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流文人凑在一起开笔会,该会是什么样儿的呢?A这天晚上,苏生正在采访一位看上去有些病态的三陪小姐,腰间倏地一麻,低头一看,是妻子的传呼,还加了119.苏生不得不暂时离开好不容易进入状态的三陪小姐,到外头回长途电话。
三个月前,苏生从最边远的小县城来到特区一家名为《外来工之报》的报社打工。苏生主要负责周末版“打工大看台”纪实栏目的编写,“打工大看台”是周末版的重点栏目,也是《外来工之报》的热点和卖点。苏生原来是写小说的,还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写刺激的小说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是如今再刺激再精彩的小说也没人看了。博尔赫斯说过类似的话:“生活远比虚构精彩和真实,只不过有些作家害怕体验生活罢了。”现代人对虚构越来越失去了耐心和兴趣,他们宁愿毫无羞耻却有滋有味地在大街上袖手旁观暴徒轮奸良家妇女,也不愿、更静不下心来在深更半夜去拜读小说里虚构的高尚爱情。到处都在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现代人为寻求刺激和真实,连善恶都懒得分辨了。
为了让“打工大看台”栏目越来越刺激,同时也为了让自己的腰包越来越性感,苏生不得不不断地去体验让他害怕的现实生活。体验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到三陪小姐出没的场所体验生活,至少要付出金钱的代价。这次请三陪小姐吃饭就是为了一篇刺激的大特写收集素材。这位三陪小姐的胃口没有停留在美食上,她在出卖自己绝对隐私的同时还想和苏生进行肉体上的交易,所以频频向苏生发出“性息”。灵魂固然重要,肉体的需求却很迫切,要不是妻子关键时刻打来传呼,苏生说不定就堕落了。
妻子拯救了他。
出发时他和妻子达成协议,不是大祸临头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传呼他,更不要加加急代号,免得他担心。出门在外,最怕接到家里的坏消息。
妻子传来的既不是坏消息也不是特别的好消息:省文联寄来一封挂号信,邀请他参加小说笔会。妻子不在同一个单位,苏生的信件又特别多,苏生走后,妻子一个星期到他单位取一次信件。因为拖了一个星期,笔会报到的时间迫在眉睫,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不到人,只好传呼他。
B如果是在十年或五年前接到笔会通知,苏生一定会像初恋那样兴奋得睡不着觉;如今的苏生和文学已经离婚,尽管他还在写作,但那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写作。
从前写作是为了人生,现在写作则是为了生活,为了面包和存款,至少对苏生来说是如此。
所以苏生对这个惊出他一身冷汗的消息无动于衷,倒是电话那头的妻子显得很是激动。妻子是个从来没有发表过作品的文学爱好者,但她对文学的初衷就像对他的爱一样从来没有变过,这点让苏生十分佩服也十分惭愧。而苏生正是为了“报答”妻子的深爱才先是放弃文学后又放弃单位去打工的。
写作尤其是纯文学写作是永远发不了财的,就像拿工资永远发不了财一样。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要脱贫写言情,要想发搞凶杀,要致富编故事”,这绝不是夸张,苏生认识的一位写手原来也是搞纯文学的,从20岁写到45岁,一直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46岁那年,他成了一家公安杂志的编辑,利用职务之便大肆贪污和挪用业余作者的稿件,改头换面后雪片般寄向各省的都市报。如今几乎所有的都市报都有纪实版,而所谓纪实版都在挂羊头卖狗肉,发表的大都是根据道听途说胡编乱造而成的奇案怪事,不要一丁点的文学色彩,要的只是情节和细节。无论编辑还是读者,对这类稿件都趋之若鹜。如果说这类作者和作品是有缝的蛋,那么同类编辑和读者就是专门叮缝的绿头苍蝇。别看这类文章写得不怎么样,稿费却高得惊人,千字千元。不到五年,这位老兄已经在寸土寸金的特区购了豪宅和私车,成为作家队伍中先富起来的佼佼者。
数年前,当春风得意的苏生怀揣着刚出版的小说集去看望他的时候,他一脸的吃惊和不屑:“怎么,你还在写小说啊?赶快转变经营机制回头是岸吧!”当时苏生还在炮制鸿篇巨著,发誓要流芳千古;当他在这位老兄用稿费买来的房子和车子里住了一夜坐了三个小时之后,毅然和文学离了婚。
