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旧称“闲书”,应该如宋人钱惟演“卧读”才是。而我却风尘仆仆四出访书,一点洒脱劲也没有。大概读书职业化的好处是,迫得你很快成“痴”成“癖”,在别人认为毫无价值之处下死功夫。好在访书之说古已有之,且是读书人的“雅事”。只是我访的不是宋刊元版的经史古籍,而是仅仅几十年前的“新小说”。此种书籍,一般藏书家不会见爱;即使人有孤本,我也不敢贸然前往查访,因互通有无是藏书家之间的雅事,记得传为千古佳话的“古欢社约”也是禁止第三者涉足的。这样,我的“访书”,实际上只是到各个公共图书馆或大学图书馆读书。
守着北京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而热中于出外读书,说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清末民初闹“小说界革命”的,主要集中在日本和上海、广州等沿海城市,北京那时还是诗文家的天下。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从一九0二年到一九一七年,全国共发行过二十七种小说杂志,其中上海占了二十二种,而北京却一种也没有。当年的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图书馆,显然都嫌这些“新小说”鄙俗而不屑于收藏,可以收藏“新小说”家彭俞的《周易明义》和《易外传》,可就是不想收藏他的十几种“新小说”。如今谈经学的很可能忘了有过彭俞这么一个人,可谈小说的则还得提起他。“雅”和“俗”有时候很难说。就象今天如有“俗人”专门收集俗不可耐的街头小报、三流杂志和通俗小说,日后肯定对“雅人”的研究大有帮助。北京图书馆、首都图书馆这方面的藏书多点,可也远不够研究需要。
于是,我只好大热天负笈南下读书。
我把读书的第一站定在安徽的芜湖,纯粹由于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文艺报》第一版上一篇题为《阿英藏书陈列室及纪念基石在芜湖揭幕》的报道。报道称“阿英子女四人将阿英劫后遗书及珍贵字画捐赠给故乡图书馆。为此,芜湖市在风景幽美的镜湖烟雨墩上专设了阿英藏书陈列室,以供各界人士阅览钻研”。到了芜湖我才知道,这段报道除了芜湖市图书馆确实地处“镜湖烟雨墩”和烟雨墩确实“风景幽美”外,余者都必须打折扣。首先,家属捐赠的并非阿英劫后留下的全部藏书,而是部分藏书;其次,所谓“供各界人士阅览钻研”云云,那是将来的事。国内外学术界都知道阿英藏书的丰富(特别在晚清报刊、小说的收藏方面,堪称海内第一家),倘若都象我那样闻风而动,千里迢迢赶来,不知这则报道的作者作何感想。实际上芜湖归来后,我已经劝阻了好几位也想到那里“淘金”的师友。
从北京转南京到芜湖,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夜来无事,重新翻阅阿英的《晚清小说史》。此书初版至今已半个世纪,可学术界还没拿出更象样的描述这段小说历史的著作。其中原因很多,而资料难寻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如今阿英藏书室开放,对全国同行来说都是一个福音。尽早结束“资料战”,是学术研究深入开展的关键。
大清早兴冲冲赶到烟雨墩,可惜被把门的老头一把揪住。说是按规定每周二、四、五、六下午三时才让参观,其它时间“闲人免进”。跟他解释了大半天,说是从北京专程赶来读书的,请他通融通融,让我进去翻翻卡片也行。可老头更有理,说北京来的更得做“遵纪守法”的模范,我只好退出。
