你好口野!”他以自己也感到惊讶的速度挥出一拳,随即听到许局长一声凄厉的惨叫。
洪金保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许局长一眼,他昂首挺胸地走出办公室,走出市政府大门,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发廊。两个钟头后,他容光焕发地走出发廊,招手叫了一部“的士”。上车后,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天堂”。
司机说:天堂?是不是一个酒吧的名字?洪金保微笑着说:天堂就是天堂,怎么会是一个酒吧呢?你说的天堂究竟在哪儿?就在前面。
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司机有些生气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叫我怎么走?洪金保笑了一下,说:翠林山庄你知道吧?你先送我到那儿吧。
路上,洪金保问那个老实巴交的司机:你真的不知道天堂是什么地方?不知道。
那地狱呢?地狱你知道吗?天堂就在地狱的附近。
司机回头望了洪金保一眼,没有接话。
当天晚上,在翠林山庄工地干活的一群工人亲眼目睹不远处的“天然居”突然起火,火势非常猛,几乎在几分钟内就吞噬了整栋房子。他们说,我们根本来不及过去救火。他们还说,起火的时候,听到有一个男人大声地叫着:“丹霞,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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