苏生本来是不想去的,但笔会的地点颇为吸引人,是他十分向往又从未去过的风景胜地,而且自己不用掏一分钱。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去了。
这次笔会是由《南海文学》杂志社主办的。《南海文学》是省刊,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举办笔会。苏生曾是《南海文学》的重点作者,处女作就上了头条,接着又上了《小说月报》的头条,然后又在短短两年内成功地访问了《人民文学》、《当代》等名刊;可惜从那以后他的发稿量与日俱增质量却江河日下。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光长肥肉不长思想。
尽管如此,《南海文学》并没有忘记苏生,钱主编在筛选人选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钱主编当年曾是苏生处女作的责任编辑,这位伯乐在造就苏生的同时也造就了自己,不久就当上编辑部主任,然后又当上了副主编和主编。当编辑部主任和副主编的时候,文学还吃香喝辣,至少温饱无忧;当上主编以来,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刊物发行量越来越少,少到像女人的年龄必须保密的程度,好稿和经费一样奇缺。
这次笔会的目的,就是笼络人心收集好稿。新作者基本不在邀请之列,实际上也没有新人可请,如今谁还会去上文学的当呢。十年前培养一个作者是树人,现在栽培一个作者则是害人。所以,钱主编在笔会仪式上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这次不是扛着锄头来种树,而是握着镰刀来收割的。”C康司是《南海文学》最有成就的老作者。康司其实并不算老,才40出头,像他这种已经混得一官半职并坚持文学创作的省作协会员,可谓物以稀为贵。身为市(县级市)文联副主席的康司现在是川县的挂职副县长。省作协有规定,凡是准备创作长篇小说的作协会员可申请下基层挂职,那些有创作实力但没有活动能力的会员只能到偏僻贫困的乡镇挂副职;像康司这种活动能力大于创作实力的会员,却可以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去挂职,虽然同样挂的是副职,待遇却不可同日而语。结果前者如期完成了创作任务;后者一个字写不出来,在经济上却大有收获。两者相比,到底谁强谁弱,还真难以衡量。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不管有没有创作实力,会员们都愿意到经济发达的地方去挂职,就像谁都喜欢找漂亮女人做老婆一样,至于品格,另当别论。
川县是座沿海的山区小县,去年发现了几处美不胜收美得可以赚大钱的自然景观,市里县里侨胞外商正拚命投钱搞开发,到川县挂职,前途和钱途都不可限量。
康司之所以能到炙手可热的川县挂职副县长,是因为上任不久的川县县委书记是他的大学同学,当年两人学的都是中文,都立志当中国的托尔斯泰和雨果。若干年后,当俩人明白这只是痴人说梦时,猛醒的同学毅然和文学断绝了关系,开始进攻仕途;康司则不甘心失败,悄悄地折扣了自己的志向:当不了整个的托尔斯泰或雨果,当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的托尔斯泰或雨果也不错。尽管他没有和文学离婚,但对文学离婚却有了深刻的认识并获益非浅:所谓文学离婚,指的是文学政教功能与艺术功能的联姻在新时代的解体。古代中国男人有“话到沧桑句便工”的古训,否则润笔丰厚了,就有江郎才尽的嫌疑,所以补救文人穷酸的一条途径便是做官。
文章写得好,文采漂亮,可以推荐到宏文辞赋科做翰林听差,随时为有雅兴的皇上吟诗作赋附庸风雅,文学做得好不过如此而已。倘若想把官做大一些,就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死抠八股,分析国家形势,这样层层选拔,才可以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古代士大夫并非依靠文学谋生,说穿了,文学只是上流社会的某种标志,是名利场的入场券而已,恰如今日的大学教育一般。现代社会的经济车轮无情地夺走了文学的超额利润,如果你死守文学和文学白头偕老,就必须忍受清贫;如果你和文学离了婚,就多想想怎么过日子。
同学走马上任后,一手抓开发,一手抓宣传,毕竟是中文系科班出身,宣传格调定得很高。虽然宣传和广告一样,说到底都是吹牛,但广告是吹牛的骗术,宣传是吹牛的艺术。请康司来负责宣传策划,就是希望他能对川县的自然风光和投资效果进行艺术的吹牛。
