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SPS=0973>如果还活着,今天应该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是八年前的一九八○年因肺癌在香港离开人世的。
他一九五○年才从上海到香港,一住下来就是三十年,只有一九五一年参加《益世报》的筹备工作,一九六○年到南洋大学教书,两次去过新加坡,离开过三年外,这三十年基本上在香港度过的。他作为上海作家,前后加起来不过八年,远不如作为香港作家的时间长。
在上海,他以《鬼恋》在文坛大露头角。在香港,他第一次抛出的是《盲恋》;而最后出版的一本短篇和短剧的集子是《灵的课题》,这已是他去世五年后的事了。他一生著书六十多本,三分之二是到香港以后写作、出版的。
当他还在世上的时候,台湾正中书局就已经出版他的并不全也不可能全的十五本《全集》了。
这位在《鬼恋》以后,以《吉布赛的诱惑》,《荒谬的英法海峡》,《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特别是以《风萧萧》于抗日战争期间在上海、重庆名震一时的作家,后来在香港、台湾虽然出了好几十本著作,都是显得颇为落寞而不大得志的,尽管他的《风萧萧》、《盲恋》和《江湖行》还拍成了电影。这比起别的作家来,已经是风光多了。
而且,他还有地方可以教书,先后在香港的珠海、清华、新亚和浸会学院担任过讲师,在新加坡的南洋大学担任过教授(香港的独立学院是不可能设教授的)。清华书院的校长是《王宝钏》的作者熊式一。在浸会学院,他先后担任过中文系讲师,系主任以至文学院长,前后十一年之久,是在一个学校中任教时间最长的。他一九八○年五月在浸会退休,十月就去世了。
在写作和教书以外,他还办过杂志,甚至办过出版社。创垦出版社是五十年代初期他和曹聚仁、朱省斋一起办的,出过一些书和杂文刊物《热风》。这以外,他还先后办过《幽默》、《笔端》和《七艺》,寿命都不太长。
文章虽然在发表,书虽在出,他颇有落寞之感,曾经向《星星、月亮、太阳》的作者徐速发牢骚:“你是搞出版的行家,你得说老实话,为什么我的书卖不动,而那些黄毛丫头写的东西却有人看?”徐速当时在办高原出版社,在出《当代文艺》月刊。徐速的回答是:“大概因为这里是香港吧!”他的牢骚就更盛了:“要我写那些无聊的东西吗?不行!我不能,我还没有到出卖自己的时候。”
他是自视甚高的。但低不成,高也不就。使他感到不得志的,还有这样一件事。香港有一个“中国笔会”,是和国际笔会有关系的,他初时参加了,后来又退出,以他的大名,却连理事也轮不到,只是个“外围”会员。大约是觉得继续参加下去太无聊了,于是另起炉灶,组织了一个“香港笔会”,吸收以英文写作的中外作家参加,因此又被称为“英文笔会”,以别于那个又被称为“中文笔会”的“中国笔会”。有人说,徐<SPS=0973>另组笔会的一个目的,是希望通过它,把自己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候选人。如果是真的,那么,今天在大陆上感染了一些中国作家的“诺贝尔病”,那时就已经在对徐<SPS=0973>起作用了。不过,那个“英文笔会”在这上面并没有起过完成徐<SPS=0973>这一大志的作用,这其实早就可以看得到,而“无待蓍龟”的。
特别是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十年,尽管生活安定,他的落寞之感却似乎有增无减。和初识的朋友在一起时,有些人因为他那瘦削的面形,再加上一口带着乡音的江浙官话,就说他有些像周恩来。他于是总是爱说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出卖劳力的,应召到一户宰相人家做零活,众人都说,他那一把长胡子长得很像老爷,他却叹了一口气说,同胡不同命啊!徐<SPS=0973>说时虽然没有叹气,脸上却浮起了苦笑。这样引起的笑我至少看过了两次。
从外表看,有时会感到他很严肃,不平易。他也的确有时是方而不圆的。据说他在会议中坚持己见时,从不怕得罪人。
