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情节不算复杂,可是后果却曲折而悲惨。作者一面使小说的主角女黑奴茜塞对自由的向往深深埋在心底,一面又倔强地生活在十九世纪中叶的南方。她本来出生在一家比较宽仁的白人家中,稍长即与黑奴哈里·苏格斯同居并生了二男一女;可是怀第四胎时,却为苏格斯所弃,从此生活的折磨日益加重。原主人逝世后农庄易手,为一暴徒绰号“教师爷”者所得。茜塞忍无可忍,冒险把孩子们远遣到他们祖母佩贝·苏格斯家躲避噩运;她自己则在逃离肯塔基农场的途中,生下了女婴丹维。茜塞逃出农庄后历尽千辛万苦飘泊到俄亥俄州边境俄亥俄大河沿岸,奔向远处辛辛那提密林中的苏格斯小屋。十八年后,从肯塔基农场又逃出一名男奴保罗·第找上苏格斯的门,这才发现茜塞此时几乎已是孑然一身。她的两个儿子因不耐饥寒困顿,已相继逃往他乡,取名为“亲骨肉”的三女亦已被误杀早夭,但据说阴魂一直不散,不时出现在小屋周围。眼前在身边的幼女丹维发育不全,终日幽居于小屋之内,害怕接触陌生人,因此特别仇视这位男性闯入者。至于已到中年的茜塞一直要忘掉痛苦的旧日生活而进行自我斗争,虽然在就近找到一家饭馆去当厨娘,但由于她家中时常闹鬼,无人敢接近她。此时见到昔日伙伴保罗·第的到来,不禁悲喜交集。她努力尽自由黑人的地主之谊,把保罗收留在家,孰知真正的悲剧从此拉开帏幕。
十余年来时隐时现在小屋周围的“亲骨肉”幽灵,发现生母将为另一“父亲”所占有,便大胆入室作祟,时而附在母亲身上,时而独立与傻子妹妹逗乐,只求有机会借体还魂弥补她未曾消受过的青春年华。时值南北战争结束后八年,保罗·第已成自由黑人,但为失业所迫,打算在辛辛那提谋一生计,赡养茜塞母女二人,不料被还魂的少女“亲骨肉”所诱奸。作者对还魂一幕完全用现代心理手法描绘,竟如杂技舞台上支解四肢那样细致逼真,大大超越心理现实主义大师们的创作。比起狄更斯和亨利·詹姆斯等对待鬼神那种抽象隐喻的笔法,有过之而无不及。莫瑞森笔下的还生女魂,显得人情味十足,堪与《聊斋志异》中的狐鬼相媲美;所不同者则是“亲骨肉”的鬼魂常常因无法安放头颅及肢体而不得回归地府。根据茜塞的记忆所及,“亲骨肉”之被误杀并非为母之过,但又不能洗净她心灵深处的自谴自责。当时茜塞逃至俄亥俄边境,“教师爷”带领四名骑警追赶而来,为了不使母女重落敌手,她顺手抄起手锯击伤“亲骨肉”的头部,并准备杀死四散的孩子们然后自尽。看来不该死者倒丧了命,而幸存者被敌人追捕后仍未能团圆。在现实与幻象的交织中,茜塞的内心世界已被真假恐怖的压力所摧毁,精神逐渐崩溃;既丢了厨娘的工作,又失去了保罗的爱抚。陪伴她的只有是那永远不忍回顾的血泪史,和那看不到尽头的渺茫前途。
托尼·莫瑞森并不是一位写鬼故事的作家,她在众多的黑人女作家中也不是以写疯狂的性生活来招揽读者的人。她在美国文坛上早已奠定基石,而且一直被视为是位严肃而有见解的小说家,特别受到年青一辈的模仿和年老一辈的器重。她的几部最突出的小说,如一九七二年出版的《深深的蓝眼睛》使她一举成名,一九七七年的《所罗门之歌》获全国书评界奖,一九八0年的《苏拉》获全国文学奖,一九八一年的《黑娃娃》和这本《亲骨肉》则都是畅销书。
《亲骨肉》的问世充满了启示性的神秘色彩,使读者得以进一步窥探生活在美国现代社会中黑人的精神世界,也可以说作者把历史上的黑人血泪史写成一面反映现代黑人精神世界的明镜。今天美国社交界中袒胸露臂的时髦黑女郎比比皆是,实质上她们并不比《亲骨肉》那样漂泊无着落的孤魂欲在人间还生更有出路。她们的存在恰好加重了在生死线上和新旧意识中挣扎的老一辈黑人的压力,特别是做母亲的肩负。象茜塞那样的逃亡女奴在南方不可胜数,但是她们孤单一身在现实社会中争取一席之地的企图,究竟有怎样的前景,还是个问题。
