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的原本我曾看过。有些错漏字原抄本中已自改正。六篇有高鹗的《自记》。有许多人的评语和浓圈密点。前面有题诗和附的信。有些评语写在纸条(浮签)上粘于书头或夹在书中。评语多半吹捧,但也有“未稳”、“可删”的意见。这显然是抄出来在亲朋中传阅的本子。题诗中有“不算石头记”之语,书后有“红楼外史”图章及签条说明,可证作者确是补足《红楼梦》的高鹗。他是乾隆年间进士。书中有两篇题下注“乙卯”及“钦取第二名”。
书印出来了,我不免唠叨几句,无非是自问自答。
《高鹗诗文集》已经出版,又印这本八股文,单从这本书能看出什么来?
大家都知道八股文,但未必有多少人看见过八股文;见了也未必看得出所以然。印出这本书好比展览古董,让人见识见识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和曹雪芹在《石头记》中所鄙薄的东西,看看当时读书作官的敲门砖,也算是扩大知识面吧?后来不考八股了,它便消灭了,却不是无影无踪,八股精神未必不在暗中流传,不妨对照。这也好象是修古迹以供旅游,古为今用吧?
八股文妙在似通非通,不仗文才,也不靠学问;所以大文人蒲松龄到老才补上贡生,大学者戴震一辈子只是举人。题目来源有限,只出自《四书》。全篇字数和内容层次有严格的形式规定。要将一句半句的孔子语录敷衍成一篇文章真不容易。那么怎么才算好?怎么学作这种文?
且看高鹗这稿本的第一篇。题目是“大学之道”,是《大学》的第一句,其实只是半句。这“道”是什么。原来还有三句话,也是三个半句,题中没有,文中也不许明讲,讲了算“犯下”,只能在末尾或明或暗提到,以便接下去。这文章怎么作?
第一句“破题”是(标点都是我加的,下同):
“圣经以大学教人而特揭其有道焉。”
点出了题目的三个字。有批语不客气地说:“破题欠老”。这篇题上只有两个圈,不算最优。
然后是“承题”、“小讲”:
“夫学必规夫其大,而大者端有其道,经故特揭之云。尝思天之所以责于人者大矣哉!生人之理无不同,则使之继天而立者宜无不备;而卒无有能尽之者,何也?则大学之道不讲也。”
这后四句(标点出来只三整句)是“起、承、转、合”。下文有“前、中、后”三大“比”对偶段,共六“股”。“讲”、“比”中间有个“入手”:
“大学者,所以进小学于广大精微之地揽夫圣贤君相之全者也;然而有道焉。”
于是接下去,排比起来。到末尾有“束股”或承上起下的结语。八股指哪八部分?从明到清有变化。
全篇在“大”、“学”、“道”三个字上作文章。没话说也要说,还只能说半句,因为题目只有半句。说来说去,说了等于没说,还是在题上几个字里兜圈子,决不出轨,毫不落实。什么语法、修辞、逻辑、意义全可以不管,因为题目里什么都有了,只要换些话重复说一遍,推演一番,就行了。整齐划一,铿锵悦耳,好看,中听,便是好文章。
这题不是孔子说的话,所以称“圣经”,不用圣人自己口气。到末尾要引起下文,即题的下半句:
“入大学者可不亟讲其道哉?”
接下去该讲什么是“道”,那不在题内,属于另一篇了。
八股之道正是作官之道。一切都在“圣旨”里,尽在“上峰”的“明鉴万里”和“明察秋毫”的“洞鉴”之中了,只需要照着讲就是。朝廷需要的“官”就是这样的人。至于办事,那是“吏”的把戏,是另一套,但也不出八股范围。官依上司旨意,吏照主管官说的话办成公文,这正是八股的命题作文的轨道。所以明清用八股文取士确实是训练作官的一个办法,是很有道理的。“多磕头,少说话”。说话必须有分寸,合规格,万不可出了“圣人之言”的范围。这是八股妙诀,也是为官之道。
读了八股文才知道《儒林外史》和《石头记》为什么那么鄙薄“时文”、“制艺”了。吴敬梓还只是讥讽作官的道路和官迷,曹雪芹就根本否定作官,把读书作官的人一概称为“禄蠹”。吴还想“尊圣”,曹竟然“非圣”,这可以说是两人两书的高下之别吧?吴建泰伯祠。曹撰芙蓉诔。谁低谁高呢?
