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不公平的判决宣布时,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发生在这个倒霉蛋身上的案情竟会引起日后的轩然大波,搅动法国社会十余年之久,迫使法兰西民族进行深刻的道德反省,甚至“intellectual”(这一词的意思大约相当于中文的“知识分子”,但是要比我们习用的知识分子概念狭窄)这一词汇也是产生于这一案件和运动中的。社会学家J.P.Nettl说:“intelle-ctual一词是一八九八年克列孟梭首先用来称呼那些为德雷福斯辩护的人们的。”
伴随着真相逐渐披露,德雷福斯派和反对派的大争论一浪接一浪。一八九七年十二月,克列孟梭在他主办的《曙光报》上发出了重新审理此案的呼声。与此同时,反对重审、维护原判的保守派也旗鼓相当地在舆论界摆开了阵势。一八九八年一月,著名作家左拉在《曙光报》上发表了《我控诉》,激烈地抨击这一不公正的判决。结果,左拉被判诬蔑军队罪。不久,小说家法朗士、普鲁斯特、作家纪德、勒纳尔、诗人贝玑、印象派画家莫奈、历史学家奠诺、社会学家杜尔凯姆、语言学家布律诺,等一大批法国著名知识分子发表联名宣言,要求重新审理德雷福斯事件。一八九九年六月法庭迫于形势才宣布重新审理。但在雷恩进行的审判中,德雷福斯竟被改判为“恶化社会局势罪”,判有期徒刑十年。而后,由法国总统和稀泥,给予特赦。德雷福斯接受了特赦,但为他辩护的知识分子并未罢休。直到一九○六年,在又一次上诉和审理中,法庭才否定了以往的判决,宣布德雷福斯无罪,为他恢复了名誉。
这场持续了十余年的事件引起了社会极大的注目和反响。几乎整个舆论界以对这个事件的立场划分为两大派。无数家庭、亲属、朋友因见解不同而关系疏远甚至誓不两立;无数不相识的人们,不同兴趣、不同职业、不同信仰、不同身份的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的道义目标走到了一起。这是一场道义交锋,又是一场以道义为基础的群体划分和组合。它在法兰西民族的心灵上留下了伤痕。一位史学家说:“在近代历史上没有一次事件中意识形态的热情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当事件过去了十年以后,一些好心的和事佬邀请分属于两派的老朋友同桌吃饭还遭到双方的回绝。这是何等执着的道德立场!他们可以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者投入这样大的热忱,可以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道义打碎私人间的友情。正是这些真挚的人构成了法兰西民族的脊梁。
极端保守派的心理总是令人费解的,在这一事件中也是这样:当真相日益大白后仍然反对重新审理此案的人是否真的以为德氏有罪?对此,科塞说了一句耐人寻思的话:“甚至面对着无可置疑的证据,我们也不应该低估了人们自欺的能力。”(第221页)当然问题还有它的另一面,即这场争论早已经超过了案件本身。当德雷福斯接受了法国总统的特赦而放弃了推翻原判时,支持他的这派人们是大失所望的,因为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早已超越了德雷福斯本人而转化为对一种普遍性的社会正义的追求。维护原判派也有他们的价值观。他们当中的一位小说家保罗·波格特的话道出了他们的思想:“我不在意正义的无花果。请记住歌德的话:‘在非正义与无秩序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可见这场争执实际上是两种价值观:现存秩序与社会正义之争。前者不惜以一个小人物的名誉性命和普遍性的社会正义为代价,去维护现存的秩序。而后者追求的是超越了每一种知识职业的普遍性的社会正义。因此他们不愿把为德雷福斯所作的努力限定在私下的场合,有意使之公开,引起全社会的道德反省。
在这一事件中,德雷福斯派的人们(主要由学者、学生组成)被称为“intellectual”。虽然他们的反对派中也不乏知识分子,但他们仅以“文化人”、“作家”自称或相称。在对立面眼中“intellectual”一词是带贬义的,但德派的人们却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而他们在这一事件中显示的那种道德热忱和对于社会正义的关注直接地成为这一词汇的内涵。“intellectual这一名词在以往是很不常用的,自德雷福斯事件后,才开始普遍使用。”(第222页)从这种特定意义上说,德雷福斯事件可以称为法国“intellec-tual”的创世纪。
德雷福斯运动带给法兰西民族一场深刻的德道反省,正如同美国内战时期围绕废除奴隶制的那场争论一样。它们席卷了全社会,震撼着每个人的灵魂。每个人都不由得扪心自问:道理在哪一边,我该站在哪一边。所不同的是蓄奴制所导致的内战是美国社会无法回避的基本矛盾,而德雷福斯案件本身在历史的过程中是微不足道的。这样的冤案在以往的历史中不会是罕见的。因而,与其说历史在以这一案件邀请法国知识分子回答一个庄严的问题,不如说是他们自动地以这一案件作契机,登上了历史舞台,导演了有声有色的一幕戏剧。
德雷福斯运动是一种解放。一方面,这一事件表现出近代知识分子精神的觉醒。“在德雷福斯事件中,德派人士相信他们同时捍卫的是要去代表那个超越了狭窄专业的精神王国的要求。他们对德氏的辩护也就是他们对于自身存在方式的证实。”(第223页)另一方面,这一运动使人们摆脱了日常狭隘,麻木的精神状态,使人们与一种伟大的同情心、道德感召力和持有同样热情的人们结合到一起,使人们感到了自己精神上的升华,体验到自己与一项伟大目标结合后的快感。这些都是没有经历和投入到一场摆脱精神束缚、捍卫社会道义的民族和人们无法体会到的。德雷福斯运动是法兰西知识分子的新起点。从此以后,一个精神上独立、勇于参与社会事务的知识阶层诞生了。
读书小札
郑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