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快园道古》有一则云:“富平孙冢宰在位日,诸进士谒选,齐往受教。孙曰:‘做官无大难事,只莫作怪。’”张岱赞道“真名臣之言”。
这位名臣,官至宰相,自然是官运亨通。他的经验对后进有权威性。但“莫作怪”究竟指的是什么内容,怎么就成了为官之道,真也是神而明之,要各位进士们心领神会才行的。所以书中这一条既不在“盛德部”,也不在“经济部”而只能列在“言语部”它不象“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那样,一句话点透把官位坐稳以至越坐越高的要害,直截了当,明确具体。
唯其内涵和外延不清,才显得含蓄,也才耐人寻味。
我寻味的结果,是抛开了当日的名臣、新科的进士,以及他们做官的难和易,而想到今天的“官”们。
从理论上说,今天的“官”和封建的官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应该达到的标准似乎该是很高的,然而我以为,起码应该做到的也只是“莫作怪”而已。
单是“莫作怪”,也并不那么容易。特别是对那些靠“做怪”走上仕途的人来说。
至于我这里说“莫作怪”,那“作怪”指的是什么,我也不说——故意不说。
颂与骂
我夏天写过一篇短文:《骂与非骂》。其实是述而不作,只复述了鲁迅讲过的,把良家妇女叫作娼妓是骂,把娼妓叫作娼妓则是写实而非骂的一番意思。
顷读黄裳引《归钱尺牍》中钱谦益《与君鸿》一札中的话,是钱八十寿辰谢亲友“以诗文枉贺”时写的,他以为贺寿诗文的特点之一就是:骂。什么叫骂呢?他说,“本无可颂而颂,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
此意与鲁迅的话,正可以互为注脚。
对娼妓而大赞其贞,对汉奸而颂之曰节,这就是骂了。钱谦益大约是作了贰臣以后,听这样无异于骂的颂贺之词听多了,悟出了这点道理,可惜此时已“日月逾迈,忽复八旬”。当初清兵渡江,他的妾柳如是决意投水,而钱老官惜命如金,终于匍伏降清;晚年见一处泉水清清,他要濯足,柳如是说:“你当这是秦淮河!”柳氏出身娼门,却有一般妓女所没有的识见和“风骨”,在这一点上,钱谦益不如娼妓远甚,尽管他有学问,写得一手好诗,也还有一段深孚士林雅望的历史。
然而他终于悟到对他的颂贺原来是骂,这就还不失聪明,不算彻底的老昏。他又说贺寿诗另有一个特点:“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日‘长年’,曰‘不死’,此咒也。”他懂得歌颂和咒骂之间的微妙异同、关联和转化,也不能说他全无识见。当然,这份识见是骂出来的。——既有责其所当责的骂,也有颂其无可颂的骂。
还是不以其人而废其言吧。
读书小札
邵燕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