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五、六个钟头,只好到赭山西南麓的广济寺走走。此寺建于唐代,后毁于兵火,现在看到的殿宇是光绪年间重建的,但已颇为破败。大雄宝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楹联旁边,贴着一张大红纸,上写“佛像装金随缘乐助功德天量”。善男信女颇不少,过几年再来广济寺,佛像定然大放光明。只是近几年来看多了翻修一新成为旅游胜地的佛寺,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下午上烟雨墩看书,请在安徽师大工作的孙君带路。孙君跟芜湖市图书馆工作人员挺熟,我也就被作为“专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阿英家属捐赠的图书因场地关系,还没分类上架,全堆在一起,根本无法“阅览钻研”。好在有书籍的清单,粗粗翻了一下,还真有不少难得的书刊。承他们雅意,答应破例给找一两种书看看,免得空手而归。我挑了《中外小说林》和《扬子江小说报》两种杂志。等《中外小说林》花了半个多小时,《扬子江小说报》则始终没等到。即使如此,我也心满意足。
《中外小说林》为旬刊,创刊于一九○七年,由中外小说林社在广州编辑发行,编务主要由黄伯耀、黄世仲兄弟主持。这份小说杂志很有南粤风味,经常刊载木鱼、南音、粤讴、龙舟歌等广东说唱文学,且有些小说是用粤语方言写作的。更重要的是,从第六期起,每期以小说论文一篇打头,这在晚清小说杂志中是独一无二的。这些主要由伯耀、世仲兄弟撰写的论文,涉及小说的社会功能、美感作用、小说与戏剧异同、翻译小说与创作小说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说不上深刻,但基本涵盖了那个时代小说理论探讨的各个侧面。就我所知,这种小说杂志全国只有中山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室藏有其中的十六册。没想到阿英居然藏有十一册《中外小说林》。两相比勘,除去重复的,还有六册为我所未见。而第一期的发现,更证实了《中外小说林》确实创刊于丁未年(一九0七)农历五月十一日(以前只是推测)。
大概见我喜形于色,刚刚赶来的馆长同志希望我帮他们指认哪些是“海内孤本”,以便作宣传。因为据了解,可能有些人会认为,这批书从版本学角度看价值不大。当然,在旧版本学家眼中,宋版元钞价值连城,清代刻本再好也值不了几个钱,更何况民初的铅印本?而从研究者角度看,后者未必不如前者。唐<SPS=0348>先生开创五四新文学的“版本学”,后继者甚多,东京版的《域外小说集》或者初版的《呐喊》、《沉沦》,颇为藏书家所珍重。阿英先生开创的晚清文学的“版本学”,则因后继乏人,遂不大为社会所了解。为了使他们充分重视这批藏书的价值,我吹了一通阿英研究的特点以及目前学术界的动向,建议他们注意藏书中的清末民初小说和弹词部分。如能再辅以当地所藏此类书籍,弄成一个专业藏书室,对国内外学者都会有吸引力。至于“海内孤本”,则不敢妄指,才过去百十年的事情,冷不丁就会冒出几本使“孤本”不孤的书刊来,只能告诉他们哪些书刊是比较难找的。
离开烟雨墩,颇有点怅然若失。散书容易藏书难,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引录前人论书厄之言,归为“独夫之专断”、“人事之不臧”、“兵匪之扰乱”和“藏庋者之鲜克有终”四类。古来多少藏书名家,生前聚书呕心沥血,身后散书惨不忍睹,能传二、三代的颇为罕见。梁启超开创遗书寄藏北京图书馆的先例,此后藏书家多有把藏书捐赠或作价出售给公共图书馆的,这对保存藏书起了很好的作用。至于捐赠的藏书,到底真的造福学术界,抑或“一入侯门深似海”,徒然成了图书馆的装饰品,在藏书家自然是九泉之下无法得知了。
在南京图书馆没找到多少我所需要的“新小说”。抗战中原中央图书馆西迁,复员回来时损失了一些书籍,临解放时又有些藏书被运到台湾去,不过运去的应是宋元以来善本,平装书当不在此例。据说是好些通俗小说还没整理上架,故无法出借。
转到龙蟠里南京图书馆的阅览部,翻阅清末民初杂志。其实并非“海内孤本”,非在此看不可,只不过既然到了南京,不看点什么似乎说不过去。翻了五种杂志,着重搜寻时人对“新小说”的议论,可记者有如下三篇。
一为《东方杂志》二卷八号(一九0五年)转载《时报》的文章《论小说与社会》。“有味而无益,则小说自小说耳,于开通风气之说无与也;有益而无味,开通风气之心固可敬矣,而与小说本义未全也”。立论不错,可如何使小说“有味”,作者一笔带过,集中论述的是如何使小说“有益”。这是“新小说”理论家的通病,似乎“小说界革命”只是小说所包含的思想意识的革新,而与形式技艺了无关系。
