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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找我玩吧 作者:李新尹

 

  平的家在滨湖路后巷10号。

  后巷是条死胡同,从滨湖副食品商店和滨湖药店之间的仄道进入,向右拐,一溜共十间红砖平房。尹平的家就在巷尾。尹平是一个沉静的男孩,今年高考落榜后一直呆在家。平时和同学来往疏懒,他不大出去找同学玩,别的同学也不来他家,独来独往的尹平除了在家摆弄那台木壳收音机,还常骑变速自行车出去闲逛。尹平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东湖。尹平喜欢东湖,他从未见过大海,大雾时候的东湖,水天空蒙,真像大海!尹平骑车哼着歌儿沿东湖一路逛,逛累了才回家。快回到滨湖副食品商店门口的时候,尹平远远便嗅到酱菜的味道。商店储存酱菜的仓库的窗口对着后巷开,尹平骑着儿童三轮车在后巷玩耍,年复一年地呼吸着混杂着酱菜味道的空气读完小学中学至今待业。尹平放学回家远远一闻到这味道便知道快到家了,酱菜的味道让尹平有种宁静的感觉,以至在别的地方闻到酱菜,也让他想到家。尹平开始慢慢喜欢上这种味道了。其中有一种酱菜的味道尹平最熟悉,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酱菜。酱菜入仓正是起风的季节,起风了,那股特殊的味道若隐若现忽浓忽淡地向后巷蔓延,一闻到这飘忽不定的味道,尹平知道秋天又来了。六年级有天放学回家,听见后窗有人说话,尹平垫了几块砖爬上窗口好奇地往里瞧:一个牛高马大虎背熊腰剪着男式短发约摸三十几岁的女人正搬着一大坛的酱菜,另外的两个妇女合作搬一坛,而她却一人独战,嘴里还吆喝着“嗨!”“嗨!”给自己加油,放下酱坛,她从袋里掏出烟,划了火点上,吞云吐雾起来,还一边粗声粗气瞎咧咧地大声说着话,说话间,忽然睃见窗口上尹平的脸,便用手一指,尹平几乎从窗上跌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她是女人?尹平想,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尹平没有考上大学,父母亲没责怪他。尹平的父亲是国营滨湖理发店的理发员。

  老尹三十多岁便秃顶,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上班下班都戴着一顶蓝色的布帽。老尹的五官其实还端正,只是整日戴着那破布帽,多少破坏了他的本来模样。尹平很害怕以后也像父亲那样,平时特别呵护头发,用洗发膏洗净后还涂上护发素,老尹见了,便板着脸说,秃头会遗传!对于尹平是否再复习一年,老尹专门找尹平认真谈过,尹平想也没想坚决地摇了摇头。老尹当时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决定的,就随你吧。

  尹平知道自己头脑不笨,就是懒。尹平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在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直到六年级一个晦暗似暮的下午,坐在班上最后一排座个子高瘦的尹平忽然发现黑板上教师写的粉笔字变得模糊不清,自此,尹平一排一排往前调座,直坐到第一排座位。后来终于连一个字都看不见了——尹平去配近视了。尹平没有告诉父母,班主任叫老尹带尹平眼镜,家里这才知道。眼镜是配回来了,除了晚上在家看电视,尽管天天尹平都随身带上眼镜上学,却从没在课堂上戴一回。尹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读完了中学,在班上一直是中等成绩,直到高三那年才戴上了眼镜听课,可惜已迟,加上沉迷电视,最终以高考落榜告终。尹平戴上眼镜其实蛮好看,那双丹凤眼在镜片后闪烁着迷离的光芒。直到现在,尹平对近视的那个寒假的心情依然刻骨铭心,那时哪儿也不想去玩,一想到以后一辈子得架着一副木头眼镜过日子,尹平不由想到了父亲戴了一辈子的蓝布帽,整个假期的心情沮丧至极。尹平从六年级开始看不见黑板,成绩还一直在班上保持中上水平该归功天赋,尹平有些得意;另外让尹平非常得意的是他发现了一种不用戴眼镜却可以看到黑板上的字的方法:用手指按住眼角,然后轻轻向后牵拉,便可以看清了。尹平异常兴奋地将他这个新发现毫不保留地告诉了班上几个近视的同学,这方法还真灵,尹平甚是得意,仿佛这个发现可以在全校推广一般。

  尹平的母亲虽不是标准美人,因为白皙,加上打扮得体,不认识的人见了还以为她是教师或者医生呢。可尹平的母亲却在滨湖市场卖猪肉!尽管市场就在副食品商店的隔壁,与后巷仅一墙之隔,尹平的母亲每天照样穿着整洁光鲜地走大约几十米的路程上班,到了市场,再脱下衣服换上工作服开始卖猪肉。尹平觉得母亲大可不必那样。

