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在城市漂着 作者:孙剑

 

  一

  那段日子我天天都在疯睡,睡得天昏地暗不分日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得这样一塌糊涂,反正就像从来没睡过觉似的,随便往哪儿一靠就睡着了。

  难怪丫头死也找不着我。我把呼机关了,手机没有,想买,但是没钱。丫头找我找了三天没找到就叫人把我的门踢了,见我仍躺在床上呼天叫地地睡着,便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吼了起来:韦一!这下我醒了,翻身坐了起来,见是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同时用手指使劲挖了几下耳洞:耳朵都震坏了,回来了也不给一个电话。

  不给一个电话?丫头叉着腰,气鼓鼓地说,我拷了你三天你都不复机,去你公司找说你离开了,来敲门又没人应,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躲在屋里睡大头觉!你是怎的你?我也不知道,我揉了揉眼睛说,就是想睡觉。

  小姐,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被丫头带来踢我门的小伙子对丫头说,眼睛却瞅着我,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让我好好清醒清醒。

  没有了,谢谢,丫头把他打发走了,转过身来对我说,巴岸又进去了,要你去把他领出来。

  家伙!我赶忙下床,冲了出去。

  巴岸是我的哥们,写诗的,几年前和我一道来到这个万人朝圣的地方。但他来这里没两年,诗就不好好写了,去跟一些企业写什么“厂歌”。写“厂歌”也罢,可他写出的“厂歌”没有一首被哪位老板看中。他还说人家不懂,是识字的文盲。

  每次送歌词过去,总要跟人家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十有八九老板被他打得头破血出,最后是被老板的手下扭进了拘留所。他进拘留所就像有瘾一样,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只是把我给害惨了,每次进去都要我把他领出来,不然他就别想出来。这并不是我多有面子,拘留所所长也不是我亲戚,而是因为巴岸是一个十足的穷光蛋,而我每次又能大大方方掏出四五百块钱来,作为他进拘留所的“出场费”。这次不知他又把哪位老板给打了,也不知又要花我多少钱才能让他胜利走出拘留所大门。这家伙真是没治了!我一如去外婆家轻车熟路地去了拘留所,拘留所里几位看守见我来了,老远就打招呼:喂,老兄,你那哥们这些时怎没来?不是来了吗?我问。没有哇,他们说,来了我们能不知道?拘留所里的看守跟巴岸都很熟,也都非常喜欢他,这是因为每次进来巴岸都趴在窗口讲黄色笑话给他们听,次次都把他们笑翻了,他们也听上了瘾,所以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巴岸进拘留所。

  莫非给特殊看管了起来?几个看守说巴岸今天没来,我当时想,于是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位小姐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没其他人,小姐见我进来了睡意也全消了:嗨,韦一先生,你那位诗人朋友呢?我正来问你呢,我说,他真的没进来?没有,小姐摇摇头说,上次他还答应等下次来给我签名,可是等两三个月了,他都没进来过一次。小姐苦着脸,仿佛谁在骗她似的。

  见鬼了!我嘟哝着。这时,呼机响了,是丫头在呼我。

  你不是说巴岸进了拘留所吗?怎么没见到他人?我问。

  你真是睡昏了头了还是怎的?没听我说完就跑了,是戒毒所!丫头在电话里说。

  戒毒所?我惊呆了。

  在戒毒所候领室里,巴岸歪着脑袋坐在椅子上,见我来了,眼睛转向一边:不够意思,拷了你几天都不理我,害得我坐在这里像等待亲人团聚的科索沃难民。

  这些时我在睡觉,我说,然后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说,哥们,你怎么吸这玩意儿来了?好玩,他说。

  这可不是好玩的,这东西……得啦得啦,他摆摆手说,别口罗哩口罗嗦的,快去给我担保,就是保证我出去后不再吸那东西。

  我担保有用吗?我问。

  有用,快去吧,他说。

  喂,哥们,出来后我问他,吸那东西真过瘾?过瘾。

  那你啥时弄几口让我也吸一吸。

  去你妈的!他说。

  二

  巴岸从戒毒所出来的第二天,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去喝酒,我被他拖进了一间啤酒屋。