在川县举行的全省中短篇小说创作笔会就是康司的策划之一。
自古以来,文人与美人尤其是美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黄果树瀑布等大瀑布相比,庐山瀑布不过是屋檐上流下的大雨而已,甚至与川县的白水际瀑布相比也不过小巫见大巫,但因为有了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因为有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千古绝句千古牛句便蜚声海外。
当然,康司策划的这次笔会并不是请小说家来写什么千古绝句,不仅因为产生千古绝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而且这样做也太庸俗了。能够将全省最优秀的作家汇集川县,这本身就是一种广告和效益。
D苏生的同房与金庸笔下的一位大侠同名同姓,说出来吓你一大跳,叫胡一刀。
胡一刀看上去很强壮,身体并不好,大热天的,马不停蹄地流鼻涕,卫生纸的用量超过女人。据胡一刀自己交待,他身上起码有五种病,鼻窦炎是比较严重的一种,这些病都是当记者时患上的(苏生怀疑他有性病,因为他老是往厕所里跑)。别的夫妻都是因为妻子身体不好放弃生育的,胡一刀夫妇却是因为丈夫身体不好而绝种的。胡一刀还特意向苏生展示了妻子的相片,看上去十分风骚,风骚得苏生忍不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胡一刀连生孩子的本事都没有,又怎么守得住这个骚娘们?胡一刀原是一家信息刊物的记者,跑的地方绝对比读的书多,当然,钱也赚了一些,但买了一套房子讨了一个会花钱的老婆之后便所剩无几,更要命的是,刊物这时因为传播假信息被查封了,失业在家的胡一刀初试牛刀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寄给《南海文学》,居然很快就发表了,并收到了1千多元稿费。
胡一刀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决定写作为生,专门写中篇小说。他的如意算盘是:每月创作两部中篇,至少发表一篇,这样生存就不成问题了。然而非常成问题的是,自《南海文学》发表处女作两年多以来,他连续炮制了十部中篇,却一部也发表不了。胡一刀恨透了除《南海文学》以外所有的小说编辑。
苏生在胡一刀的一再要求下拜读了他带来的小说,不读则罢,一读不由冷汗直下:胡一刀不是用脑力而是用体力写作,好比不懂科学种田的农民,尽管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尤其是体力上的代价,收获却不尽如人意;胡一刀就是不懂科学的农民,而且是上了年纪的老农!再这样种下去,就要颗粒无收了。《南海文学》发表他的小说一定另有原因。从紧张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胡一刀非常在乎苏生的读后感,所以苏生不想也不敢讲出真实想法,只好一本正经地敷衍道:“写得不错,很有生活。”胡一刀一听,脸上立即露出幸福的表情,同时又要他提出具体的意见。苏生哪敢提“意见”,只好违心地说了一通好话。
苏生哪里知道,胡一刀是教师出身的钱主编的学生,而胡一刀当时尚健在的父亲又是钱主编妻子的顶头上司,为他妻子的工作调动出了不少力。那个月刊物正缺稿子,可用可不用的稿子一大堆,何况胡一刀那篇稿子还过得去,经主编亲自修改后放在篇末凑数发了出来。钱主编这样做并不是以权谋私,只不过是以特殊的方式还他父亲一个人情;没想到胡一刀得寸进尺,从此每隔一个月就亲自送一部小说到编辑部,每隔三五天就打电话或上门打听稿子的命运,每次都是那么毕恭毕敬,毕恭毕敬得像宫里的太监。
尽管如此,钱主编仍然坚持原则,再也没有恩赐给他发表的机会。这次笔会,钱主编并没有邀请他,是他自己“毛遂自荐”硬赖来的。
E与胡一刀一样,高潮也是不请自到的不速之客。
高潮曾经是个诗人,别说他诗写得不怎么样,就是写得再好,也不在邀请之列,因为这次召开的是小说而非诗歌的笔会。
高潮并不在乎自己受不受欢迎,更不在乎有没有地方睡觉,反正市区离川县不远,不到20公里,可以早出晚归。至于吃饭嘛,到时间上桌就是,谁也不敢拉他下桌,何况不少作者都认识他。
从名片上可以看出高潮混得不错。名片上的一大串头衔是真是假且不理会,上面的手机号码、帐号以及网址大概不会有假。尽管他的手机型号已经明显过时,并不妨碍他在笔会上肆无忌惮地使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高潮冒着白眼不请自到,并不是想改行写小说,而是为了改行写小说的仙子。