徐速举了一个例。一九五七年,台湾方面邀请了一个香港文化界代表团去参观,徐<SPS=0973>是团里面名气最大的作家。对于他不大喜欢的人,总是爱理不理,就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都带有冷峭孤傲的味道。在团体生活中,他不大发表意见,也不愿附和别人的意见,尤其对负责接待的官方人士,常常不假辞色,如果要求他参加什么会议,他总是设法逃避,或者临时缺席,就是勉强去了也不肯应酬敷衍。记得有一次作家招待会,他是主角,主事人请他演讲,他表示没有准备,说什么也不开金口,弄得大家下不了台。结果是只得由团里面同是作家、同是姓徐的徐速替他讲了话,这才解了围。
又一次,他话是讲了,却是大泼冷水。他的勉开金口,是因为临时被推为团长,不得不讲。他一开口就说:“我要声明,我们这个团没有什么团长,我不但不是团长,就连代表的身份也成问题,我能代表香港什么人呢?”他冷笑一声说下去:“说实在话,我只是个难民,在香港时常饿肚子的难民,你们这样热情来招待难民,这倒是中国政治的一大进步……”
说实在话,徐<SPS=0973>虽然是在上海解放后的第二年“逃?到香港的,虽然经济上显得紧张,但比起一般大陆来的“难民”,生活是好多了,初时还住过香港岛上的半山区,那是中上人家的住宅区。就是后来一段时间,尽管经济上有些紧张,他总能安排,不但不显得寒伧,对有困难的朋友也总是设法相助。
他是坦率的人,也是正直的人。
熟悉他的人说,他是“在空想和爱中生活”的人(张同),也是在创作和生活中都“富于幻想”,而他的“幻想有时比他的‘英法海峡’更荒谬……有时也和真理的某些方面接触”的人(黄苗子)。
早年熟悉他的人说,他虽然受裨于林语堂,担任了《人世间》的编辑,对林语堂有知遇之感,但实际上是更为崇拜鲁迅,更为愿意接近鲁迅的(周黎阉)。
这使人了然,何以鲁迅一再以书法送他。在鲁迅的遗留手迹中,可以看到应“伯<SPS=0973>先生”嘱而写的一幅李长吉句“金家香弄千轮鸣,杨雄秋室无俗声”,和另一幅郑所南《锦笺余笑》:“昔者可读书,今已束高阁,只有自是经,今亦俱忘却,时乎歌一拍,不知是谁作,慎勿错听之,也且用不着”。徐<SPS=0973>晚年很怀念这两件墨宝,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它们。
当二十年代末期,徐<SPS=0973>在北大读哲学时,据说颇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这和后来是另一回事。
但他的哲学修养却常常爱在他的浪漫主义的创作中流露出来。到了晚年,更进入了一个“灵的世界”。他最初的《鬼恋》其实是人扮的假鬼,到了最后的《灵的课题》时,就有了真鬼了,至少是近于真鬼的幻觉,或者说属于他的徐<SPS=0973>式的魔幻。其中有一个短剧《客自他乡来》,最初发表时是《客自阴间来》,这个客是死去了二十几年的老祖父的阴魂。他把这些写幻异,写鬼魂的故事称之为“灵的课题”,很有些探索的味道。在执着于世俗如我这样的人看来,虽然看得下去,觉得其中也阐发了一些哲理,总感到未免是走火入魔。
他是有过现实主义之作的,尽管所写的未必尽合乎真实。那是他化了很大气力的《江湖行》,分为四部出版(中间经过五六年),近六十万字,是他的长篇中的最长篇。从北伐以后写起,直到抗战胜利前夕,从都市写到山区,从“剿共”写到抗日,时间是长的,场景是大的。有人说,虽说写“江湖”,其实还只是一个复杂的爱情故事。有人说,徐<SPS=0973>并不是江湖中人,写来就不免隔了一层,不够真切和亲切。
他还有一个写“文革”的长篇小说,《悲惨的世纪》。这是他最后的一个长篇。“文革”之于徐<SPS=0973>,恐怕比“江湖”之于他更有其隔。有人说,这只是他在说故事,写惯浪漫的软性小说的他,对人物心理描写比起反映现实政治的“硬性小说”那些章节来要强得多。
