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世间有不少号称活得清高的人,可没听他们谁和钱有仇。
1
黄昏时分,李立在广安门火车站货场外的胡同拐弯处停住车。他冲旁边的几位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都是下岗的提前退休的或像他这样企业效益不好,可还凑合着上班的人。李立在一家有着上万人的大工厂上班。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到这家工厂参观过,他被烟囱林立、钢花飞溅的场面深深地吸引住了,中学毕业时毫不犹豫报考了这家工厂下属的技工学校。谁知,工厂的几位领导不是贪污就是糟蹋,几亿几十亿地赔,把企业搞得一塌糊涂。企业糊涂了,他可不糊涂呀;企业的事他一个小工人管不了,个人的事是应当可以管好的。他不懒,舍得卖力,凭这就能挣钱。
李立和这些人一样都没有办营业执照,用北京话说是“业余的”。为了不让单位的人知道,为了把汗水换来的辛苦钱全部落在自己口袋里,他们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猫在胡同里,小心谨慎而又焦躁不安地等候着买卖。尽管有检查的,但谁都知道5点钟以后,检查的就下班回家了。打个时间差弄点儿生活补贴费虽说不太合法,但也没有给别人和社会造成伤害,良心上承受得了,所以,李立肯干。他定了定神,点燃一支烟,在这种地方,他不准备和任何人套近乎,想抽烟就自己抽。
这时候,过来俩人,急不可耐地问:“谁去长辛店?”“多少钱?”“50.”三轮车主们相互看了一眼,没人说话。
“60!60!”那俩人嚷起来。
蹬车的还是没有人说话,这就叫“杀价”。这样做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顾主长钱;二是顾主不干,买卖吹了。李立拿烟的手都有些哆嗦,他觉得60块钱走趟长辛店值了!但是,他没勇气破坏规矩,多甜的活儿也得挨个儿。
“再添20.”排在第一个的黑脸汉子用手套掸了掸车座儿,慢悠悠地说,“80,我走一趟。”李立拿眼扫了一眼黑脸,心说你也忒黑了,20来里地就要80,凭什么呀?他对现在的一些人的做法看不惯:无论干什么,都要一口吃成个胖子,都想一下子脱贫。
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一夜暴富的事,挣钱需要时间、耐心和机会。可如今的人急躁得一点耐心都没有了,把所有的相逢相遇都看成了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伸手一刀,能黑一下就黑一下,剁下去就得见血!他清楚这一趟活的钱至少等于黑脸一个星期的工资。聊天时,李立知道黑脸才43岁,是个厂内退休的。
“80就80.”那俩人彼此看了一眼,说,“走吧,站里还有台机器。
“打住!”黑脸朗声说道,“谁知道那机器多大分量?”“没多大分量。”黑脸不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烟,闷头抽起来。
天越来越黑,那俩人显得有些急,就挨着个地问。他们走到李立车前说:“大兄弟,走一趟吧,没有大分量,要沉就搭汽车了。”李立看了一眼那些默不作声的三轮车夫们,心里有些犯嘀咕,不套近乎可也不能得罪这些人。这些人会利用你上厕所的功夫把车带扎坏,把闸线绞断,这种事他见多了,为争一趟活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有,就是新人加盟也要请老人们吃顿饭,谁也不愿意在自己挣钱的地盘上多几个竞争对手。有一次,他到前门外煤市街揽活儿,刚停住车,一个疤癞眼儿跟过来说:“这个车口儿可不好呆,都有户口,外来人口得申报,批不批还要看我们哥儿几个乐不乐意。”他揣着手没理那个疤癞眼儿。谁知,疤癞眼儿抬手就打,还没容他明白过来,已经被几个人围在中间……那天,他回到家里,洗了洗,抹了些药水,红的紫的像尊泥塑,刚好倒洗脸水时被住在同院的周末看见了,他一愣,忙问:“怎么弄的?”李立没说话,回屋从床底下找出一根见棱见角的榆木棍子蹬车就走。一边蹬车一边掂着那根棍子,鬼似地龇着牙笑了。他要去刚才挨打的地方,他不能就这么认了,他要用手中的棍子将事情摆平,为自己、为老实人讨回个公道。可是,当他刚刚拐出胡同口儿,就被几个街坊拦住,是周末找的人。邻居们异口同声地劝道:挣钱不挣气,为了挣钱,受气不算什么。虽然当时觉得挺窝火,但时间一长就忘掉了。而且,不公平和以强凌弱的事情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他知道怎么和那些蹬车的蛮人相处了。
