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在他生前,也常常显得似乎被遗忘了。内地有些谈香港文学的,对于一个在香港文艺圈子中不大有人知道姓名的人,可以捧得半天高,却不怎么知道侣伦;香港有些文艺组织或文艺集会,也往往遗漏了侣伦,没有他的份;甚至和他很熟悉的人在筹办文艺刊物,考虑负责人选时也好像并没有考虑到或首先考虑到侣伦。
但香港文学能少得了侣伦么?
差不多整整六十年,侣伦的名字总是和香港新文学联系在一起。他活了七十七年,除了参加北伐和日军占领期间离开了香港总共不到五年外,七十二年长的光阴都是在香港度过的,他是道道地地的香港人,十七岁正式从事写作活动后,不管是专业或业余,他总是在为新文学而“爬格子”,严肃地“爬格子”,虽然一样可以称之为“爬格子动物”, 他却是真正的作家,道道地地的香港作家。
“文学的十七岁”!侣伦是在这一年用了这个笔名,以短篇小说开路,踏上草莱未辟,荆棘丛生的香港文坛的。他原名李霖,侣伦是谐音。刊登这些小说的是有香港“新文坛第一燕”的《伴侣》杂志。
第二年的一九二九,他的作品就北上进入了上海文坛,在叶灵凤主编的《现代小说》上出现。两人很快就成为要好的朋友。后来叶灵凤夫妇南游到香港,三人还同住在九龙城区的一间“向水屋”里有一个月之久。不过,那不是侣伦原来所住的“向水屋”,只是那附近的另一层楼,一样面对着海峡,面对鲤鱼门。
明明是面海,侣伦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住所称为“向水屋”,而不叫向海或面海屋呢?水,在香港有另外的意思,就是钱。侣伦不是钱迷,他虽出身贫穷之家,几十年中一直是安贫乐道的。他的道,就是文学事业。他的贫,在黄蒙田为他而写的一篇悼文中有很具体生动的描述,我们的作家在成名多年以后,有时还要为十元八块去向住在附近的朋友告急求援。这既使人想起田汉的诗,“千古伤心文化人”;又使人想起《论语》的话,“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侣伦乐在文学,住在“向水屋”中的他,有时不得不在紧张地扑在稿纸上的当儿,掷笔而起,急急忙忙去“扑水”(找钱),他的“向水屋”应该有另一个外号,“扑水屋”才对。
还是回到他和叶灵凤夫妇那一段交往吧。当时的叶夫人名郭林凤。叶灵凤后来有笔名林凤。而侣伦后来也用过林凤做笔名,并进一步弃李霖的原名不用,改用了李林凤这个名字。这当中有些什么互为影响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向他们问个清楚了,他们都已经先后作了古人。
当时叶灵凤夫妇的临时住所是在宋皇台附近的衙前道(现在宋皇台早已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是刻有“宋皇台”三个大字的一块石头)。有人因此送了一首诗给侣伦:“半岛争看一俊才,宋皇台下写沉哀;不知十里衙前道,几见翩翩灵凤来!”作诗的张稚庐,《伴侣》杂志的主编,和侣伦一样,是香港文学的拓荒人,他自己也写小说,上海光华书局出过他的两本小说集。和侣伦不一样的是,没有侣伦对文学创作那样历久不衰的坚持,为生活投笔卖鸡鸭去了,另一个原因也许是他去世得太早,比侣伦早了三十多年。而他却又有侣伦所不及的地方,遗留的“作品”中包括了一位能写小说的儿子——金依,青出于蓝胜于蓝。
《伴侣》在一九二八年到二九年之间,只办了一年左右,但它却是香港的第一个新文学刊物。它的作者是不限于港九这岛和半岛的,远在北方的沈从文,胡也频,叶鼎洛都有过小说在上面发表。
不过,叶灵凤当时都劝过侣伦,也寄些作品到内地去,否则就只能是“宋皇台偏安之局”。侣伦是这样做了的。上海《北新》杂志一九三○年元旦出版了“新进作家特辑”,他的短篇《伏尔加船夫曲》就入选为第二名。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年,上海中国图书公司还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集《黑丽拉》。后来予且在他的小说《盲恋》中,把那位为盲人读小说的女孩子所读的故事写成是《黑丽拉》中的一篇,可见它影响不仅及于读者(两三个月内就再版),也及于同时代的作者了。
但侣伦到底还是生于香港,长于香港也写于香港的作家,他的作品主要也是发表在香港的。
他写诗,写小说,写散文,也写电影剧本。主要是写小说。