十多年前,高潮是一家民间诗刊的主编,那时的诗刊和主编与如今的公司和老板一样多,但面对太多太多的诗歌爱好者,诗刊仍然显得太少太少:就像如今失业人员太多太多而就业岗位太少太少一样。尽管民间诗刊大都没有稿费,投稿者依然前赴后继;为了达到发表的目的,一些女诗歌爱好者往往在诗稿中夹寄一张很有生活气息的玉照。当然,这些夹有照片的稿件一般都是直接寄给主编的。
当年高潮那么隆重地推出仙子,与其说是看中仙子的诗,还不如说是看中仙子的人。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仙子就给高潮寄一张充满生活气息的照片(当然,少不了稿件),有一回甚至寄了一张三点式的艳照。高潮一看这张照片,心理和生理反应同样强烈,表示要前去“面谈”,仙子却回信说她要出差,高潮灌了一斤白酒才把体内的高潮给压了下去。
不知何故,每当高潮在信中表示要千里去相会时,仙子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回信甚至打电报(那时电话尚未普及)以各种理由推托。有一回,高潮来了个突然袭击,还是扑空,仙子真的出差去了,而且出的是远差长差。坐了一天一夜火车、举目无亲的高潮在属于仙子的城市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黑暗最痛苦的不眠之夜后,灰溜溜酸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城市。
败走麦城的高潮似乎悟出些什么,立志独身的他闪电般和一个护士结了婚,并寄了一张结婚照给仙子。从这以后,仙子再也没有给他寄诗稿,更没有寄照片。
后来,诗刊像国有企业一样,一家家地倒闭了,少数天才诗人或自杀或暴病而亡,极大多数平庸的诗人则一个个下岗转岗,坚持写诗的,也对大自然闭上了眼睛,尽情讴歌洗衣机和大彩电。
仙子转向了小说创作。
仙子的小说只有一个人最欣赏,那就是钱主编。仙子使用当年的老手法给钱主编寄了一个爱情题材的中篇小说和一张非常现代的玉照(照片背面写有她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以及代号),钱主编就把仙子当作新人推了出来。
仙子是钱主编唯一邀请的“小说新秀”。
笔会外出期间,无论乘车还是步行,仙子和钱主编始终形影不离。在车上,苏生不经意地发现钱主编的那双伯乐的小眼睛坚贞不渝地、探照灯般地探照仙子花骨朵一样饱满的胸脯;胸口本来就开得很低的仙子非但不隐蔽,反而将胸脯骄傲地挺起,尽情沐浴着钱主编的热烈的目光含苞待放。
苏生不由在心里长叹:人心不古,连钱主编这样的正人君子都堕落了!文人好色,只是生活态度问题;主编好色,却有以权谋私之嫌啊。
F和白水际瀑布一样,端溪是川县最具代表性的景点,而端溪漂流则是最刺激的旅游项目。端溪始发于飞流直下高达50余米的白水际瀑布,长达6千余米,沿溪风光旖旎,风吹稻花香两岸,尤其是那水,绿得像童话一般,看一眼,便绿到骨头缝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端溪落差多而不大,特别适合漂流。
时值盛夏,酷暑难耐,漂流无疑是具有魅力的旅游项目。作家们观赏了气势磅礴的白水际瀑布之后,一个个急不可耐地爬上了橡皮艇。为保持平衡相互照应,一艘橡皮艇限乘两人也必须乘两人。于是,女作者就成了男作者哄抢的对象。
仙子无疑是焦点人物,但除了高潮,男作家都有自知之明,知道仙子是属于钱主编的,最多只是用目光去侵略她。
不论高潮如何殷勤邀请,仙子咬定主编不放松,就是不肯上高潮的“贼船”,高潮只好恨恨地上了阿拉伯的船。
“阿拉伯”是苏生给一位男作者起的外号,顾名思义,自然是因为那张脸酷似阿拉伯人。阿拉伯和钱主编是钢哥们,和高潮是铁哥们,钢比铁有质量,而且是不锈钢。在川县召开笔会和仙子参加笔会的情报都是他透露给高潮的。
失业者阿拉伯是那种靠社交手段而非靠创作实力发表作品的作者,随着文学刊物的日益萎缩和生存意识的加强,阿拉伯的发稿机会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过,这次笔会很可能是他最后参加的一次笔会。
阿拉伯之所以不惜背叛钢哥们向铁哥们靠拢,是想从高潮那里学一点赚钱的本事,说得彻底一点,是想卖国求荣。可惜高潮除了送他一条走私烟外,并没有给什么大好处。回到省城后,还是钱主编为他找了三份校对工作,才不至于饿肚子,这是后话。