但“大兄弟”这个称呼还是把他的勇气唤醒了。一个晚上挣80的事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到,挣到80,明天就可以多给刘芳80.何况自己是最后一个,他们不愿意去,就该轮到自己。他捻灭烟,拍了拍手,小声说:“走。”进站装完货,天已大黑,西北风铺天盖地扫过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马路上拥满了风风火火往家奔的人。自行车上都带着大包小包的,准备回去过节。瞧着那些急匆匆的身影,李立的心中掠过一丝凄凉,人家是往回走,自己是向外走,一里一外就能看出这人活得是否轻松。也许,自己的好日子在后头,他盼望着真有那么一天会苦尽甘来,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点儿念头吗?他刚蹬了一会儿,就知道这80块钱不好挣,连人带机器得有8、9百斤,可既然应了人家,就得干!自己是立着撒尿的,说话得算数。他一弯腰,换上小轮盘,这样走车省劲儿,但顶着风蹬到六里桥,汗就下来了。冬天蹬车,为了透气只穿一件空心棉袄。他解开上边的钮扣,冰冷的风一下子飕进领口,激流般拍打着前胸,他不由得低下头,将身子趴在车把上……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长辛店。李立停下车,擦着脸上的汗水下了车,帮忙卸完货,这才从那人手里接过钱,然后一张一张地捻开数。刘芳就是这样数钱,一开始他还有些看不惯,觉得那样显得特别小气,可没多久他也这样数钱了。
那俩人笑着说:“错不了,就8张。”“回见二位,”李立打着招呼上了车。蹬出不远,隐隐约约听见一阵笑声说:“这傻小子,8张就跑这么一趟,让咱哥儿俩赚顿酒钱……”李立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他刹住车,扭头喊:“孙子!谁傻?”喊完了,他跳下车等着,他想挥拳狠狠砸那个占了便宜并且沾沾自喜的家伙。他觉得自己心里总是有一股无名火,正好发泄一把,可是,那边却没有动静了。他攥着拳头看了看,四下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冻得结结实实的柏油马路死蛇一般伏在寒冷的冬夜里,西北风在昏黄的路灯光中兴奋地奔跑,引得路边高大的杨树发出一阵阵悦耳的欢叫。他掏出放在车筐里的寻呼机,他不太喜欢这东西,总觉得那是买卖人用的,可刘芳说有个寻呼机联系起来方便,还说寻呼机都臭了街,比买一块手表都便宜。
他按亮灯后看见荧光屏上显示出10点,心说这趟活走了3个多钟头,卖力气挣钱可真是不容易。受骗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愚笨,但是,当他想到为什么会受骗,竟苦着脸笑了:纯粹是自己愿意呀!如果不蹬车就不会上当受骗,可不蹬车挣钱,用什么将心爱的媳妇娶进家门?别人结婚可以依靠父母兄弟,而病病歪歪的母亲却帮不上自己的忙,他必须得给自己奔……
2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摸黑洗了,坐在床边啃了一个凉馒头。尽管他加着小心,可母亲还是醒了,在隔断墙那边“呀,呀”地问,他连忙凑近了说:“妈,我回来了,您睡吧。”他钻进冰凉的被窝,将疲惫不堪的身子缩成一团,在暗夜里睁大眼睛,想刘芳——每天晚上他都躺在被窝里想刘芳,一想到离拥着那让自己心动的身子睡觉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的心里就一阵阵发热,他知道盼望已久的幸福就要到手了。有时,他觉得这一切就跟做梦一样,过去的痛苦与忧虑好像被唾手可得的幸福遮掩住了,但是,他能忘记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吗?他是去年夏天认识刘芳的。在这之前,他也见过几个,但都碰了钉子。每碰一回钉子,他心中的仇恨就会增长一分,他觉得世界上最坏的就是那几个女人。她们个个都想嫁给大款,没说几句话就问有多少积蓄。他在一个不景气的企业里当水暖工,能有什么积蓄?他一实话实说,女方就说再考虑考虑。介绍人也埋怨他不会说话,这年头儿说实话还能办成一件事吗?该出手时就出手,把生米做成熟饭,她即便知道你没钱也得点头。但他不愿意那样做,他就是恨那些女的太势利眼。可恨归恨,眼瞧着自己30大几还娶不上个媳妇,心中不免焦躁,晚上躺在床上孤零零地难受,身体的反应更让他急不可耐,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孤独而压抑的健康公驴,特别需要女人的温暖接纳。
他们是在陶然亭公园东门口儿见的面。刘芳的个子高高的,身材纤秀,穿着一件水绿色的连衣裙,远远看去像一株挺拔的竹子,比李立知道的那个女老板多出几分优雅。在单位时没有多少活,一闲下来不说谁又发财了就说女人。说得最多是厂门口开饭馆的女老板。那女人30出头,白脸红唇,胸脯子特高,总挑着眼睛看人。
水暖工们都说那女人有味儿,和那女人睡觉肯定特累……李立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爱听,他也觉得那女人不错,找那样的女人做媳妇过瘾。
