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这番新解,有两点值得深扣:一是孔子评赏诗歌所采用之方式,一是孔子借助诗歌所开示之境界。就孔子评诗所采用之方式而言,此章“两端并举”实为贯穿全部孔子诗论的基本方法。如“文质彬彬”(雍也)“尽善尽美”(八佾)“告往知来”(学而)皆为“两端并举”法的各种运用。孔子诗学名论“兴观群怨”说,稍加寻绎,亦可发现“两端并举”的思维特征:“可以兴”与“可以观”,即情感兴发与冷静认知的并举;“可以群”与“可以怨”,即个体意识与群体意识的并举。隐然有着诗歌艺术原理上的和谐对称和先民审美心态上的微妙平衡。钱先生拈出这两端并举之法,使我们对原先熟知的孔于诗论刮目相看。
现代科学方法论越来越证同爱因斯但这句话:“方法即对夯本身。”孔子诗论之所以精湛,首先由于它是相当贴近《诗经》本身的。《诗经》中自然意象之丰富生动,与人问题材之广泛深刻,对社会政治的强烈兴趣与对个人情爱的执着关注,以及观察之精细与抒情之微至,在世界早期文学中,颇呈卓异特色。这种看似矛盾实为互补的二元井存,正是孔子诗论两端并举法的根据。
进言之,“哀乐并举”有其文艺学的精湛意义。我们看包括《诗经》在内许多古今中外第一流的文艺作品,所表现的情感世界非常丰富,各种复杂的情感都调融在一起,象高明的厨师的烹调作品,甜酸苦辣五味俱全,又说不出具体有哪种滋咪。第一流的艺术往往使人亦喜亦衷、万感横集。使人感受到超脱了悲喜哀乐但又浸透了悲喜哀乐的大和谐境界。如《春江花尺夜》,如孟冶然寥寥几行的《春晓》,你就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感。英国美学家瑞恰慈(Richardes)个认为,真正的美是“综感”(Synaestheris),因为“一切以美为特征的经验都具有的因素——对抗的冲动所维持的不是两种思想状态,而是一种。”有趣的是,瑞氏《美攀原理》的开头和结尾都引用了中国儒家一句话:“不偏之谓中”(朱熹),坦率表明他以儒家文艺学力立论之根据。反过来我们对于孔子另一名论:“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似有重加诠释的必要:思:发语词。邪:偏也。《礼记·乐记》:“流辟邪散”,即偏散无中心。《礼记·乐记》:“中正无邪”,即性情之中和无偏。无邪者,无偏之谓也。诗乐原为一体。懦家乐教认为:“乐言是其和也”,“乐者天地之大和也。”同样,学习诗三百,也就是要学会调融自己内心种种情感,达到这个“和”。孔子之意,如斯而已。
于是我们由孔子评诗之方法,进而体味孔子所开示之境界。远远超过瑞恰慈氏的,是孔予以及整个儒家类似文化人类学的那种终极关注。《论语·子路》记孔子语:”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正是从子路的琴声星,听出他太偏于好勇斗狠的性格,远未达到“调和不偏的心性修养境界。一般的哀哀乐乐,仅属性情之偏,“超乎哀与乐之上者”,即属心性之全体大用(宋明诸儒论之甚详),通过“兴于诗”而达到“成于乐”的孔子艺术教育学,其实是让学生由返己体认一已之哀乐而重新调理其性情,安排其人格,提升其心性,然后达到一种超乎一般哀乐,一般情欲的大和谐大清明境界,也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人格境界。这种人格表面上看似不伤不歪、无哀无乐,实际上是化七色为一白,转偏至为圆融,既贯通了害怒哀乐,而又提升了七情六欲,达到了既超越了感性又化合了感性的一种至情至性。《论语》中有一处描绘孔子的气象:“子之获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大树干条直上与嫩枝轻盈妙婉,这可使我们窥见一点孔子的人格风神,既严肃又轻放,既刚直又舒展,既深沉厚重有大丈夫气概,又不失和畅轻安的温情脉脉,这正是一种极高的人生修养。与《诗》并列的经典,《尚书·尧典》云:“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这清楚表明:儒家以音乐为陶冶人格的手段。一边演奏各种音乐,他的学生在音乐的世界里,让心灵经历各种情感意念的陶冶、熏染,然后升华到包含了各种情感的“八音克谐,神人以和”的人格境界。这就是儒家诗乐文化所陶冶出来的“和”的境界。中国儒家艺术哲学所铸造的人性,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这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从全人类角度看,值得我们自豪、珍惜!
读书小札
胡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