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有一个时期,我常常与一批青年写作者为伍。我们时相过从,讨论文学、作家与自己的作品。周末晚上我们不免学习当时的风尚,到纽约艺术家、诗人、作家的集中地区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中摆龙门阵。其实也不过想借此机会见一见一些著名作家或艺人而已。后来果然来了一个机会。一个有门路的未成名作家自告奋勇的带了我们一起(约五、六个人)去西城的诺曼·梅勒的公寓中参加这位作家的周末晚会。
梅勒那时在美国文坛已相当有名气,收入也不错。不过他有二个弱点,一是娶老婆喜新厌旧,结婚与离婚好似家常便饭;二是他酗酒成性,谁也不能预测他在醉后的行为。那天晚上我们去了他的公寓,见门户洞开,进出的人很多。做主人的似毫不在意,一手持酒杯,一手持纸烟,也不等介绍,笑吟吟地请陌生来客自己到厨房去取酒。
我与他一边喝酒一边交谈了一会,觉得他和蔼可亲,态度友善,毫无架子。我们呆了不久就走了,他很客气地送别,显然他还未到达酩酊大醉的地步。第二天我看报,发现在晚会客人尚未全散之前,梅勒与他当时的妻子吵架,用刀把她刺伤。
梅勒的醉后的鲁莽行为,在美国文化与社交界是闻名的。他与另一个名作家高尔·维达尔(Gore Vidal)时常公开吵闹,更是众所周知。他不但与维达尔在电视节目上辩论,而且甚至在一个社交界酒会中打过架。某次他被请在一个反越战运动人士的大会中与拥护越战者作辩论,可是上台之前就醉了酒,糊里糊涂的就不能将辩论作一个结束。
这使我想起英国威尔士籍一位因酗酒而早天的天才诗人狄兰·汤麦斯(Dylan Thomas)。他于一九五三年因肝症而逝世时年方三十九岁,文名已经扬遍世界。某次他应聘在美国一个女子大学作演说,未上讲台时已经大醉,满口呓语,一时使他的文学代理人大窘,因为学校当局已付了大笔演讲费。这问题后来我也不知是如何解决的。奇怪的是一个成了名的作家行为,往往受人纵容。一般对他表示敬仰的读者们态度是:他是一个天才,天才的行为当然与众不同。
酒醉后容易与人打架的不单是梅勒,最著名的应算是海明威。海明威性喜打猎,富有所谓“男子汉气概”,在酒巴间中饮酒时,一言不合,就要与人相打。有的传记作者与批评家指出:海明威虽在外表上的风度令人爱慕,其实却是一个秉性残忍的人。他的父亲于他七岁时给他一柄猎枪,由此他对打猎上了瘾,一生杀了不少生物,最终还是用这柄猎枪自戕。
海明威的遗孀玛丽在她自传中提到,在他们尚未成婚之前,某次在巴黎一个旅馆中,海明威看到玛丽前夫的照片,一时怒气勃生,将这张照片丢入抽水马桶中,然后拔手枪放射多次,不但毁了照片,也击坏了抽水马桶。
写过海明威传记的女作家丽莲·劳斯(Lillian Ross)说,海明威特地自古巴来纽约,接受她(代表《纽约人》杂志)的访问,她所见到的是一个满口操洋泾浜英语的令人可笑的老醉汉,一点不象她所想象中的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海明威的后期生活是一个悲剧。他于一九六一年饮弹自尽,原因至今不明。但一般猜测是因他晚年创作力迟钝、情绪低落,以酒解愁。无节制的酗酒显然影响了他在自尽前的心理状态。
五十年前与海明威齐名的小说家费兹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也是一个嗜杯中物的。不过海明威对他的酒量不大表示轻视。在他自传性的作品《不固定时间的进餐》(A MoveableFeast)中,海明威不惮其详地形容他与费兹杰拉德在巴黎共同饮酒的“好日子”。不过费兹杰拉德的酒量虽不如海明威,他醉了以后的行为也不同。海明威变为凶恶残忍,费兹杰拉德却变为孩子气的幼稚。在巴黎时,他与年轻美貌的妻子醉了酒后,常常会坐在出差汽车的顶上,或于午夜在豪华旅馆门前的喷水池中裸浴,或在餐馆中将生鸡蛋敲碎在陌生餐客的帽子中。这种傻行为在年轻时尚可,年纪一大就不成了。费兹杰拉德在最出风头之时,好莱坞出巨资购买他的故事作品。在后期他想戒酒写些严肃认真的作品,但为时已晚;他于一九四○年逝世时不过四十四岁,身无分文,徒然浪费了他的创作天才。
另一个早死的天才作家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也是个酒徒。他于一九三八年因脑结核而逝世,不过三十八岁。沃尔夫在大学时代已成为一个酒鬼。某次他与辛克莱·刘易斯在英国纵酒二星期,然后将他们的行为与遭遇作了小说的素材。
态度温和具有学者风度的威廉·福克纳喜欢闭门自饮。他常常在纽约租一个旅馆房间写作,但有时全部时间化在放任饮酒上,直到昏迷为止。他在好莱坞写作电影剧本时,办公室中堆满酒瓶。因为醉酒关系,他几乎错过了赴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终于靠朋友与亲戚之助,帮他上了飞机参加瑞典京城的盛会。