双方的牵线人走了,刘芳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问道:“听说你是个直脾气?”李立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直脾气在这个绿竹一般清秀的女子心中是好还是坏。他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刚刚见面的女孩子。
“我也是个直脾气。”刘芳说完竟“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很开心,露出了一口细密的小白牙。
李立的心一下子被小白牙照亮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是缘分。他显得很激动,说起话竟有些语无伦次:“我是个直脾气,我认为这样好,实事求是不害人。我这人实心眼儿,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交朋友愿意把心掏出来,我没什么钱,可我有力气……”说完了,他有些担心,因为,一不小心又把自己是个穷光蛋的底儿说了出来,他怕到手的女人又一次给吓跑了,他看着刘芳,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谁都是从没钱到有钱,现在,挣钱的机会很多,就看你如何把握了。”李立没想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小6岁的小女子这样深明事理,就把自己下班后蹬三轮车的事说了,并且说这件事投资少,见效快。
“拉‘黑车’?看着你挺斯文的,不像是蹬三轮车的。”李立不好意思地说:“这活儿随便,晚上有空就出去一趟,没有空就不去,买辆旧车也用不了多少本钱,几天就蹬回来了,我又不会干别的,只好卖力气挣钱,卖力气挣钱踏实。谁也不愿意下班后再去干活儿,可那点工资太可怜。有工作不给办营业执照,只好悄悄干,我不甘心一辈子受穷。”“只要不偷不骗,凭力气挣点儿外快没什么不好,也省得外地人总是说北京人好逸恶劳。”李立没想到在以往被自己认为是非常复杂和难于处理的婚姻大事竟然在刘芳身上那么快、那么顺畅就有了答案。第二次见面后他提出送刘芳回家,走到她家住的胡同口儿,她说:“到了,谢谢你,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走了几步,心中竟涌起一股别离的伤感和牵挂,忍不住扭转身向胡同深处张望,那时候,他一眼就看到刘芳也回过了头,四目相对,他扬起胳膊,她挥起了手……尽管那会儿刘芳没有说一定要嫁给自己,但他还是看出刘芳是诚心诚意地和自己相处,并且,没有嫌弃自己有个半身不遂的老母亲。
后来,他琢磨刘芳之所以肯和自己确立关系,一定是相上了自己的实在劲儿,任何一个有眼光的女人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油头滑脑的男人。他看出刘芳是个机灵的女子。好像是在他们第三次见面时,刘芳就提出到家里看看。李立觉得自己找女人的条件并不高,只要她能容忍自己目前的贫困和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
那天在路上,李立没说一句话,母亲是在父亲出工伤去世的那会儿急得脑血管破裂,病虽看好了但整个人也瘫痪了,一晃儿,瘫了9年了。他本想过一段时间,待两人的关系锁定后再让刘芳到家里去,但她既然提出,自己也无法阻止,何况这件事早晚也得暴露,也许,早亮相比晚亮相好,如果她不乐意就尽早分手,省得浪费感情。
他硬着头皮推开家门。他家住在宣武门外的一个大杂院,一间半南房,不到18平方米,阴暗潮湿,浊气冲天。他们进门的时候正赶上母亲要大便,刘芳二话没说就把老太太抱下了床。当他看到刘芳从外屋走进里屋,感觉就像是踩在自己心上,难受得后背发硬,手脚冰凉……刘芳走出来说:“明天我倒休,你上你的班。”第二天,他下班回到家,顿感眼前一亮,一间半房子窗明几净,多年不擦的水泥地面闪出耀眼的黄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和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
母亲倚靠在床边,用那只能动的手指着刘芳,嘴里“呀、呀”地说着,他看见母亲的眼角儿滚出了几颗浑浊的老泪。晚上,他躺在拆洗干净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中涌动着甜蜜的忧伤和真诚的感动,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就是给刘芳当牛做马都应该,一报还一报……
3
睡梦中好像李立看见刘芳来了,用手指捏住自己的耳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太凉了……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看见刘芳真的就立在自己的床边,穿着一一件雪青色的毛衣,衬得那张冻得红红的脸格外动人。
