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燧生于明万历年间,他以史论随笔的灵活形式,大胆地道出了他对有史以来各类文史典籍、史实人物的新颖见解,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首先,历代被视为儒家正统的汉儒、宋儒,在作者笔下一一丧失了尊崇地位。汉儒的解经,他认为或曲解了经典、或舍本求末,致使真义失传;董仲舒首倡的忠、质、文之说,他指斥为谬说,指出历史发展阶段是联系的,不可割裂。就宋儒的批佛,他写了《儒语似佛》、《佛语通儒》、《佛典辅儒教而行》,借此“以动异议者之皈依”。他讥笑宋儒的迂腐、形而上学,说他们“不知诲君之义”。在《程子静坐之说类禅》中,说:“程子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这是明批禅而阴用之,他又举例说,孔门最善学的颜子,跟随孔子周游十余年,没有一旬半月的停留,这岂是“禅士蒲团工夫耶?”借以说明善学并非来自静坐。朱子的《纲目》,他认为多有“字义不明,文理不通”之处。宋君主崇礼儒臣,他比作“荡子之交狎客”。由上可见,几千年来的儒家思想权威,在这里失去了往日的神圣色彩。
作为封建政治统治代表的历代帝王,作者对他们的评论也多缺少敬意,大有“语多悖逆”之“嫌”。上自文王、周公,下至前代皇帝,多被贬以为非。如《唐、宋始祖之非》,条说,有天下者,必推一圣人为其祖,如唐代附会李姓的老聃为始祖等,他讥笑这种做法漏洞百出,不仅会遗笑后人,就是当世人也会“哗然以为不可,盖无以厌服人心故也。”他斥汉光武、唐太宗“以谶纬多杀不辜”。对史称节俭的汉文帝,他认为史所例举的节俭行为不象人主所为;又举出文帝“赐邓通以十数巨万,又以铜山与之”的事,反驳以往史家的说法。其他如《隋文帝滥杀》、《唐高祖杀降》、《玄宗惨刻》等等,都无情揭露了这些被史称为圣贤君主的残暴性一面。
作者并抨击唐宋以来左右封建文化发展的科举制不利于选拔人才。他举出裴度、颜真卿未获高中,李白、杜甫不在兹选的事例,说:“由此观之,谓科目尽足以得士,亦岂容遽信哉!”
“剖其隐微、晰其源委”是作者探历史渊源、陈利弊得失的一大特点。秦之灭亡,作者认为不在于“兵驰”,也不在于未立扶苏,从而探究出更深刻的原因。孔明之不能统一天下,他认为是刘备临终不该说:刘禅“如不可辅,卿可自取。”这“是置孔明于嫌疑之地,欲变而择贤,则天下将以昭烈之言而疑己,欲不变,则刘禅又不足与有为。”而“宜曰‘嗣子可辅,辅之,如不可辅,则择刘氏之贤者立之’。”这番言论未必正确,但却颇有新意。
比较相类的人与事,得出独特的结论,也是他的惯用手法。如比较汉和亲与宋岁币,虽都为国耻,但汉能因此发愤雪耻,扫平匈奴;宋却因此一蹶不振,直至亡国。汉文帝赐吴王濞几杖,可以柔之;而唐德宗对李怀光铁券之恩,却激怒之,在于前者推诚,后者猜疑。他还尖锐地提出,汉高祖与光武帝对功臣的诛杀和保全,不能简单地以优劣论之。比较张良与孔明的异同,也很有一番见地。
作者尤好为“惊世骇俗之论”,以推翻史家的既定结论。《文帝复行族诛之法》,否定了“史谓孝文时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这些对文景之治的赞誉。《李广无长者风》说李广计较小恩怨,所以此后多不振。《王猛死不忘晋》,说王猛临终嘱苻坚莫伐晋,是不忘诸夏,以图一效。以及《七国缓削则不反》等等。其中虽难免有偏执,虚妄之词,但亦不乏精辟见解。
作者深疾史家曲笔掩恶,为王者、尊者讳的修史态度。对史家称王敦为江左夷吾,以及极意苛谪王叔文等做法十分不满;尤反对以私怨修史,他斥欧阳修撰《五代史》时,诬宽以待民的吴越钱氏“常重敛以事奢侈”,是因为钱氏后代夺走欧阳修的一个爱妓而然,评论道:“挟私怨于褒贬之间,何异于魏收辈耶?”
正是这种力求标新立异,自成一家之言的精神,使这部书既遭禁毁之厄,又得流传之幸。
(《千百年眼》,〔明〕张燧著,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一月第一版,2.7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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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