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己有时也写一点这样的文字,所以在读稿时就特别感到有兴味。有些经验和感慨,也几乎是共同的。这就不只增添了亲切感,还会引起许多联想,也从而发现了不少值得佩服、学习的所在。譬如,作者在《后记》里谈到他写杂文所遇到的种种阻力,恐怕是所有杂文作者都曾多多少少有过的经验,但面对同样的困难、阻力,作者作出的反应却很不一般。选题的敏锐、准确,解剖的不留情面,感慨的沉痛、激越,这些都是检验杂文作品的重要方面,而在这些方面,作者都表现了不同一般的对人民事业可贵的勇敢与忠诚。
看看作者的选题,有时会觉得面熟。这就是说,自己也曾有过相近的感触,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抓紧思索、写下,最后放弃了。这就不能一概归之于疏懒。象“调开就了事了吗”这样的问题,我就曾常常想到,总觉得使不够格或很不够格的干部走马换将、易地作官,并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好方法,或简直不能称之为一种方法。过去北方穿开裆裤的小孩常常随便蹲在地上大便,大人站在一旁看着,不住地说,“挪个窝”。这是为了提醒孩子注意保持屁股的干净,却完全不想到地面清洁的办法。挪了许多“窝”,其实不过是到处拆滥污而已。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办法是通行的,没有谁觉得不合适。“挪窝”的地方是胡同里或大街上,不是自己或随便谁的家门口,因此没有谁站出来说一句话。
诸如此类的现象,今天已经看不见了,这是社会大大进步了的结果。不过细想一下,几乎是同样的思想方法不但并未绝迹,有时还表现得特别触目惊心,大家也同样熟视无睹,不以为异。比较起来,打扫街面上的清洁卫生容易,清理人们头脑里的污泥浊水难,在这里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象这样的问题,我就没有能进一步思索、解剖,知难而退了。因此读了舒展同志的文章,不能不感到惭愧。
在《后记》里作者一开头就谈到笑和艺术的笑。这就多少牵涉到杂文的表现形式与风格。
回忆自己的被指摘为爱说俏皮话,实在也不自今日始。其最为严峻难忘的经历发生在二十六年以前,一次决定我的政治生命的关键时刻。一位领导,也是十年前一起战斗过来的老上级找我去作定案前的最后谈话。一个时期以来,他的脸色一直象冰块一样,但这天却来得意外的温和,还迸出了难得的微笑,说话的音调也分外柔婉。他问我对自己的“罪行”与“错误”考虑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回忆当时自己的精神状态,大约可以概括之为“迷惘但尚未胡涂”。一切看起来好象是作戏,这样的疑团,当时好象已有极初步的领悟,但这是不好说也说不清的。无可奈何,只有笑。这时老领导脸上的笑容收去了。上帝作证,收掉了笑容,他的脸看起来倒还舒服一些。
“怎么,你还笑!”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怎么回答呢,几经踌躇,没有法,只得迸出一句带有自我谴责意味的解释,“我这是强颜欢笑。”
谈话到此为止。不久我就得到了理所当然的破格殊遇。事后我曾想过,这回答怕是真的不合适,难怪老领导说我嘻皮笑脸,不肯认罪服罪。但怎样的回答才是合适的呢?终于想不出,因之后来也一直无从悔起。
喜欢说笑话,说俏皮话,看来大概是一种难以根治的痼疾。但习惯了,改不了,也不想改。这是一种坏脾气,恶性发展下去,是会弄到玩世不恭的地步的吧,但幸而并不如此。