莫瑞森之所以选一个半鬼半人的故事,一反她过去的风格,不无根据。她在此书中写出的不是一般的黑奴鬼故事,而是挣扎在阴阳世界之间“自由黑人”的命运之反射。正当茜塞习惯于独居密林中与三女的幽灵和四女的痴呆作伴,以为从此可以与旧世界一刀两断,凭自食其力安度余生时,却不料从旧世界来了个向她求爱的老友,打破了她的宁静的生活和安稳的心绪。这位情人不允许她在中年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百般劝说她走出密林和这个昼夜闹鬼的小屋。可是茜塞所见到的不是新欢和更大的自由天地,紫绕着她的首先是旧世界和种种恐怖情景的死灰复燃——“教师爷”和他的骑兵,血腥的三K党,她误杀“亲骨肉”的罪案将迟早使她入狱……更不提“亲骨肉”不断附在她身上力求还魂。她的梦魔还包括不久前死去的婆妈佩贝·苏格斯的沉痛遗言——这座小木屋里曾经养育过七个同母异父的弟兄,他们都先后夭折或被拐卖异乡去当童工,只有儿媳茜塞虽然没能守住她的儿子哈里·苏格斯,到底还出死入生替苏格斯家带回一个呆女和一个女魂来度晚年。为谋生存,茜塞不得不暗中抵制婆妈的终日唠叨:“不能对战前(指南北战争)的日子忘恩负义,要饶恕参战的男人们”等等。茜塞以自己的血泪史为证,很难宽恕旧世界和盛行于南方威胁着黑人的三K党徒。她苦苦挣扎也摆脱不了两个世界和两种意识在她身上的矛盾,而且在眼前又出现了来自旧世界的男人保罗·第,要求她重新出卖肉体换得渺茫无保障的新生活;她痛苦犹豫,最终失去了理智,不食人间烟火,蓬首垢面,人鬼不分,走向自我毁灭。
作者在此留下的疑问,正是今日面临着第三代黑人问题的线索。对白人青年来说,黑女郎放荡不羁远比白女人富于刺激。黑人女作家爱丽丝·沃克的《紫颜色》能够闯进美国文坛和电影界,而且达于近年来畅销书的峰巅,大大引起了严肃黑人作家的反感。莫瑞森的《亲骨肉》这面明镜所反射的景象因此值得进一步思索。历史不该重复但也不应割断,如何在白人世界里摆正黑人的地位和开辟黑人的前途,确已成为一个紧迫的问题。《亲骨肉》之获得好评,固然是由于作者选中了有思想和一定远见的黑人群众,尤其是作为现代母亲和她那些未成年的女儿们。茜塞的人鬼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反映了许多黑人母亲自身被剥夺了的在白人社会中做人的历史地位,同时又在男性社会中一直未能获得真正平等待遇的事实。美国评论界推荐此书为托尼·莫瑞森用聪明机智的语言和新颖的小说结构,委婉地向一切勇于思索的读者,不分性别与肤色,指出一个重大社会问题的症结所在。同时通过此书的成功,再次证明托尼·莫瑞森是位全国性的出色思想家;她敢于把美国最黑暗的角落置于阳光之下,而予以高智能和大无畏的探索。
(Toni Morrison;Beloved,Knopf,New York,275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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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