  喂,哥们,近段时间怎样?巴岸一坐下来,就问我,怎么老在家睡觉,不去上班?没班上了,我说。

  怎么啦?他问。

  没怎么,想睡觉,我说。

  潇洒,想睡觉不上班,他说。又问,丫头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拷她那天回来的,一回来就把我的门给砸了,我说。

  砸得好,他说,不然你还不睡死?又说,你可不能亏待人家,她可是一个好姑娘。

  去你妈的,你管管你自己吧,我说。

  喝完酒后,我们上了一座天桥,一边伏在栏杆上看桥下匆匆的行人,一边说话。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巴岸背靠着栏杆,仰头望着天说,我们到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想当初,我们激情豪迈,抛掉一切,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是好笑,我说。

  你看看,巴岸转过身来,指着桥下的马路说,这城市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还用得着我们吗?再说,我们又是什么?曾几何时,一首诗招惹的女孩比一首流行歌曲还要多,而在这里,顶多用来敲老板的脑袋,所以我口袋里时刻都装着一个石块。

  我大笑,笑出的声音很大,桥下有几个人朝上张望。

  你笑什么?巴岸说,我说得不对?无所谓对不对,我说,想那么多干吗?就这样漂着也不错呀。

  是,是不错,巴岸说,眼睛朝一边望去,这一刻,目光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说,我好像发现我是来干什么的了。

  一个漂亮的女孩,款款从天桥上走过。巴岸跟上前去,对女孩说,小姐,你真漂亮。你俗不俗呀,女孩说。你不漂亮,巴岸又说。你有没有眼光呀,女孩又说。

  你漂亮,但是跟我相比,就不算漂亮。你要不要脸呀……我笑了笑,朝跟在女孩屁股头的巴岸做了一个手势,祝你成功。

  三

  我大约睡了三七二十一天,就不想再睡了。该睡的时候也睡不着,我想我的生物钟大概整个地坏了。

  我仍没有去上班,懒得去。来这里几年,我好像身心疲惫,热情也渐渐消失了。

  我想,这几年我可能是跳进了自己跟自己设计的一口陷阱,当初还天真地在井口上铺满了许多花儿,是多么无知得不可原谅。

  丫头自从被公司派去新加坡学习两个月回来后,就很少来找我了,每天都在公司加班加点地忙着。巴岸也不知死去了哪儿,这家伙从来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他找我永远只有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遇上了麻烦。

  我闲着没事,就上街瞎逛。街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像是急着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只有我那么与他们格格不入。也有背着沉沉背包东张西望的人不断从面前走过,看着他们对一切还十分陌生的样子,我就为他们担心。我知道,那重重的背包里不光是行李,还有除行李之外的东西。放下那些吧,放下那些多余的赘品,也许,你的脚就在这块土地上会更加轻松。

  这个时候,我认识了肖如。

  那天,我在荔枝公园湖边打水漂。我从四处捡来一些平平的小石块,扔向水面,小石块在水面上蹦跳几下,拉出几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溅起一串水花,再轻轻沉下去。打水漂是我拿手好戏,小时候跟村里一些小伙伴比赛他们总比不过我。

  我还没打几下,就听到旁边有拍手叫好的声音:哇,好棒啊!我转过头来,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女孩。女孩对我说,你打水漂好棒呵,教我打吧?好吧,我说。

  我开始教她,可是教了半天,她把我捡来的石块全扔进水里了,也没打出一个水漂来。

  真笨!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离去。

  喂,别走哇,她跟了上来,我们聊聊吧。

  我转过身来,再次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长得很漂亮,于是就随她坐下了。

  接下来,我们就坐在湖边聊天。她首先问我为什么没上班,这么大个人还在公园打水漂玩。我说上班上够了上厌了上烦了就不想上了。她说也是,好像很有同感的样子,不禁让我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我们聊着,从谈话中知道她原来是学建筑设计的,来这座城市的目的就是想建一座像地王大厦那样的高楼,可是一晃几年过去了,砖头没摸一块,图纸没绘一张,最后还鬼使神差地做了人家的二奶。这城市真是不错,她说,稍不小心就让人面目全非。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告诉她我是搞机械设计的,来这座城市的目的同样是想有一番作为,可是在那家设计公司熬了八年,除只知道拼命替老板挣钱外,设计是什么回事都搞不清楚了。幸好,没做人家的二爷——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来。