不久以前在巴金同志家里谈天,说起刊物上披露的老舍生命结束的一些事情。据说,悲剧发生在老舍被折磨凌辱之后送进派出所第二天的清晨,老舍因为想不通为什么要受到如此的对待,竟被人民的公安机关所收容,才终于陷入了绝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舍当时的真实思想,只是觉得不好理解,就说,“换了我就出不了这种事。”巴金听了喝道,“你吹牛!”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这是少见的。平常谈天,他有时也喜欢“抬扛”,常常说一些打趣的话把我的意见一一驳回去,但这次的情形却有些不同。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地说,“也许你的经验比老舍多。”
这是事实。老舍从未有过这一类的经验,他一直是人们公认的人民艺术家,所以一碰上“十年动乱”最初的风暴就被摧毁了。他在情感上缺乏准备,缺乏锻炼。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老舍是个很有风趣的人,还写过一些“幽默”的作品,但在本质上他是个典型爱国的传统正直知识分子,他认真,对人对已都十分认真,因此一碰上翻戏党作戏就手足无措了。
最近报纸上在谈“尸谏”的问题。起因是有些人受不住社会上恶势力的压迫、欺凌,又遭到官僚主义者的冷落,两面夹攻,走投无路,就用轻生的办法表示绝望后的抗议。杂文家林放指出这方法是不可取的,但也有些人有不同的看法。其实这个问题鲁迅先生早就说得很清楚了。鲁迅不赞成“请愿”,不赞成赤膊上阵,都是说的应该采取更有效、对人民更为有利的方法来进行斗争。他不主张把一个战士的生命看得过轻,把热血白白地洒掉。这是经历了长期痛苦的经验以后得出的结论。“尸谏”是封建社会流行的无告者最后的抗议手段。通常只指向皇帝上估计难以接受的条陈时一种悲壮的附加手段(此外还有“骂贼而亡”的一类,那性质就大不一样)。而更为大量的则发生在社会底层的弱者中间,只因他们没有留下书面的宣言,所以几乎全部被湮没了。论理,在已经改变了旧的社会制度的今天,“尸谏”的悲剧应该从此绝迹,但在十年动乱中又意外地大量出现了,老舍的悲剧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尸谏”是走投无路的结果。但这已不是今天的现实。现在展现在人们面前的道路是明确的、广阔的;虽然不是一乎如坻的,也不是没有曲折没有艰难险阻的。但全国人民用双手开辟出来的崭新的道路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了的,人们的责任是排除一切干扰,使路畅通。
林放分析了出现“尸谏”的原因,他得出的结论是,
“廖案的‘血的教训’是什么?一是官僚主义能杀人;二是用自杀的方式抗议官僚主义是不值得的。”
这些话说得好。林放的结论其实并非个人的发现,只要是头脑清楚没有色盲的人大抵都会达到同样的认识,只是他干脆地说了出来却是不容易的。指出这样一个简单的、明若观火的事实,多少年来,人们曾经为之付出了多少“不值得”的代价,用不着多说了;就在不久以前,能不能对官僚主义进行批判,在有的地方还是个激烈争论的题目。有一种意见硬是把我们的党和政府作官僚主义的代表,而且把这看做是无法改变的。有谁指出了确实存在的官僚主义的某些现象,就被指为对党和政府的污蔑攻击。他们使用的依旧是用了二三十年的陈年武器,难怪如此得心应手,看来是要使官僚主义得到保护,永世长存的。只是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有关评论之后,声讨的声调才暂时沉寂下去。从这简单的事实可以看出,要走出一条前进的路来是多么艰难,有时是不免要付出血的代价的,但这不应该是“尸谏”。说它“不值得”,意思当然不错,但好象还不够完整,我想主要还是这办法的无效与不明智。死个把人是吓不退官僚主义者的,相反,只会引起他们的暗笑。正义只能靠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来伸张。
杂文的发展,大体也走着类似的道路。杂文作者的精神状态、工作作风、文字风格……也无一不带有一位一往直前的行路人的特征。