他是忠于文艺女神的。他说,他被旁人认为最坏的固执脾气,是“不肯稍微迁就时尚,写些迎合地方性的流行趣味的作品”不肯媚俗。然而他却又“始终不能把生活的担子从笔杆上解脱下来”不能不“为生活”写文章,甚至要写些“吃饭文章”,这是他最感痛苦的事。尽管如此,黄秀柳说,他是“在充塞街巷的低级色情下流的货色包围中,制作他的虽不能说完全健康却都是非常清洁的作品”的。
是的,真是非常清洁,就像他洁身自好的做人态度一样。
就是对于文艺圈子来说,他也常常自视为“圈外人”或“边缘人”,这也许就是一些文艺组织或文艺集会把他遗漏了(或他把遗漏了)的原因。
他是很“文艺”的,就是近二三十年,香港报纸副刊上的专栏文章信笔涂抹成风以后,他在报上写的专栏也还是保持着文艺笔调,文艺风格。这成了他的一个特色。早年的散文更是如此。
他的小说早晚不同。早年写的多是爱情故事,洋溢着异国情调和感伤色彩,《黑丽拉》是突出的一篇。有些作品和叶灵凤早年的小说很相似。抗日战争时期是一个转折点,尽管是爱情故事,却表现了反侵略战争的主题,《无尽的爱》就是。战后的《穷巷》更从爱情转入社会,成了引人注目的名篇。
《穷巷》首先是在《华商报》的副刊连载的,虽然不久就中断了,他断断续续地用了五年时间终于写完出书。当时的《华商报》副刊主编是华嘉,曾经有信给他说:“你的小说的人物,已经从高楼大厦里走出街头来了。他们再也不是一些整天在做梦的青年男女,而是在现实生活压榨底下的都市的小人物;你的笔锋,已从男女之间的纯爱,转向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华嘉甚至这样强调说:“《穷巷》那样的作品,才真正是你的作品。”
侣伦自己也说,这是他高兴写的作品,尽管在写作《穷巷》时,正是他一生当中最穷困的十年,这战后的十年他除了动笔写作来支持生活,没有任何工作的收入。黄蒙田笔下侣伦的“扑水”形象,就正是这十年中出现的。生活并没有给他什么欢欣,使他高兴的只有《穷巷》的写作。他说:“这部小说有着我自己喜爱的特殊意义。这些年来,在生活的前提下,我所出版了的作品,差不多全是为适应客观条件(市场)的需要而写的东西,只有这部《穷巷》是不受任何客观条件拘束,纯粹依循个人意志写下来的。”
这恐怕说得也并不完全准确。他早年写的一些爱情故事,也是倾注了自己的感情进去的,不完全是“吃饭文章”,尽管那些文章能够适合市场的需要。
不过,它们当然不能和《穷巷》相比。爱情故事是一般的人性,只有《穷巷》才是真正的香港,二次大战结束后的香港。没有它,侣伦是不能成为真正的香港作家的,至少是要大为减色的。
《穷巷》初版时,书店怕一个“穷”字会引起销往南洋的麻烦,替它改了一个名字:《都市曲》。一书二名,在香港是《穷巷》,在南洋就是《都市曲》。写作时,书店负责人要作者不要有“可怕”的尾巴;出书时,书前的《序曲》也被抽掉。去年新版问世,《序曲》才算得见天日。
这些就是《序曲》的部分文字:“香港,一九四六年春天。”“战争吗?那已经是一场遥远的噩梦。”“香港,迅速地复员了繁荣,也迅速地复员了丑恶!”“在抗战中献出良心也献出一切却光着身子复员的人,一直是光着身子……”“然而,有欢笑的地方同样有血泪,有卑鄙的地方同样有崇高。”“真理在那里呢?它是燃烧在黑暗的角落里,燃烧在不肯失望不肯妥协的人们心中!”
《穷巷》以前,还没有过全面深刻写香港社会现实的作品;谷柳的《虾球传》是写了,也很深刻,但只是书中的一部分,大部分写的是广东。《穷巷》以后,写香港社会的作品多了起来,似乎至今还没有超越《穷巷》之作。当然迟早会有超越是肯定的,不过《穷巷》仍将继续受到肯定,它的时代意义不会因岁月而改变。
《穷巷》是侣伦的第一个长篇,他还写了《恋曲二重奏》,《欲天》、《特殊家屋》。
他的中短篇较多,也较多爱情故事。有《黑丽拉》(后改名《永久之歌》),《无尽的爱》、《伉俪》、《彩梦》、《残渣》、《都市风尘》、《佳期》、《暗算》、《旧恨》、《寒士之秋》、《错误的传奇》、《不再来的青春》、《爱名誉的人》等。
散文有《红茶》、《无名草》、《侣伦随笔》、《落花》、《紫色的感情》、《向水屋笔语》等。
电影剧本有《大侠一枝梅》、《强盗孝子》、《弦断曲终》;《蓬门碧玉》,《如意吉祥》,《民族罪人》,《情深恨更深》,《喜事重重》,《谍网恩仇》等。这些名字看来多数是电影公司为了适应市场需要而改的,尽管作者写作时早已在力求适应。
《穷巷》还曾经被改编成广播剧播出,又改编成电视剧播映。他的一些短篇也在电台播讲,一晚一篇。