一是刊于《学生杂志》一卷六号(一九一四年)上的《论艳情小说》。辛亥革命后言情小说盛行,评判言情小说自然也就成了理论界争论的热点。出于对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反感,研究者常不加分析地赞赏那些批评艳情小说的文章。其实,此类文章不少是从维护封建礼教立场出发,一副卫道士嘴脸,并不比改良的“风流才子”可爱。《论艳情小说》一文虽出自青年学生之手,可实无“青年”气息。
一是《雅言》第七期(一九一三年)刊载的梦生的《小说丛话》。此文对《金瓶梅》有详细的评述,而最难得的是再三论证:“小说最好用白话,以用白话方能描写得尽情尽致,‘之乎也哉’一些也用不着。”中国古代小说分章回小说、文言小说,两者并行不悖;可到了清末,随着西洋文学观念传入,两者显然同属“小说”,于是就有个争“正统”的问题。跟这文言、白话之争并存的,还有个方言土语入小说与新名词(包括西洋句法)入小说的问题。争论的结果并非简单地是白话派的胜利,而是融进了方言、口语、文言、新名词的“白话”,成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的主要文体。
清末民初,江浙一带得风气之先,出现一大批“新小说”家,而常熟的曾朴、黄人,苏州的包天笑、周瘦鹃,都算其中的佼佼者。苏州是南社第一次雅集的地点,也是鸳鸯蝴蝶派的重镇,当然藏有很多清末民初文学的史料。不过“新小说”历来处于“有版本价值”的古典小说和“有研究价值”的现代小说之间,被好多图书馆视为没有收藏价值的“通俗读物”,不曾送进废品收购站已属万幸,根本谈不上好好搜集整理。苏州大学中文系的通俗文学研究开展得比较早,图书馆藏有不少清末民初小说,可惜暑假期间不开放。
好在苏州市图书馆这方面藏书也颇为丰富,在苏州市图书馆蹲了两天,看了将近二十种书,中有值得一提者。一是署名我佛山人著的笔记小说《李雪芳》。此书共62页,东亚书局共和九岁重九第一版,列“李雪芳小传”、“李雪芳之轶事”、“李雪芳之艳史”、“李雪芳之趣话”、“李雪芳之善谈”、“李雪芳之声名”、“李雪芳之曲本”共七章。此书虽有模仿《胡宝玉》痕迹,但文笔拙劣,趣味低下,当是书贾假吴趼人之名以牟利。吴趼人生前不曾发表、也不曾提及此书,书贾甚至懒得编造如何发现遗稿的鬼话,就这样堂而皇之印行了。清末民初小说,抄袭者、伪造者、以译作充创作或以创作充译作者,屡见不鲜,治学不可不慎。
吴双热的成名作《兰娘哀史》是用文言写的,一九一三年由民权出版部出版,发行后风行一时。此书歌颂兰娘“既是烈妇,又是孝女”,是典型的鸳蝴腔调,无甚可说。好玩的是,全书正文不过72页,可有“序言”七篇28页,再加上各家“题词”10页、“题诗”32页,作者“书后”10页,真的是“喧宾夺主”。而且这些“序言”、“题词”,绝大部分言不及义,只求诗文自身“漂亮”,完全可以挪用到别的小说。鸳蝴作家喜欢公开征求序言和题词,甚至声明如第一版来不及排印的,第二版补入,似乎题词的多寡跟小说价值的大小成正比。一时颇多不读作品而代人作序题辞的“诗文名家”。
鸳蝴作家半新不旧的伦理道德观念,常被研究者所指责。但有一点人们不大提及,这批作家起码是不赞成封建专制统治的。一九一四、一九一五年由上海国华书局刊行的《定类丛刊》上、下集可作明证。此书与《枕亚浪墨》、《双热嚼墨》、《铁冷碎墨》一样,都是作家诗文小说的结集。其中卷五“趣海”有两篇文章,明确表示其政治倾向。《复旧日报宣言书》纯用反语,颇有讽刺意味:“(吾报)意在使吾民脑筋中不复有新字痕迹,庶几专制之焰可张,承平之世可睹也”。《复友人劝入筹安会书》则明白宣称:“由君主而共和,中外历史所见,已历历可数;由共和而君主,鄙人不敏,从未之闻。……鄙人则愿守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之语,冷眼观治世之盛规也。”