幽默感是可贵的。有时候它可以帮助人们摆脱困境,站在更超脱的位置上来观察别人和自己的行动,有着神奇的效果,就象我们常说的“灵魂出窍”一般。回忆十多年前自己站在几千人的大会场的主席台上接受“批斗”时,就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台上坐着一排表情严肃、散发着逼人“革命气”的“法官”,台前站着声嘶力竭、手舞足蹈、宣读精心结撰的檄文的批判者。弯着腰低着头只能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和不时象涨潮似的举起的如林的手臂。这时,伴随着震耳的噪音,虽然弯着腰不方便,也起劲地跟着举手,呼喊打倒自己的口号,一切十分自然。我实在不愿意破坏这完整的和谐。这时,仿佛自己已经飞登楼上的包厢,成为一名快乐的观众,并满意地发现,不只是自己,几千人全是出色的演员。也许禁不住要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弯着腰,也不必担心给旁人发现。
这实在是一种特殊的经验,也是极有效的宣传教育手段,一下子就使人们彻底看清了事物的本质。
那天被叫了来坐在台下参加大会的妻后来告诉我,她本来十分担心我将受不起这样的风浪,但在散会以后,看见我站在窗口大口地吃着粉蒸肉时,就放心了,断定我大概不会出什么意外。是的,她的观察与判断是正确的。
今天,我不能不为自己也为人们摆脱了“强颜欢笑”的尴尬可悲境地而感到非常的愉快。只要有说俏皮话的机会,还是不大肯放过。应该笑的时候,就让我们放声地笑吧。不过要时时提醒自己,不可落入油滑、无聊的陷阱。
幽默感也真的有点象盔甲,可以保护一个人免于肉体精神上的伤害吧。我相信这大概是事实。幽默感不只作为一种风格的特征出现在作者的文字中,它的昂扬、向上、乐观的一切内在的东西同时也规定了文字和人的风格。
《教子篇》是作者停笔多年后写的第一篇杂文,文章提出的是严峻的社会问题,说明作者选题锐敏、准确的特点。但这不是说只有关系到世道人心的社会大问题才能使杂文获得必然的深刻性。读鲁迅前期的杂文,无论是《坟》里的大篇还是《热风》里的短札,都无例外地使人感到非凡的深刻性。时间过去了五六十年,依旧新鲜有力,到今天还保持着现实意义。这是先生多年来对社会问题反复思考探索积累下
手动用了“库存”。发为文章,自然是内容丰富,概括性强、开掘深广。先生后期的杂文多取材于具体事例,较少写(不是没有)概括性强的大篇了,但也并无就事论事、浅尝辄止之病,依旧处处显示着无比的深刻性。我想这不只是原有的“库存”在起着作用,他的一刻也没有放松探索的习惯,已经成为先生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任何里巷逸闻、身边琐事,在他看来就都是立体的而非平面的,流动的而非停滞的;是局部的,但是与全局联系在一起的局部。因此无论他选取怎样的角度,看到的总是生动深刻的全局性的东西。
在有的人看来,杂文的写作是轻松、容易的,可以一挥而就的,这当然不是事实。有人把写好杂文的关键看作一个技巧问题,努力追求形式的推敲、锤炼,希望从这条路达到与前辈风格的一致;有的罗列旧文,比附近事,往往湮没在陈言之中,泯灭了仅有的一点自己的意见;至于钻了进去,跳不出来,被死人牵着鼻子唱起古怪的陈年旧调的也不是没有。这当然不是说,可以完全忽视技巧。杂文是需要有一些文采的,也应该传布一点知识,这同样需要付出艰苦的劳动。陆放翁说,“功夫在诗外”,写杂文怕也不是例外。这杂文以外的功夫说来说去只能是对现实不懈的关心、观察、研究、探索,而其唯一的动力也只能是对社会主义祖国对人民的深挚的爱情。
杂文的兴旺与丰收的前提是新作者的大批涌现,而浩浩荡荡向现代化进军的宏大队伍则是产生杂文家的唯一源泉。舒展同志的杂文集在一些重要方面可以为当代的杂文作者以及未来的新人提供有益的参考。经历未必尽同,经验也无必要一致,但我们都是走在同一条前进的大道上,只要大家一起努力,我们的胜利是必然的,杂文的兴旺发达也将是必然的。
一九八四、七、六
(《辣味集》,舒展作,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