G高潮不惜冒着钱主编的白眼厚着脸皮来参加笔会,当然是为了仙子,但并不是为了和她重温旧梦(能温最好),而是为了报复她。
没能够与仙子同舟共济的高潮不甘心失败,紧随其后,不断地去撞击仙子和钱主编的“风雨之舟”;仙子和钱主编都是旱鸭子,不断发出犀利的尖叫。高潮面无表情地欣赏着手忙脚乱的仙子和钱主编。好在端溪清清浅浅有惊无险,否则仙子和钱主编早已成了落水鸳鸯。
苏生和胡一刀的船跟在高潮的后面,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
不到半小时,漂流者一个个都被水湿透了。
只着一袭薄裙的仙子被水一浸,立即显山露水,风景这边独好,直把高潮和阿拉伯的两双眼睛都看直了;后面的船只也赴汤蹈火蜂拥而至。这时大家都忘了钱主编的身份,把他当作了情敌。
在进入一段平静而深的水面时,四面楚歌试图突围的钱主编和仙子不慎落水,好比掉入热锅的蚂蚁,没挣扎几下就动不了。第一个跳水的是高潮,第二个是苏生;苏生很快救起了钱主编,高潮和仙子却迟迟不见露出水面,就在大家(只有阿拉伯临危不乱,因为他知道高潮曾经是游泳运动员;高潮未能立足泳坛,一是不肯吃苦,二是生活作风不行,不止一次偷看女运动员洗澡)都以为他俩已经殉情时,抱着仙子的高潮却奇迹般出现在200米以外的水面上。
一上岸,高潮便旁若无人地给仙子做起了人工呼吸。脸色铁青的钱主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因为这起突发事故,漂流只好半途而废。
H仙子醒过来后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天也不肯多呆,当晚就要赶火车回去。
川县不通火车,乘火车必须到20公里外的市里去。
仙子乘的是深夜2点的车次,是高潮帮她订的票,据说火车站站长是他二话不说的哥们。
康司充分利用职权,调来一辆桑塔纳送仙子到车站。钱主编十二万分不放心,本来是要亲自押车的,可惜上了年纪,加上呛了几口水,体力一时难以恢复,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委派他认为最可靠最强壮的苏生和阿拉伯保驾护航,并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一定要把仙子送上车才行!高潮一上车就把仙子搂在怀里卿卿我我,仙子居然不作任何反抗,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此情此景别说苏生看不懂,连叛徒阿拉伯也瞠目结舌。
苏生和阿拉伯的体积和面积都比较大,高潮和仙子这么一动情,本来就拥挤的车厢更加拥挤,俩人既不想做保镖也不想做电灯泡,于是找个理由半路下了车。高潮还给他们道了一声别,埋在高潮怀里的仙子头也未抬一下,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不够意思。
俩人在路边野店一边喝酒一边等车回头,在愤怒声讨高潮和仙子这狗男女的同时也为钱主编的自作多情感到可耻。
回到川县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多,坐卧不安的钱主编从苏生和阿拉伯口中确定仙子已安然上了火车之后龙颜大悦,请他俩吃了一顿丰盛的夜宵。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嘴软,苏生和阿拉伯心里虽然过意不去,但脸上却装着光荣完成任务的样子。
实际情况是(据司机讲):高潮根本没有把仙子送上火车,而是双双进了一家用钱可以证明一切(包括结婚证)的宾馆。当司机得知高潮和仙子既不是夫妻又不是情人时,既吃惊又羡慕:“你们文人真他妈的浪漫,早上见面晚上就上手。”I笔会直到最后一天才进入主题:看稿改稿。也就是说,磨刀霍霍的钱主编要开镰收割了。
然而令钱主编大失所望的是,田里的庄稼看上去挺茁壮一派丰收的景象,割到手仔细一分析,大都是秕子甚至野草。
如果说这次笔会最失望的是钱主编,那么最绝望的就是胡一刀。
胡一刀带的稿件最多,他把这次十年一遇的笔会当成自己的作品研讨会。其它作者都是最后一天才把稿子拿出来交流,以便达到奇货可居一鸣惊人的效果。这倒不是他们有多自信,而是缺乏信心;虽说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但能拖一时是一时,拖到最后或许能蒙混过关。胡一刀恰恰相反,一到宾馆屁股还没坐热,便四面出击到每个房间送名片和稿件,一脸的真诚满嘴的谦虚,真诚谦虚得人家顾不上旅途劳累不得不先睹为快。结果呢,有的才看了几行就看不下去,有的咬紧牙关看完却累上加累睡着了。