就是这样一位作家,直到一九七八年,才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的会员,而一直到一九八八年去世,似乎还没有听说他已经成为中国作协的会员。在香港,一些在文学事业上比他起步迟了一个世代的人,有些甚至没有什么文学作品的人,也已经是中国作协会员了,而他如果真的到死还不是的话,那就实在是《天方夜谈》了。
侣伦自己也许是不在乎的。在他去世的前两年,他还说自己不过是“香港文艺队伍中一个小卒”,“从来不习惯去参加什么有关文艺活动的集会或什么专题性座谈会”,他没有什么凭借去发表什么议论。“这和别的可敬的朋友那样能够把自己的工作和经验提升为理论,然后加以总结,说成了一切都好像有计划,有目的活动,情形完全不同。”从这些话听来,他的情绪也不是那么平静的,平静到没有什么情绪。
当他谈到香港屡屡被称为“文化沙漠”时,就更是情绪波动了,在过去一般人的观念上,香港是‘文化沙漠’。他们无视现实,无视历史,一提起‘香港文化’四字,就往往要在下面加上尾巴,把‘香港是文化沙漠’说成了口头禅,好象不如此便不能显示自己是高人一等……
“不可否认,香港长期以来,由于历史背景的种种因素所造成的特殊环境和社会模式,产生了一股几乎是凝固的腐朽的旧势力,不让新思想,新事物抬头。但是也不可否认,即使在腐朽的旧势力的沉重压迫下,新思想,新事物也在努力挣扎,而且要冲出重围。这是历史的趋势。因此就在二十年代中期,香港已经有一些不甘落后也不甘寂寞的青年人,在时代潮流冲击之下,艰难地从事新文艺工作。在没有商人肯把广告登上新文艺刊物的打击下去筹办同人杂志,哪怕只有一两期的寿命也好……这些在艰苦的道路上寂寞的来去的人,前赴后继地坚持着这一道精神的脉络,逐渐扩展着已经建立起来的阵地……就是凭着这么一股‘不叫苦’的呆劲,这些拓荒者在一条固定的道路上走下来又走上去(尽管有的人在中途拐了弯)……”
他也是这些拓荒人之一,而且是在没有在半路上拐弯,一直走到底,死而后已的。他以过来人的资格,写过一些有关这方面的回忆文章,“拿事实来说明,新文艺在香港是老早已经萌芽而且是存在的”。
只是这两三年,随着香港地位的越来越受到重视,那些“香港是文化沙漠”之声才沉了下去了,不大响了。
有一种事情始终有些令人不解。侣伦除了是文艺工作者,还是一个新闻工作者。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七年,他曾经在香港《南华日报》工作了差不多七年,当发觉报纸立场逐渐变为亲日时而离去。不过,他做的是副刊工作。但一九五五年,他创办了采风通讯社,向海外华文报刊供应新闻资料,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才退休,这一新闻工作干了差不多三十年。但在一九五七年,推动他办采风社的朋友,又推动创办了一个文艺月刊,他本来应该是理想的主编,放下通讯社办刊物也不是难事,结果却由另外一位朋友去挑起这副担子,胜任愉快,刊物办得好,不过,为什么当初不考虑他呢?这以后,又有两三次办文艺刊物,也一样是没有看到请他去主持。为什么?难道是他自己没有兴趣?
他说过:“我承认文学事业是严肃的事业,可是我爱好写作纯粹是由于个人的兴趣而不是对文学怀有什么野心,也不是把文学当作娱乐。我写我自己所能写和高兴写的,我不去写自己不能写和不高兴写的……我的笔是为自己的感情服务而不是为别的什么服务……”
他还老老实实说过,他是在自己的爱情上受了挫折,才开始动笔写作,写那些爱情故事的。
这一写就是六十年。当时同是拓荒人的,有的后来改写非文艺的小说(如黄天石、望云),有的索性就不再写什么彻底改行了(如张稚庐),只剩下侣伦一个人,从二十年代一直写到八十年代,从爱情写到《穷巷》,在《穷巷》得到了突破,进入现实社会。如果说二十年代那批拓荒人是香港“新文坛第一燕”,侣伦就是最后剩下的唯一的报春燕子,是香港从“沙漠”逐渐成为“绿洲”(虽然小一些,却不是幻洲)全过程唯一的见证人。
今年三月二十六日,香港中华文化中心举行文学月会,主题是“香港文学研究——侣伦和他的作品《穷巷》”,也请他出席发言。不幸在头一天晚上他心脏病突发,当月会在他缺席之下照预定计划举行后,当天晚上就与世长辞,和香港文坛永别了。在这里,真的使人深深地感到:呜呼,岂不痛哉!
可以相信,他一定是含着笑而去的。
耳边仿佛又响着这样的句子:“就是凭着这么一股‘不叫苦’的呆劲,这些拓荒者在一条固定的道路上走下来又走下去……我怀着敬意去追忆他们!”
是的,我怀着敬意,特别对于这位穿过“穷巷”走到底的拓荒人!
(本文侣伦像丁聪画)
柳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