在《悲惨的世纪》出版的一九七七年,“史无前例”的日子已经过去,徐<SPS=0973>在写给住在美国的朋友的信中说:“大陆情形,一般人民,还是很穷。以前如河南等,常有水灾、旱灾等地区的赤贫的人,现在或者较好……,政乱未定,文化落后,教育失常,是好是坏,只有历史来评定。我总觉得国家是为人民服务,并不是人民为党国统治者服务……”又说:“中共是有它历史上的使命,究竟是否中国民族的幸福,则是只有历史上可以判断。”这些话,倒是说得比较实在的,并不浪漫,空想或幻想。
他如果能够更多的看到后来的发展,也许会有较多的宽慰。
在他的晚年,生活上却有一件事是他感到快慰的。他凭空添了一个写作有成就的女儿。他原有一个很为钟爱的女儿,但与写作无缘。这位“添”来的女儿是后来名气比他要大得多的,无论在台湾、香港还是大陆。
她是三毛。
一九七六年夏天,三毛的第一本书《撒哈拉的故事》在台湾出版,她从非洲回到台湾,在一个宴会上见到了徐<SPS=0973>。我仰慕这一位一生从事写作的名作家已有多年,因此自然而然的说了许多话。后来……(有人)提起徐<SPS=0973>先生小说中一个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的造型,我便又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见。那时徐先生看着我,眼光里突然闪烁了一下只有被我捕捉到的一丝什么东西,使我突然沉默了下来,却是仍然昂首微笑,也不避开徐先生对着我若有所思的凝视,只是不再讲话了。”“那时徐先生突然说:‘你做我的干女儿吧!’”……“那么我给你叩头”……“但是免了,徐<SPS=0973>不肯要任何形式”,“~便是这样,我做了徐家的另一个女儿”。三毛从此就叫徐<SPS=0973>“爸爸”,而不是“干爹”。
徐<SPS=0973>因此也可以叫做“三毛之父”。当然,这和张乐平这个“三毛之父”是另一回事。徐<SPS=0973>而且不欢喜“三毛”,说是好好一个女儿家,怎么取上这样一个名字。还根据她原名的音,取了另外一个名字给她。
徐<SPS=0973>的女儿名叫尹白。是他和“台湾夫人”张选倩所生。他们是一九五四年在台湾结婚的。岳父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黄埔一期的。
徐<SPS=0973>其实还有一个女儿叫葛原,是他和“上海夫人”葛某所生,两人后来分手了,葛原就跟了母亲的姓。母女二人一直住在上海。
徐<SPS=0973>晚年也很想念这个女儿,很希望接她到香港。当手续办好,她到了香港时,做父亲的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榻上了。她总算有幸,能在病榻畔陪了父亲一百天,亲眼看到他离开尘世。这里真是无巧不成书,她初来人世时,父亲也是和她相处了一百天才离开孤岛上海到抗战的后方的。我在葛原到港探父这件事上,略略尽了一点联系之力,但我始终没有见到她。后来听人说,她在勉强得到同意参加丧礼后,就不得不匆匆忙忙回上海去了。不是上海那边追着她回去,而是香港有人甚至不希望她多留一天。另外有人,很不愿意她见到我,因此对她加以防范。
正是这样,在丧礼举行的那一天,司马璐(现在美国)的《展望》的一个朋友劝我,还是不要去参加丧礼吧!那都让台湾包下来了,他们不愿意左派有人来。还说,人在生时,他们冷淡,人死了,就抢着包办丧事了。我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去了,不过,行了礼以后就离去,不多作逗留,免得那些人紧张。还好,我在丧礼中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什么不愉快。我和徐<SPS=0973>相识较晚,也没有多少来往,只是同过几次席而已,谈不上深交,我坚持要去,无非表示一点情意而已。我们并没有忘记这样一位老作家。
他病中,我和唐人还一起去医院探望过。丧礼举行后,我们报道过有关的新闻,并没有因为它受到包办而见遗。
我们又在报纸的副刊上写过、登过悼念的文字。葛原回上海后还写过一篇悼念她父亲的文章给我,也刊出了。
这一切,在今天看来,完全算不了什么,但在八年前的香港,那还是一回事的。不要说右边,左边也会有人不以为然:徐<SPS=0973>这样的作家也值得如此对待?