夜来与师友交谈,益发坚信“俗文学”可以作出“雅文章”。不过我对纯粹的通俗小说研究兴趣不大,而只关心“俗小说”与“雅小说”如何互相依存、互相补充、互相转化,并因此构成小说发展的一种动力。捷克学者普实克用“文人小说”和“民间小说”的冲突与调和来描画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脉络,可我觉得在中国古代,“文人小说”与“民间小说”的界限十分模糊,不如从“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的互相影响以及消长起伏的趋势来考虑更合适。只有进入二十世纪,这种“俗小说”与“雅小说”的对应关系才真正确立并发挥作用。我们曾经有过“雅小说”一统天下的宏愿,可武侠小说“反攻大陆”的事实,证明这种想法过于天真。在很多批评家调整鉴赏眼光的同时,学者们也有必要调整一下研究角度。如果说五四一代学者确立了“俗文学”的价值,我们的任务则是确立“俗文学”在整个文学系统中的地位和作用。
就我的研究课题而言,上海图书馆无疑是藏书最丰富的,因当年的“新小说”绝大部分出版于上海。可我对上海图书馆实在不抱多大希望,学术界同人对其资料封锁之严密早有议论,鄙人也于四年前就领教其滋味了。
果不其然,解放前出版的中文书籍的卡片,上图仍然藏之密室,不让读者翻阅。你可以递条子,至于给不给你书,那得随图书馆的意愿了,反正你也不知道它到底藏不藏这种书。别的图书馆想封锁某种书刊,总还得编个什么理由;而上图则任何理由也不用,就可以封锁任何他们想封锁的资料。这是绝招。似乎图书馆的职能不是尽量提高所藏资料的利用率,而是尽量防止资料外传。
这次我是学乖了,不再递没有书号的“白条”,根据阅览室里放着的上图馆藏丛书目录,挑了五本书。可条子递上去四十分钟,才出来一本李涵秋的《双花记》。问管理员其余四种今天是否有人借阅?答曰没有。问此书库书籍外借否?答曰不外借。问为何找不到?答曰过几天再来看看。
我没有过几天再去看看,而是第二天就离开了上海。倒不是有什么急事,而是觉得有点憋气。就因为这,还被友人讥笑修炼不到家。老残借不到书,骂人家“深锁<SPS=0925><SPS=0263>饱蠹鱼”;我没那么刻毒,深信倘若迂回迂回也能打开“上图”的大门。为了一时意气,失却了读好多书的机会,可知读书的心还是不诚。焉知人家不是在考验考验你的意志和热情?
在上海,没读成什么书,倒买到了好些在北京买不到的书。除《十钟山房印举选》之类闲书外,更在上海书店找到了《周作人论》、《流言》等影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只可惜林语堂的《大荒集》没买到,此书一九三四年由生活书店出版时宣纸铅字排印,线装二册,被不少左翼人士讥为“假古董”。不过除去其蕴含的复古意识外,单从书籍装帧看,此书还是颇为雅致的。黄裳曾为自己的《锦帆集外》、《旧戏新谈》印宣纸本自藏;北大教师争相购买降价的宣纸铅印本《冬心先生集》,可能都出于同一心理:宣纸本确实纸洁墨香,赏心悦目,可作工艺品鉴赏。还有一点,我们这代人,无论如何是玩不起版本的,只不过买几本便宜点的新版线装书,聊以过瘾罢了。
上海书店影印出版了不少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书籍、杂志,颇受学术界赞赏。如今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也已由上海书店影印出版,不过,总的来说,近代文学的资料工作进度比现代文学落后一大截。如今通俗小说行时,各出版社突又争相刊印清末民初的“新小说”,可惜好多没做认真的整理校订工作,甚至删去原作的序、跋,另外安上几句莫名其妙的“编辑前言”。作一般阅读也还勉强可以,作研究资料则很难胜任;而好多小说恰恰是作为“小说史料”推荐给读者的。就我所看到的近年出版的三种《洪秀全演义》,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最可靠;出版吴趼人著作的更多,其中当推花城出版社的工作最扎实。而苏州大学中文系正在编选的“民国通俗小说丛书”、复旦大学中文系正在编选的“晚清小说丛书”,都出自专门家之手,质量当有保证,学术界翘首以待。台湾出版过“晚清小说大系”、“武侠小说大观”,可惜搜罗未备,且说明部分颇多错漏,大陆应有更完善的丛书出版。
在江苏的几个大城市转了转,收获大抵如此。尽管屡遭挫折,我还是满怀希望,想到浙江一行,看看那里有关藏书。究竟如何,容续记。
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