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的三部曲之第一部名《罗杰教授的版本》(见《读书》一九八七第二期“海外书讯”栏)第二部就是这本《S》。读过霍桑名著《红字》的读者,一读《S》, 即可知“S”是代表失足女人海丝特的,而且是《红字》一书书名的第一个字母。据说第三部将以霍桑《红字》一书中第二个男角青年牧师为中心人物,而与读者相见。
《S》的女主角莎拉·沃思在此书中以波士顿上层妇女,一个虔诚的印度教徒的面目出现,并通过信件及录音磁带的方式进行饶有趣味的自白。厄普代克早在动笔前,对瑜珈修行法和该教主持人惯用的语言下了一番功夫,这些功夫在莎拉身上一一如实重现,颇能乱真。而在这些自白中所表现的幽默与讽嘲,更令人读后捧腹不止。这位上层妇女因家庭不和从而虔信瑜珈的修行之道,不惜离家出走,远行到亚利桑那荒漠中的教徒归隐处定居,意在从此与世隔绝。可是她心底深处却凡心不死。在她的家书中又念念不忘留在波士顿的高贵府邸和精心培莳的玫瑰花坛,喋喋先戒家人不得有损花园中的一草一木。她未能忘情于她的海滨别墅出租琐事,并希望将租赁所得存入她在银行所开的户头之中。她的日记中不时透露这位贵妇难以克制的种种欲念,对世俗经营和声色犬马的渴望无时或释。她是个复杂人性的体现,既迷恋某些邪教信条,又纠缠于难以排遣的杂念之中。
厄普代克擅长文体的多种变化,信手写来,都成佳构。他对不同的通信人使用不同口气和语调,而且在字里行间挖苦那些平时不能欣赏他作品的对手。例如女主角莎拉的私生女珍珠(一反霍桑在《红字》中所创的典型)不遵母嘱与一纨<SPS=1575>子弟鬼混怀孕。莎拉在信中直率粗鲁地写道:“你们曾千方百计败坏我的家风不成,现在又强迫我担任外祖母之职……可是当今社会充满未成年女子怀孕的现象,你们这种行为只能称之为一种幼稚无能的报复手段而已。”事实上,莎拉虽然不善管教女儿,却颇能理财。当她参加印度教单独隐居修道处时,隐瞒了大批财产不向主持人奉献,事后又暗中将财产转入瑞士某大银行她的帐户之中。总之,厄普代克所写这三部曲之二的作品中,并非重述霍桑的《红字》原著。相反,他有意颠倒原作的人物描写,以讽刺流行的嬉皮士式的宗教狂热,和女权运动者指责厄普代克在小说写作中贬低女性等等的言论。
厄普代克自称一贯颂扬情妇和艳遇的魅力,当然他也不否认男人的天职是专干重活,而女性是只供男人观赏的。他在小说中曾一再表示天赋女性如此美貌丽质与娇弱多情,何必使她们黯然神伤于内心矛盾或为某种政见而烦恼终日呢?因此在《S》一书里,他干脆把女主角莎拉写成一位干练又精于世俗事务而不具任何事业理想的女性。他在前一部小说《东门女巫》(一九八四)出版后答记者问时说过:既然有人对我的作品中女性形象有意见,我就努力改进这一形象,例如《东门女巫》就在大力宣扬妇女们确有其特殊的职业才能——她们的专业便是巫术。可是女权运动者憎恨厄普代克的锋利文笔处,不仅在于他讥讽女性缺乏事业观,而在于暗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只能变成一个女巫,甚至与魔鬼同床。即以《东门女巫》一书而论,她们的结局虽皆大欢喜,每人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但结婚后改邪归正不再念咒行巫又意味着什么呢?