就是徐<SPS=0973>,他在生时也不会替我们写文章。一是根本不愿,二是有所不便。就是他,在和他一起办过杂志、办过出版社的曹聚仁去世以后,他发表的《悼曹聚仁先生》也还痛贬过曹聚仁劝人回大陆。贬,可能出于他的本意;痛,就有些不大像对待老朋友的分寸了。
他去世后,台湾的刘太希有一首悼他的七律:“故人逝矣不重来,遗札尘封那忍开。百部虞初期淑世,三年星聚梦成灰。亦知一暝庸非福,终为千秋惜此才。太息交情只如此,风萧萧过助人哀。”把他的名作《风萧萧》很自然地用在诗句中了。“星聚”是说在星洲的聚合。
徐<SPS=0973>是小说家,也是诗人,他早年写过不少诗和散文。一九四八这一年,就出了六本诗集之多,《四十诗综》是开始;《原野的呼声》是结束,那是出版于一九七七年的。整个六十年代没有诗集。
一九七三年,他到巴黎参加东方学人会议,会后游了欧洲一些国家,也游了苏联,只是去列宁格勒。后来写了一篇散文《列宁格勒的诗》,说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曾经到过香港,对他谈起,苏联是一个诗的国家,连鞋匠工作时都在背诵英国吉卜林的诗(这使人想起说秦淮河的堂倌都有六朝烟水气的说法)。他到了苏联,很注意寻诗,可是没有一点诗的感觉。他的印象是,列宁格勒是属于戏剧的,不属于诗。那么,《列宁格勒的诗》从何而来?来自一对避雨的男女,也来自他自己。
一天傍晚,他和一位奥国青年同在雨中河畔散步,“雨越下越大,我只好到一个墙边去躲雨,这时候,我看到二十码外墙脚边也有两个人在躲雨,一男一女,男的一直在想吻女的,女的半推半就,我看他们头发衣着都湿了。这也许正是值得羡慕的诗的年龄,值得歌颂的诗的背景吧”。
那天半夜醒来,他凭窗望着纳佛河,望着街景,终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闪耀在纳佛河的暗淡的流光,/像我心中的跳跃。/那陌生的河中/竞有我旧识的流水,/它在甬江里如此,/它在摊江里如此,/它在扬子江里如此,/它入海,/载着我的倒影,/慢慢的远去,/慢慢的老去,/慢慢的淡去……”
这些他称为“虽然不一定是诗”的句子,使人读来倒像是他写来送自己的,送他自己远去,老去,淡去。
在他去世的前四年,他写过一首不像新诗却像旧诗的小诗:
“云连万山,星接千水,/极目处,/故国烽烟,江山动荡,/遍地泪血。
连年飘泊,/人瘦黄花,/心碎落叶,/往事如梦,旧情如灰,/伤心有话难说。
念家聚短篱,/炉暖茅舍,/妻笑子嗔,/犬吠鸡啼,/殷殷旧情,/意未能忘却。
酒醒午夜,/花对残更,/书断千里,/人沓塞北,/人生百年一梦,/此心耿耿如雪。”
这使人想起他说过的,“不一定是诗”,而且很不像是徐<SPS=0973>的诗,但从这里,却可以体味到他晚年那种怀乡最苦的感情。他本来已有还乡的打算,可怕他的动作太慢,而肺癌的脚步又太快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
附记:“英文笔会”有过一位女秘书,西德作家布海歌女士(海歌是徐<SPS=0973>替她译成中文的)写过一篇《我所认识的徐<SPS=0973>》的长文,竭力称赞徐<SPS=0973>“有着最完整的性格。他非常诚恳,直率、纯良;对自己永远是那么真诚”。她而且为徐<SPS=0973>辟谣:“很多人都以为徐<SPS=0973>生性风流,并有传言说他到处留情。我觉得这些……没有事实根据……他能够把女人当人一样欣赏,不调笑她们,他对女人是很严肃的”。又说:“他是个循规蹈矩的儒家知识分子”。
柳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