刘芳用手指捏住李立的耳唇,伏下身子轻声说:“该起了,老公。”平时,她总把李立叫做“老公”,叫得李立耳热心跳喝了蜜一样。
李立不好意思地说:“昨天回来得太晚,睡过了。”“知道你辛苦,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李立看见炉台上烤着自己爱吃的烧饼夹肉,桌子上还有一个装着元宵的白色纸袋。心里不由得一热,一下子将一身冷气的刘芳揽进自己热乎乎的胸口,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谢什么?”刘芳并没有躲闪,相反,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一只手也抱住了他的肩。隔着刘芳厚厚的毛衣,李立感到她年轻胸脯的饱满鼓胀,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情往身体里乱窜。他喘着粗气把手伸到了刘芳那饱满的胸脯上,顺势将她搂倒在床上,但仅仅是搂了一下就又松开了手……周末从知道他和刘芳谈恋爱那天起,就告诉他要先入为主,并给了他一包避孕工具,还说敞开供应,随要随有。一块长大的伙伴,从小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但李立一直没有那么做,他压抑着每次和刘芳单独相处时身体里涌动的渴望,他想结了婚再充分释放,自己越是喜欢刘芳就越是要拿她当宝贝儿似地供着,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刘芳对他说“五一”结婚。一想到那日子,李立就觉得心花怒放。
“钱呢?”刘芳凑在李立的耳边轻声问,“该交帐了。”从他们认识的第二个月起,李立就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交给刘芳管理。一是表示对她的信任,二是刘芳的确有理财的专长,她在幼儿园是食堂管理员,善于安排琐碎的事情。
这时候,李立才想起周末刚才来过,他给周末拿了钱后一看才5点,又躺下了,一闭眼就睡到现在。“钱让周末拿走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说有急用。”
4
几个钟头之前,李立人困马乏地刚刚拐进胡同,一眼就瞅自家院门口围着几个人,心里一紧,下车走了过去。他看到长得人高马大的周末被几个陌生人围在中间,缩着脖了蹲在地上,就停下问:“什么事?深更半夜的。”“没事——”周末看了他一眼。“什么没事!”其中的一个人蛮横地打断了他的话。周末犹豫了一下又说:“明儿早晨再说。”李立知道在自家门口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再说,自己也太累了,汗水溻湿的棉袄又凉又硬,他太想赶紧进屋用热水洗洗,换件干衣服。所以没再深问,推车进了院。但他没想到周末居然一大早儿就向自己伸手借钱,堵窟窿还债。虽然,他从心里对周末借钱的理由反感,甚至有些鄙薄,可还是二话没说就拿出两千块钱。
周末在电话局上班,那是毫无竞争对手的绝对独家经营,月工资早就几千几千的拿了,在这一百多口子的大杂院里是高薪阶层,凤毛麟角,一天到晚牛得不行,出来进去不是说炒股票买基金就是说贵族呀时尚呀。李立没钱,自然也不太关心那些让人眼热的发财之道。他觉得周末说的那些挣钱办法全是陷阱,全是套儿,股市上有一个庄家捣了鬼,成千上万的股民就会睡不着觉。劳神伤身挣下的那点血汗钱轻而易举地就被“不完善、不健全”给卷走了。他每天蹬车时一看到股票市场门口堆积的那些人,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四个字:财迷心窍。他觉得自己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而是自觉地站队。如今,不知从何时何地起又有了阶层之分,住山庄别墅的是“贵族享受”;买公寓的也是“高尚置业”;当然还有“安居工程”。
街上到处扯着“××工薪阶层”。他知道自己肯定就划归“工薪阶层”之列,所挣之钱充满了汗腥味儿,往外掏的时候自然要加着几分小心,免得把别人熏一跟头。
尽管他对自己沦为“工薪阶层”有些不大情愿,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个人能左右的,想起来不免心灰意懒。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看着别的男人灯红酒绿地过日子,感到无地自容,也想到过多挣一些钱。过去的北京城一到夜晚黑古隆咚,现在,灯红酒绿,满街飘香,到处都是穿着又薄又透小衣衫的娇媚女子和腆着大肚皮的牛皮男人,大马路成了停车场,又挤又乱。他蹬车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犯不着为碰撞扯皮费神。如今这世间有不少号称活得清高的人,可没听他们谁说和钱有仇,往往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捞起钱来却是没头没脸。当然,捞钱真是凭机会,凭感觉,凭悟性,万一捞不好就会被抓住,身败名裂。当然,他一个平头百姓永远也和贪污受贿沾不上边,他只有一些小机会,而且还要靠卖力来换取。