次日,当胡一刀诚惶诚恐地征求读后感时,有像苏生那样违心说好话的,也有直接明示和间接暗示他不是写小说材料的。不论说好还是坏,胡一刀都会心存芥蒂地提醒你:“你可能没有细读我的稿子,因为我的东西不是读一两遍就能读出味道的。”一位作者不客气地反驳道:“与你恰恰相反,我的东西从不奢求别人读第二遍,只求别人能一口气一遍读完。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是写小说的材料。”胡一刀更不客气:“这只能说明你的东西很不是东西。”这么一来,大家对很是东西的胡一刀都“敬而远之”,连吃饭也尽量避免与他同桌。
胡一刀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已到了茶饭不思寝食不安的地步。苏生半夜醒来,发现胡一刀不是睁着无神的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就是捧着自己的稿子发呆。见他实在睡不着,苏生便请他去吃夜宵。别看苏生请他吃了两次夜宵,胡一刀并不领情,那天傍晚俩人出去散步,天热,胡一刀买了一只雪糕吃得津津有味,好像苏生根本不存在似的。苏生只好掏钱买了一瓶矿泉水安慰自己讽刺胡一刀:“我肚子不好,不能吃凉的东西。”那天晚上吃完夜宵回来,胡一刀恶狠狠地问苏生:“你说,我真的不是写小说的材料么?”尽管苏生对他的一毛不拔怀恨在心,但是不忍伤害他,似是而非道:“那不一定,比如山上的木头,笔直高大的有用之材总是被先伐掉,剩下弯弯曲曲的无用之材虽然一时派不上用场,却保全了自己。”胡一刀似懂非懂,只好继续对着天花板和稿子发呆。
J看稿结束后,钱主编的镰刀变成了屠刀,不能用的稿子一律就地正法,胡一刀的十篇稿子被满门抄斩。胡一刀自己也被判了死刑一般,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连苏生也不理睬。和苏生一比,胡一刀的心情更加沉重,因为他精心准备的十篇稿子全军覆没,苏生临时糊弄的一个短篇却得到小说编辑和钱主编的一致好评。
不管稿子的命运如何,在最后的晚餐上,大家都摆开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的架势,劝酒之言如雷贯耳,碰杯之声惊心动魄。
大家都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南海文学》,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笔会。
连腰子不好滴酒不沾的胡一刀也豁出去了,敬酒必喝来者不拒。苏生觉得不对头,将隔壁的钱主编叫了出来,汇报了胡一刀的反常表现,提醒他最好照顾发表胡一刀一篇小说,否则胡一刀要出事;如果没有版面,他可以学雷锋,把自己的稿子撤下来。
钱主编听苏生这么一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乘敬酒之机向胡一刀表示:“在连续细读了三遍之后,觉得你的一篇稿子还有修改价值,你回去修改好后立即寄给我,以便及时安排版面。”胡一刀一听,立即放下酒杯改喝矿泉水。
分别的前夜,大家都激动得睡不着觉,争分夺秒地诉说衷肠,闹至半夜,又自由结合到外面吃夜宵;唯有胡一刀,早早睡下,而且睡得很熟。
第二天一早,大家挥挥手,陆续离开川县。
K半年后,苏生收到阿拉伯一封信:高潮已经离婚并和仙子结婚,胡一刀自费到鲁迅文学院学习三个月回来时,已成为有钱人情人的妻子正式向他提出离婚。至于他自己,由于校对水平突飞猛进,同时担任着四家刊物责任校对,生活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胡一刀,仍然死守着小说不放。阿拉伯还表示,他和这四家刊物主编的关系都很铁,虽然他只是个责任校对,却比一般的责任编辑还吃香,有稿子尽管扔给他。
又是一个半年后,阿拉伯洋洋得意地打手机告诉苏生:他已经不干校对了,借钱开了一家小酒店,生意很不错,这手机是刚买的。
苏生在表示衷心的祝贺和衷心的嫉妒之后,问起胡一刀;阿拉伯沉默一阵后,沉痛地说:“胡一刀脑子出了问题,已住进精神病院,妻子名正言顺地和他离了婚。
唉,文学真他妈害死人。“”不,应该说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如果早一天和文学离婚,妻子不但不会离婚,他还有可能找个小老婆。“苏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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