高鹗和曹雪芹同时期而高略晚,又同是汉军旗人,高很能明白曹的心思,也很欣赏他的书,只是认为官还是得作,不应那么悲观绝望,得有个“光明尾巴”。试看他改的一条:钗、黛。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
曹认为:“玉带”(蟒袍玉带)是贵,挂于林中;“金钗”是富,埋于雪下;富贵全抛去不要了。“德”是“可叹”,“才”是“堪怜”,于是德、才、贵、富全空。宝玉既不能娶黛玉,也不能娶宝钗,只有在富贵全抛才德两亡之后出家当和尚。《石头记》是名副其实的《情僧录》。十二金钗个个薄命。金玉良缘乃是虚话、反衬,是不能实现的。
高鹗加以修正。宝玉可以娶妻并中举再出家。他应当娶谁?自然是“停机”劝学的“德”比“才”更合适,所以黛玉焚稿不再“咏絮”了。依照八股文作法不得不如此。下文是中举,上文必然这样。林是姑表,不便成婚;薛是姨表,可以联姻。这也是要点,但还在其次。说高鹗写出了悲剧,突出了爱情,那是现代人把欧美的一套美学观点奉献给高鹗,高帽子实在不合头。宝玉既要中举,万不能娶反对八股的黛玉,只好让她死去。富贵作官和才学是不相容的。“德”也只需要乐羊子妻的停机劝夫继续游学作官。曹以此为“可叹”, 指其用不上,和“堪怜”相等。高由此句引申了曹,由“可叹”而判宝钗守活寡,实在对她不比对黛玉好。这样一处理,倒给后人开了一条八股之外的欣赏的门路。苏曼殊和尚的小说《断鸿零雁记》恰好在文学创作中改编《红楼梦》,加以现代化。不过他是诗人而非小说家,写得不好,自己拘泥了自己。但当时也曾流行,还有英译本。王国维又从理论上将《红楼梦》欧化。曹雪芹,甚至高鹗,都变成了穿长袍马褂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只有交给讲接受美学的专家去分析作答案了。
作八股文的一个要点是“揣摩”。既要“代圣人立言”,给孔孟当义务秘书,那就必须揣摩他们说话的用意以至口气,再用决不出格的另外语言表达出来,这样才能博得圣人点头。这是作文之道,也正是作官之道。清朝读书人都知道,作文章要揣摩,作官更加要揣摩。“揣摩”这个词现在不大有人用了,从前可是非常重要的流行语。不会揣摩“上峰”哼哈一声的用意,那就必然迟早会丢掉乌纱帽。
高鹗的“钦取第二名”两篇中的一篇的题是“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这个题目真不好作,因为不但有含而不露之意,还带有讥讽口吻,而且重要的上面一句“子贡方人”又不在题目中,只能点到,接着讲,不能多说。这题的来源的全文只有四句话。未必大家都熟悉《论语》,所以不妨译解一下:子贡(端木赐)评论人物。孔子说:“赐真是了不起啊!我倒没这闲工夫。”这是不是委婉的批评?不赞成他批评人,所以也不好明说批评他。怎么表达圣人的言外之意。高君果然揣摩透了,又表达得好。有个评语说他把“乎哉”二字都表达出来了。全文虽仅五百字,也不便全抄,且摘录几段看看。
“破题”是:
“欲贤者存其内心而惕以己之不暇焉。”
“承题”是:
“夫子贡诚贤,亦何暇方人哉?子曰,赐贤而我不暇,所以警之者不亦深乎?”
因为题中有了“子曰”,那就不便上来就冒充孔子,须得点出是圣人说话,然后才虚拟语气。看他“小讲”中的“转、合”:
“不然,子贡之学岂遽贤乎?子贡之力岂遽暇乎?而方人若是。夫子曰:是侈心也。是盛气也。赐也贤乎哉!”
高君揣摩孔子的用心和口气真同揣摩宝玉、黛玉一样。下文在“前比”两段之后便拟圣人口气说话了:
“然而赐而方人,赐之贤也,亦赐之暇耳。然吾以为赐果贤也,即亦何必不暇?而特无如暇之难言也。夫赐则何不观夫我?”
以后发挥一通,摹仿孔子口气淋漓尽致,抑扬顿挫,对仗工稳,太长,不抄了。题目没有下文,所以末尾就把话说完了。
这篇文章得到御笔“钦取第二名”。抄本在题上加了三个圈,是最优。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妙在文章能符合“圣意”,又模拟了圣人的语气神态。能揣摩圣人孔子,必能揣摩皇帝乾隆(乙卯是乾隆六十年),因此龙颜大悦,提笔一圈,高君便成了“榜眼”。这年他四十五岁。由此可见,作文之道和作官之道是通气的,甚至是一回事;但不是作别的文,而是作八股文,这才能“深得圣心”。
这和《红楼梦》有什么关系?据我看,高君作八股文和他补写小说大有关系。他正得力于“揣摩”二字。要补足残本《石头记》为全本《红楼梦》,先得深入揣摩作者曹雪芹的言外之意,随后还得大费心思揣摩书中人物的神情口吻,还得揣摩这部小说的格式和题目的上下文,不能出轨撞车。这些补小说的作法和八股文的作法如出一辙。子贡、子夏说的话,作的事,不能移在子张、子路头上;宝钗、黛玉的心思岂能和李纨、凤姐的相同?高君两者兼通,以作八股之法补小说,又以补小说之法作八股,所以他的小说也名列第二。尽管远远不及曹雪芹的原书,却比那些未入流的续书高明得何止十倍百倍。揣摩之义大矣哉!不过曹雪芹不是圣人,补他的书又不为考试,所以体会“圣意”后却不妨暗中偷换,加以“是正”。这才是补小说和作八股的不同之处。说不定高君以揣摩小说人物而得八股之妙,高中进士,又以暗改小说的习惯而不善“迎合”,忤了“上峰”,以致未能当上大官。这问题属于考证之业,还得参考他的诗文,非本篇主旨了。
高鹗和金圣叹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和八股有关。金以八股之法评点小说,腰斩《水浒传》,反对招安,结果是他的改本流行,宋江成了未受招安的造反派,贬低化为提高,违背了他的原意。高以八股之法补写小说,重修《红楼梦》,处死黛玉,结果是他的全本流行,宝黛痴情掩盖了一切,中举喜剧比不上婚姻悲剧,同样违背了他的原意。金、高正好是“后比”的两股,成为对偶。闲谈完了,正是:
八股作官补小说,原来“一气化三清”。
(《兰墅制艺》,高鹗著,将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
金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