  那天我们谈得十分投机,也相当轻松和愉快,仿佛有种受压抑之后彻底释放的感觉。当四周出现夜色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拒绝她请我共进晚餐的邀请。吃完饭后我参观了别人供养她的别墅,然后,滚在床上参观了她。

  她叫肖如。

  四

  丫头,我们结婚吧。

  几天以后,我这样对丫头说。我说这话完全是因为认识了肖如,我怕跟她越陷越深,最后不能自拔。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依然是在荔枝公园湖边打水漂,聊天。但每到天黑,我再没朝她那间小别墅走去。那天晚上的一次是不小心,人偶尔一次不小心是可以原谅的,但如果一不小心就变得面目全非,那我就全完了,把自己最后一点东西也遗失在这里了。

  不料,丫头听后,头摇得像什么似的。我不同意,她说,你忘了?韦一,我们刚来这里时是怎么说的?说好了各自干一番事业,再结婚。你知道,我的事业现在还只刚刚起步,离我们的目标还远着呢。再说,我好不容易才在现在的公司立稳足,刚刚得到上司的赏识,你说这个时候能分心跟你结婚吗?我也劝你暂时不要考虑这些,韦一,去找一份工作,好好干吧。别整天这样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你忘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丫头说着看了看表,说,对不起,我要上班了,你好好想想吧。

  去他妈的理想!去他妈的抱负!丫头走后,我破口大骂:见鬼去吧,梦魇!嘀嘀……呼机响了,是肖如。

  我想要你帮我,肖如把我约到一家咖啡屋里,这样对我说。

  帮你什么?我问。

  我想开一个公司,她说。

  开一个什么公司?建筑设计公司。

  不会是开玩笑吧,我笑了。

  不是,她说,我知道你是说钱,但钱不是问题,他有的是钱。

  你要我帮你什么?我问。

  帮我干,她说,你也是学设计的,我们的专业有相通的地方。这个城市需要的是“熟手”,我也不例外。

  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帮你?我问。

  你一定会的,她说,因为与其说是你在帮我,不如说也是你自己在创业。

  怎么讲?个中道理你应该明白。

  妈的,竟然用创业来对我作诱饵!我同意了。

  五

  我们开始为成立公司的事忙碌起来。肖如也顺利地从包养她的男人那里拿到一笔可观的资金,并在她心中的圣地地王大厦租了一套办公室,作为公司地点。办公室租好那天,肖如非常高兴,在屋里一个劲地舞蹈着,看她陶醉的样子,我双肩上突然有种沉沉的感觉,一切真的从头开始了?一切都准备好了,现在只差一本营业执照。明天我们就去工商局,把营业执照办好,公司就正式挂牌成立了。

  真快呀,就像一场梦,一切仿佛都在梦中。这天晚上,我们站在地王大厦顶层,看着眼前五光十色的夜景,肖如轻轻地说。

  是梦也是回头梦,我说。

  这全因为认识了你,她说,如果不是你拨动了我那根沉睡的心弦,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仍蜷在床上看肥皂剧。

  也不是的,我说,是你心中灯火未熄。

  以前我是不是很傻?很无知?她问。

  我摇摇头,说,也许,每个人都有迷失自己的时候,只不过有的人迷失一阵子就能把自己找回来,而有的人,则越来越看不到自己。

  我会走自己的路的,她说,该还给他的,一切都会还给他。

  风,爽爽地吹着。肖如轻轻偎到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胸前,说,今天晚上,别离开我。

  但我还是离开了。我说过,上一次是不小心。

  六

  回到住处,见丫头在等我。

  丫头正低头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双肩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我以为这些时跟肖如在一起被她发现了,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什么事呀?丫头没回答我,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了。

  女人真是小气,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搂住她的双肩说,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呵?我……我没工作了!丫头哭着说。

  没工作了?我愣了愣,开什么玩笑,你不是工作得好好的?前几天还说老板要你做他的助理呢。

  就是那死老头!丫头说,今天……今天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对我动手动脚的,还……还想强奸我!干他娘!我一拳头打在大腿上。