另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斯坦培克则聪明得多了。他虽然也嗜酒,可是觉得在瑞典京城的盛会中,他不但是代表自己,也代表美国与文学,所以应自作节制。他并叫他妻子帮助。通常瑞典的诺贝尔奖金盛会共历时五天,每天都有宴会、酒会。五天之中,斯坦培克滴酒不进,很有自制力。其实,除了赛珍珠与斯坦培克以外,其余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如海明威、刘易斯、福克纳、奥尼尔,都是在大醉状态中度过这五天的。
作家有的是因为怕羞或不敢与陌生人相会而饮酒壮胆。刘易斯某次收到麻州州长的午宴请帖,迟疑不决,不想去赴宴,写信谢绝。但在派人送信之前,他已饮了酒,突然改变原意,将信撕去,高高兴兴地启程赴宴。
托马斯·沃尔夫也很怕羞。他在最出风头之时,在伦敦应邀前往英国一批文学代理人所设的宴会。事先他饮酒壮胆,到了宴会时,不但不是怯生生的,反而过于冒失,事后不得不写信向宴会的主人们道歉。
美国著名作家们的嗜酒,在整个美国文学史上并不是一件罕事。爱伦·坡于一八四九年逝世,享年不过四十岁。他不但嗜酒而且吸鸦片。临死之前,他喝醉了倒在巴尔的摩一个酒巴门前的阴沟中。他的遗作虽然名扬世界,可是他临死时毫无亲友照顾。
马克·吐温也是一个酒鬼,不过他很幸运,晚年滴酒不进,活到七十五岁。另一个在老年时戒酒的是剧作家奥尼尔。其余在美国文学史上嗜酒的有杰克·伦敦,欧·亨利,德莱塞。德莱塞的脾气特别暴躁,饮了酒后,行为更是粗鲁。他的名著《美国的悲剧》出售给好莱坞后,他在纽约一个高贵的餐馆中与出版商因“分赃”而吵起架来,竟一怒之下将一杯热咖啡倒在出版商脸上。有一次他甚至在宴会中公然打刘易斯的耳光。而刘易斯本人的饮酒习惯,也到了不能自己控制的程度。他的二个妻子都是因此而与他离婚。他的后期作品的未受读者欢迎也是这个原因。
威廉·沙洛扬(William Saroyan)自称是美国当代作家中最能饮酒的一个。沙洛扬近来没有什么作品发表。欧文·肖也善饮。不过他不让他的饮酒习惯影响他的写作。数年前,他被请到加州一个大学演说。开车赴会时,他的汽车在铁道交叉路上抛了锚,不得不向警车求援。警官一闻他的酒气,马上将他与同车女友逮捕,送入狱中,罪名是醉酒开车。次日欧文·肖自狱中出来,一手挥就演讲稿,向三百个学生作了很精彩的演说,隔夜坐牢的事犹如没有发生一般。
文坛著名之士,嗜酒者极多。除了上面所提诸位名家之外,尚有文学批评家爱德门·威尔逊(Edmund Wilson),小说家詹姆斯·琼斯(James Jones),康拉德·艾根(Conrad Aiken),达歇尔·哈麦特(Dashiell Hammett,丽琳·海尔曼之夫),还有很多诗人等等,不一尽述。
一九七八年时,美国的《作家文摘》(Writer’s Digest)杂志向好几十个名作家寄出意见征求书,请问他们对本人作品与饮酒影响的看法。虽然有许多作家置之不理,但杂志编者还是收到了四十余个答复。所出的问题是:“你如何形容自己的饮酒习惯?轻量,中度,或豪量?”
幽默散文家E.B.怀特(E.B.White)很简单地答复说:“对不起,正在忙于饮酒和写作中,无暇答复。”
诗人约翰·契亚地(John Ciardi) 自己承认“豪量”。他说作客时所饮不多,但到清晨三时写作完毕后,不能入睡,只好用酒来制止失眠,因医生不愿开方给安眠药。问题是有时饮了一大瓶威士忌后还是无睡意。
诺曼·梅勒虽有善饮之名,却自称酒量“中度”。威廉·沙洛扬的答复是:“我的酒量不下于其他所有作家”。
很多作家在多年嗜饮之后,已戒了酒,其中之一是约翰·契弗。契弗坦白承认曾有一个时期饮酒过度,影响他的家庭生活。某次他几乎因酗酒而坐牢。他说所有创作天才艺术家都有自找毁灭的一面。
另一著名的戒酒作家是杜鲁门·卡波地。他每天能尽一大瓶烈性酒,同时又吞服镇静剂。结果不得不进一个医院中去戒酒。他的好友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也是一个豪饮者。
为什么文人好酒呢?《战争风云》作者赫尔曼·沃克说:“小说作家都是很孤寂的人。在写作时他们心情很紧张,因此他们对饮酒必须小心。”沃克说他自己很小心,避免饮酒过度。很多作家都有同感,因为写作是一个孤独的职业,作家于深夜完成一天的作品后,往往寂寞得很,不得不用酒杯作伴,解除紧张的心情,希望休息睡眠后,可准备第二天的工作。
饮酒是不是帮助了创作的灵感?多数作家都不同意。据说唯一能够在醉酒后创作的是爱伦·坡。费兹杰拉德说他在清醒时所写的东西比醉酒时所写的精彩得多了。福克纳往往认不得自己在酒醉时所写的作品。海明威常常自夸,他每天在写作前滴酒不进,在写完后才去取酒瓶。
酒癖与创作天才显然没有直接关系。美国每年因酗酒致死者有十万人。他们都不是作家。
一九八一年一月六日于纽约
纽约通讯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