厄普代克着意在此小说中选写三位美人行巫,后来改编为电影,又坚持选三个漂亮女角演女巫。可是这次他立意写美国文学上第一部失足女人三部曲时,却把笔锋一转,首先在《罗杰教授的版本》中出现两个面貌平庸的女角,而在《S》中,竟出人意料,描绘了一个身心都令人作呕的女性。他最近向记者自嘲说:男作家写的女人小说只能如此,须知封面封底用的都是绯色情调……以示女性特有的充满企望的新鲜感。话虽如此,书中情节却是百般嘲弄一位虔诚的瑜珈女信徒,最后她在无意中发现所谓瑜珈胜地的主持人,并非来自印度教,乃是一位中途退学的犹太裔美国大学生在满口胡念猫经而已,于是忿然“还俗”回家。这部小说完全是一出八十年代美国流行邪教的喜剧,一旦揭开书中人物的画皮,无非是无赖流氓或白痴呆人或为两者兼备,读了不免令人沮丧。我们正在期待他的三部曲第三部的出版,据说该书将以可怜虫狄姆斯台牧师(霍桑《红字》中男角)为主要对象,进一步嘲弄神和人的作为。
短篇小说集《信任我》共收集了二十二篇短故事,却把人性恶的一面点穿了。半世纪来,他用文笔的锋芒针对美国东北部城镇的上层中产阶级男女们。无论在人物风貌、社交习俗和内心阴暗面,他都写得非常细腻贴切,可称是写这一特定地域的高手,一度使与他争辉的约翰·契佛(一九一七——一九八二)败阵下来;至今厄普代克仍被称为城郊文学的美国契诃夫(一八六○——一九○四)。他的许多神来之笔不只止于故事人物本身,而且经常衬之以天时地理的相应变迁,大大加强和熏染了故事的气氛,从而更增读者的情趣;有时甚至景重于情,引起某些评论家的微词。在这部短篇集中,篇篇有其特色,好象作者有意用他神笔作画龙点睛的表演。
例如《深院大宅》的故事,写东部一个日益趋于式微的旧时代纺织业镇市,而住着的一对恋人却舍不得背井离乡去另找安乐窝,追求新的财富和享乐。这对恋人男的出身于新兴的意大利移民的企业家家庭,女的则是英国新教徒家庭的后裔,虽然家道中落,但仍在当地的社交中保持其超然于世的特殊地位。她的门第之感和特有的举止谈吐以及思想感情,只有通过厄普代克的字字珠玑,才能写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另一篇《大城市》,写一家大公司的旅行推销员远赴中西部去开拓市场,不料中途因患急性盲肠炎而病倒在小镇市的医院中。他在这生疏异地环境的所见所闻,在在使他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厄普代克笔下的细致描绘和横生枝节并非纯粹意在造成故事的某种气氛,而确实在于加深故事的寓意。又如《并未报废》写的是一对即将分居的夫妇,为了清理故居财物,无意中在阁楼上翻出旧日的文娱用品。这是一些颇有意义的智力。游戏,当年曾为他们消磨岁月,今日一见之下,许多共同生活的旧日往事重上心头,成了他们终赋仳离的尖锐讽刺,足以使男女主角对生活的教训发出深思。厄普代克是善于小中见大,从细节中阐发某种人生哲理的。《因祸得福》写到一对感情频临破裂的青年夫妇,在一次大雪风暴中,汽车陷入泥沼,经过奋力自救,始得摆脱险境。于是在困乏中两人不顾一切钻入那辆已能正常运行的车身中,相偎相倚坐待天明。作家在小说结尾时,又一次表现了他所擅长的双关意味对话:丈夫搂着怀中的娇妻气喘嘘嘘地说道,“没想到你真够意思的”;她回答道,“你也不错呀!”
除却中产阶级的典型生活外,厄普代克间或写及蓝领阶级的苦乐,并能分担他们的思想感情。《扑克牌之夜》是用第一人称写的老工人口吻,几十年来他已成为周末玩牌与喝啤酒的老把式,今夜却不得不同伙伴们告别,因为他刚接到自己患了癌病的通知。他回到自己家中的厨房里喃喃自语:“爱玛到底是个饱经世故的女人,哭了一阵居然未见嚎叫,过后还劝我想开些,说什么有了新式医疗,人会碰上好运的……可她是她,我是我,怎能想到一块去呢?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端,生活在我俩中间忽然竖起一道墙——她已年过半百,肥胖臃肿,该享点福了,可我偏偏……她口上不说我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在伤脑筋;看看我亮出的这张牌她又该打张什么牌呢?”作者对富于人性的人们寄予同情,对别个作家认为是可憎的人物,他更能透视他们内心的活动。《谋杀》篇中一个情变的丈夫在前妻跟前假惺惺地同情岳父的突然去世,对抛下的儿女们作一次心血来潮突然的拥抱——一切都显而易见他在做作,可是在万分悲痛中,为妻的不仅毫无怨忿,反而想到了自己的短处,默默饶恕了这位不得已落到如此生疏地步的男人。
美国书评界并未轻易放过厄普代克这个短篇集,特别对他的主题篇《信任我》十分赞赏。他们认为作者以写短篇小说起家,现在已到了炉火纯青的阶段。他的第一部成名作《贫民院义卖会》(一九五九)以及其他十二部长篇,都贯穿着死亡与男女之情的题材;而题名《信任我》一书却出现了新意——作者的思路正在日见宽广,从百写不厌的主题“爱与死”,深入到人与人之间的微妙人际关系“信任与不信任”的境界。这也就是这部新短篇集的成就,其中写及不治之症,逝去的年华和离世之悲等。通过这些不可避免的生活难题,愈来愈多揭出为一般人意想不到的人性弱点,不仅涉及故事中人物的父母、儿女和亲友们,而且发生在小说主人公身上。作者不仅是个人世的旁观者和笔录者,而且是参与其间并能洞察人们灵魂深处不可见人的思虑和感情的一位作家了。
(John Updike,S.,Knopf,NewYork,279pp;Trust Me:Short Stories,Knopf,New York,302pp.)
海外书讯
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