  这一夜,丫头断断续续哭了很久,我想着明天还要去办执照,于是哄她睡着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了工商局门口,等肖如。可是左等右等,等到上午十点多,仍没有见到肖如的影子。我拷她,拷了几遍,没复机。又打她手机,她的手机说,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我想了想,去了她的住处。

  这座小别墅的大门紧闭着,我站在外面喊了几声肖如,没人答应。我翻过围墙,爬上二楼阳台,隔着玻璃朝里面望去,发现已人去楼空。

  此后一个多月,肖如好像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一样,一直没见到她。

  七

  我和丫头结婚了,一场非常简单,只两个人的婚礼。婚后的一天,我们去商场采购物品。我们打算好了,把口袋里几个可怜的铜板全部花掉,然后再去为钱拼命吧,什么也不用想了。

  在商场门口,碰到了巴岸。

  嗨,哥们!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当胸给了我一拳。怎样?还在漂着?他问。

  都一样,我说,漂着也是漂着,不漂着时也是漂着。不过,有时漂着时——倒不像是在漂着。从这点来看,又不一样。

  是不一样,他说,我现在进一家报社了,是一份诗歌报。

  噢?这地方诗有人看吗?我问。

  有,发行量还很大,他说。

  但愿你不是在骗我,我说。

  哪呀,骗谁也不能骗你,他说。

  这么说,你现在口袋里没装石块了?我问。

  没有,还装石块干吗?他说,并把口袋翻出来给我看,接着,笑了。

  我们都笑了。

  你们聊吧,丫头说,进去买东西了。

  喂,哥们,巴岸对我说,去看看肖如吧。

  肖如?你认识她?我有些吃惊。

  巴岸说了句很牛皮的话:那个时候,这个城市有多少二奶我不认识?娘希皮!我骂了一句,接着问,肖如怎么了?出事了。

  出事了?巴岸说,前些时,那男人给了肖如一笔钱,让她去开公司,但不久就让男人的老婆知道了。男人的老婆找上肖如,打她,骂她,还把她从二楼上推了下去。肖如摔伤了,现在仍躺在医院里。

  我听后怔住了,久没作声。

  我们站了一会儿,巴岸说有事要先走,改天再聊。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别忘了去看看她。

  她是谁?丫头刚好从里面出来,听到了,问我。

  肖如,我回答。

  肖如是谁?她又问。

  一个女的,我又答。

  一个女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丫头紧接着问。

  有关系,我说。于是,把肖如的故事,前前后后讲给了她听。当然,故事中我省略了跟肖如一夜情的那一段——是男人都不会讲给自己老婆听的。

  听完肖如的故事后,丫头对我说,我想去看看她。

  八

  我们买了几斤水果和一些营养品,去医院看肖如。

  在医院里,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出肖如住在哪间病房。问护士小姐,护士小姐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最后问一位护士阿姨,护士阿姨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几眼,然后问,你们是她什么人?我们是她朋友,我说。

  朋友?她说,她也有朋友?住进医院一两个月了连家人都没来看一眼,还有朋友来看她?也许她家里人还不知道吧,我说。

  怎么会不知道?她说,那天送她进来的老头儿说是她亲舅舅,既然是亲舅舅外甥女儿伤得这么厉害能不通知她家人一声?她是不是伤得很严重?情况怎样?我问。

  脑子摔坏了,她说,不成植物人也会成疯子。如果你们是她朋友,就跟她家里人说一声,我们准备送她去精神病院。整天在这儿大喊大叫,吵着要出去建地王大厦,这地王大厦是你建的?还动不动就找我们要皮尺要三角板,说我们把她的皮尺三角板都藏起来了。我们这里是医院,又不是设计院,哪来什么皮尺三角板?受不了!顺着护士阿姨的指点,我们去了肖如的病房。推开门,见肖如蓬头散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只晾衣架,正低头认认真真地在那里比划着。

  肖如,我轻轻唤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先对着我们傻笑了两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我们嘘着。

  说,别吵,我在绘图,说罢又埋头比划起来。

  我扭头看丫头,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