有一天,他蹬着三轮车去火车站送人,回来的时候有人要用车,他一听是去新华社,正好顺路,就把那个人的两个纸箱搬上了车。他没想到那个人下车时竟然给了自己10块钱,还说要有发票可以给20.他没有发票,但那10块钱却让他看见了一条铺满钞票的致富路,那会儿,他甚至为自己找到这样一条路而沾沾自喜,毕竟,很多想发财的“工薪阶层”空怀一腔壮志,却苦于无事可做,仍在门外徘徊,仍在侃。外边的人总说北京人光说不练,实在是因为找不到机会,或找到机会又觉得不适合,死要面子活受罪。李立没有那么多毛病,他觉得蹬车挺好。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想贪污受贿公款玩乐,搭得上手吗?虽然蹬车需要力气,可力气这东西闲着也是闲着,用完了还长。
当然,“工薪阶层”也是鱼虾混杂:自己月工资是400多;甲A的许多球员都挣美元;还有名分上挣工资,可一年到头花不着自己的。虽然都是工资,可工资和工资不一样,工资里面的含金量更不一样!他清楚自己多少钱一斤,从不掺合那些风传的门道和路子。他知道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主儿,做梦都想往贵族靠,可十有八九,人仰马翻,血汗钱在转眼间成了赞助费。
他琢磨出周末摔跟头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吃几碗干饭,一心想发财,结果炒股被套,与人合伙做买卖赔钱,做传销又欠了一屁股债。他发展的那几个“下线”反悔不做了,联手找上门来要钱,整整堵了他一夜。“他们拿刀顶着我,问我是要钱还是要命,我也想打,可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几个人……”看着平时一向豪横、感觉良好的周末脸色苍白,接钱时手都哆嗦,李立又把剩下的一百多块零钱递了过去。
周末接过钱问:“还有吗?”“这还是你赶巧了,再晚一步就给刘芳了。”
5
话是那么说,拿钱的时候,李立绝对没有想到该怎样对刘芳解释,如果想到,也许就不住外拿了,也就听不到刘芳的埋怨了:“他急,他一个月坐着挣好几千。
他和你一般大,孩子都上学了!咱们呢?他有咱们急吗?他的钱是玩丢的,他想发财却让财给咬了!“刘芳关注的细枝末节,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本来,李立就对周末借钱的理由不满意,刘芳的话更让他彻底明白周末借钱纯粹是为欲望所累,周末把因贪欲造成的危机转嫁到自己的头上,他这样一来等于借走了自己打开正在建立幸福之家的钥匙。
两个月前,他们已经交了预付款,今天,只要再交两千块钱就可以取货了。昨天,李立打电话告诉刘芳,自己这个月连工资带蹬车一共挣了2100元,刘芳在话筒那边笑着说:“好老公,你——”他听到了“咂”的一声,当时觉得心都醉了,浑身是劲,下了班蹬起车就奔了广安门车站。
“你去找他要回来,咱们得去取家具,眼瞧着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还有好多事要办!”“怎么开口呀?咱先取点钱。”“还没到期呢!提前取赔钱,凭什么呀?你拉不下脸我去!”“别,”虽然李立在心里对周末不满,可真让他去逼人还钱,他做不出来,他说:“他让我瞒着这事,他没让媳妇知道。”“他媳妇踏实了,你媳妇呢?”李立看了一眼刘芳,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刘芳第一次如此痛快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感动之余又有些惊讶:他发现刘芳竟然是这样的伶牙俐齿。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别——”“好呀!李立,今天才看出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你没有拿我当回事!……”刘芳说着话一甩胳膊走了。
李立追出门时,刘芳已经没影了。他站在院门口愣了一会儿,心里空荡荡的,他回过头看了看周末家的屋门,搓了搓手,猛地一转身走了进去。这时候,周末那上小学的胖儿子正在院里乱跑,看见李立叫了一嗓子:“叔叔!”他没答应,耸了一下鼻头,低着头打开三轮车锁。他想出去转转,他不能在院里闷着。
他推出车,刚蹬到胡同口儿,有人喊:“车,三轮车,天安门去不去?”他看都没看,他觉得没劲,卖力气蹬车死奔管什么?操!怎么现在这人全都认钱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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