  呆在与市场一墙之隔的家里,尹平从小不但习惯了一大早喧哗到傍晚的吆喝叫卖声,而且还习惯了从那里飘来的阵阵臭味。而平房的后面是煤场,几架制作蜂窝煤的机器整日价不亦乐乎咔咔嚓嚓地忙着,尹平家后窗的光线几乎被黑不溜秋的煤灰蒙头盖脑地全遮住了。尹平喜欢呆在家里,呆在家里听歌。除了那台木壳收音机,还有一部随身听。随身听几乎是半骗半真地哄父亲买给他的,读高一的尹平央求父亲买一部随身听说用来学英语,老尹花60多元钱买了部国产货,效果还可以。英语教材磁带录了好几盒,可尹平从未听过,放学回到家,尹平便戴上耳机听歌。那时正流行王杰的歌,尹平对王杰的歌真是入迷,那个忧郁冷漠和沧桑的声音令尹平崇拜无比,《一场游戏一场梦》、《惦记这一些》、《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故事的角色》都是他喜爱的。现在他喜欢听孟庭苇,什么《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红雨》……尹平后来才发现孟庭苇的歌声同样透着淡淡的忧郁,王杰的是男性苍凉的忧郁,孟庭苇的是女性哀怨的忧郁。尹平自觉不是忧郁的人,怎么会喜欢听这类歌曲呢。

  夏季的一个午后,尹平独自在家。树上的蝉儿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在呐喊着,燠热的天气加上聒噪的蝉鸣令人更烦。尹平光膀子穿着短裤在听收音机,楚天台这个月在中午十二时至一时新设了热线点歌节目,这种直播式的节目尹平觉得蛮有意思,可惜家里没装电话,一次尹平听到他的一位女同学打通了热线电话,读了一大串同学的名单,尹平非常激动,尽管那里面并没有他的名字。电台的主持人除了接听热线电话点歌,中间还会读一些来信,比如生日点歌、交笔友什么的。播了一首歌后,主持人开始读今天的第一封听众来信:滨湖路沈楼巷6号的熊建来信要求点播王杰的《惦记这一些》,她在信中说除了点给自己听以外,点给在收音机旁所有喜欢王杰的歌的朋友,另外,她想结交喜欢王杰和孟庭苇的歌的笔友,这些听众朋友请注意了,熊建的地址是……尹平赶紧到处找笔,在一本旧杂志上记了下来:滨湖路沈楼巷6号熊建。那个主持人自以为很诙谐地重复解释熊是熊猫的熊。咦?就在隔壁哩,沈楼巷和后巷相隔不过100米。熊建肯定是一个男孩,尹平觉得有一点点的遗憾,和一个男的做笔友没有什么意思。尹平随手将那本旧杂志放回了书柜里。

  一觉睡到三点,尹平拿了泳裤和篮球骑车出去了。来到梨园路电力局俱乐部,在阒无一人的篮球场独自投起球来。尹平的投篮的技术并不好,但他非常喜欢这种运动,尽管篮球是群体的运动,尹平却流连于一人投篮的愉快之中——没有人注视,可以任何的姿式,中不中没关系。电力局俱乐部篮球场下班饭后可多人了,所以下午这个时候是尹平投篮的好时机。投了半小时,流了一身汗,尹平在门口的小卖部买了支汽水喝,然后径直去东湖。这时候的东湖一样人少,尹平换了泳裤跳下了水。

  头顶猛烈的太阳毫不吝啬将热量投射下来,湖水半米以上是烫的,半米以下才有凉的感觉。尹平游了一会后爬上岸。这时,一辆黄色的小轿车疾驰而过,骤然又停下来,秃头的司机从窗探出头来,朝这边望着。尹平原先以为看他,又不像,沿着那人的视线朝不远处一望,那边有一个女孩在游泳!女孩穿着红色的泳衣,丰满的身材胀鼓鼓的。那司机约摸二十七、八的样子,驼背。他下了车径直朝女孩走去。湖畔有一条石板道通向湖心,女孩在石板边靠着休息,那人和女孩说着什么,女孩并不理会他,独自游来游去,却不游向远处,她的游姿不娴熟,只在石板附近游。那人便站在石板上随着女孩游动四处走着,后来他竟脱了衣裤纵身跳下去,贴着女孩游了起来。那男的先似模似样地教着女孩各种姿式,后来两人在水中相拥亲吻起来。

  尹平看得目瞪口呆,赶紧游向别处。

  来东湖游泳的人愈来愈多,尹平换了衣服回家。尹平想起了刚才那一幕,那驼子好大胆!真是不可思议,那秃头和驼背的样子……一路这么想着,正好来到沈楼巷口,尹平赶紧刹车,想了想,然后拐了进去。6号离巷口不远,尹平很快便找到了。这是一幢老式的三层建筑,门口挂着“市生物研究所”的牌子,大门紧锁着,尹平朝里边望了望,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左边是自行车车棚,中间是过道,右边是一个墙报,两棵梧桐树的浓荫遮天蔽地,显得阴森森的,有些怕人,尹平想也未想便离开了。翌日到了上班时间,尹平又到了沈楼巷6号。院子的大门打开了,有几部旧单车停在车棚,没有什么人出入,尹平在对面看了半个小时,除了一个中年妇女提了把青菜上楼,再也没见过其他人出入,尹平有些莫名地想找熊建,最终还是没有上去。

  尹平回家后,拿出信笺给熊建写信。

  熊建:你好。那天我正在听热线点歌节目,听到你的征友启事,王杰和孟庭苇也是我最喜欢的两个歌手,就记下了你的地址。我们是邻居呢。

  王杰的歌我最喜欢《惦记这一些》,喜欢他的歌已经好几年了。记得第一次买回王杰的磁带听得如痴如醉,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原唱的歌曲,是别人翻唱的,再听王杰原版的歌感觉更好。我喜欢他忧郁的歌声。孟庭苇的歌今年才听了,我最喜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我爸妈最不喜欢我听流行歌曲了,他们说我没有考上大学就是听歌听多了。我也不想再复习了,不是读书的料。我现在还没有工作,呆在家里久了有一点无聊。

  我很想出去工作,除了可以赚钱,还可以认识到新朋友。

  就这样吧。

  尹平××年×月×日尹平留下地址,把信寄出去了。尹平想想真是可笑,相隔一百米还交笔友,熊建可能不回信呢。

  一星期后,熊建却来信了。

  尹平:您好。来信收阅。

  昨天经过外文书店音像部,发现王杰的最新专辑《路》,便带回了家。《路》整张专辑仍旧是王杰式的风格,仔细地听,发现王杰的唱法有了一些变化,多了一份沉稳,不再一味忧郁地高唱,但仍旧孤独。很喜欢。

  孟庭苇的歌呢,也许播放率太高的缘故,比如《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是好听,听多了便觉得害怕了。她最近有一张翻唱老歌的专辑你是否听过,里边收有《光阴的故事》、《走在雨中》等一些经典的老歌,我觉得,孟庭苇重新去诠释这些老歌,虽然与原唱者不能相比,亦别有味道。

  除了听歌,我非常想去外边走走。前几天在图书馆翻画报,有一组西藏风光的摄影,真是美极了,我几乎呆掉,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可以去那里呢?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

  我们单位就像一架破旧的船,死气沉沉,呆在那里,老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哪一天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读书是好的,你真的不愿意重读也行,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你不妨进技校倒是可以学到一些技能的东西。

  有空来找我玩吧。

  祝好。

  熊建××年×月×日尹平读完信,看了看收寄邮戳,相隔一百米,竟然三天才收到。熊建的字迹十分有力,和他的字相比,尹平觉得自己那细小秀气的字太像一个女孩子写的了。熊建的字虽然漂亮,但信写得太阴柔了,有点像女孩的语气。尹平没有回信,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写。尹平想高中那班女同学真是无聊,还交十几个笔友呢,有什么屁话好写,真是不可思议。

  熊建也没有再来信。

  尹平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几个月后,熊建又寄来一封信。尹平打开一看,只有几帧西藏的风光摄影。黄黄的山,蓝蓝的天,美丽极了。在其中的一帧后面,熊建写了一行小字:有空来找我玩吧。尹平看了看邮戳,真是从西藏寄来的!这家伙真去了西藏。看着这美丽的图片,尹平倒羡慕起熊建来。这家伙!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尹平到澡堂洗过澡后,突然想去找熊建玩,他该从西藏回来了。尹平决定到沈楼巷。雪慢慢在融化,到处的屋檐滴着雪水,尹平穿了件黄色直筒牛仔裤,在刺眼不温暖的阳光下,尹平觉得自己这条牛仔裤太漂亮了,他哼起歌来。副食品店门口一排的退休老人(清一色是老头!)坐在小竹凳上晒太阳,他们穿着脏得发亮臃肿的棉袄,双手卷缩在袖筒里,没有表情漠然地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

  尹平来到沈楼巷6号门口,停下脚步站了一会,上去了。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好容易才找到熊建的办公室。里边有两张办公桌,一张空着,另一张坐着一位戴眼镜瘦如芒秆四十多岁的男子,他的头埋在一张报纸里。

  请问,熊建在吗?她失踪了!那人抬起头,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上下打量了尹平一会,半天才吐了这句话。

  他告诉尹平,熊建去年底和单位请假就再也没有回来上班,她家人似乎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他指了指对面的玻璃板上的一张相片问:你是她的……?照片上一个胖乎乎圆脸的女孩笑容灿烂地面对着镜头。

  熊建是一个女的?哦……朋友。

  第二年春天,尹平收到一张贺年卡,只写了“新年快乐”四个字。是熊建的字迹!拿着这张贺年卡,尹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恍惚中,一张女孩的笑脸闪入他的眼前,女孩诡谲地向他眨了眨眼:有空来找我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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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