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的人喜欢逛书店,爱屋及乌(也许应当说是“爱乌及屋”)对书店老板也有好感。书店老板原是商人与文化人之间的“两栖动物”。熟悉国内书店情况的人很多,轮不到我来说。写国外书店的文章近年来却不多见。我出国的机会很少,但是去到一个地方总要逛逛书店。最让我倾心的是开在背静的小街上的小书店。门外照例是几排肥皂箱,放满了几角一本的过了时的畅销书。推开小格子的玻璃窗,屋角发出叮咚一声,店主从幽暗的柜台后面和你淡淡地打声招呼,便任随你去翻检,也不用做作的笑脸和客气话来向你施加压力。说不清从哪里放送出似有若无的背景音乐,不知是巴赫的还是库伯兰的曲子。一张铺了桌布的小圆桌、一把咖啡壶和几只杯子给店堂增添了几分家庭气氛。半天不见几个顾客进来,进来了也只是和老板或店员聊几句天,不一定买书。我常常琢磨:店主怕是有祖产做靠山的,开着这爿店纯粹是为了消磨时光。
每逢见到这种小书店我总要想起西尔维亚·比奇。我对她的了解得之于庞德、海明威、乔伊斯的传记,最主要的还是得之于她自己写的一本回忆录《莎士比亚公司》。
先从西尔维亚·比奇这个名字说起。写到这里,积习难返,忍不住要引用莎士比亚《维洛那二绅士》里的两句诗:“谁是西尔维亚?她是干什么的?”(街面上的说法该是“干什么吃的”了。)前些年和一个小姑娘合译一份资料,她把这个名字译作“西尔维亚海滩”,想不到恰恰与乔伊斯不谋而合。一九三二年,乔伊斯写过一首打油诗,里面有一行“By the silviest Beach of Beaches”,正是利用谐音,把他的出版者戏称为“银色最浓的海滩”的。①
闲话少说,西尔维亚·比奇究竟是何许人呢?简单地说,她生于一八八七年,卒于一九六二年,是美国一个长老会牧师的女儿。她生平最大的业绩就是在巴黎开了一家叫“莎士比亚公司”的书店,这家书店办的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在一九二二年出版了詹姆士·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
据比奇自己说,她从十四岁起便随父亲来到法国,爱上了法国和法国文学。一九一七年她结识了在巴黎左岸开书店的法国女子艾德里安娜·莫尼埃,便萌生了自己也开一家书店的念头。她原先想在美国开设一家介绍法国文化的书店,但是“母亲那点小小的积蓄不敷在纽约开店的支出”②,她遂决定在巴黎开一家美国书店。这里的生活费用远较纽约低,而且也可以得到蒙尼埃的指导与帮助。不久,她在杜普依特伦路找到一个铺面(后迁至奥迪安路十二号),经过几个月的筹备,起名为“莎士比亚公司”的书店终于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开张。橱窗里放有“守护神”莎士比亚的集子,也放了当时初露锋芒的T.S.艾略特和乔伊斯的作品。书店里挂了王尔德、爱仑·埃的照片,还挂了布莱克的两幅绘画真迹和惠特曼写在别人给他的一封信背后的一张手稿(32页),这是比奇的姨妈去谒见老诗人时从他的废纸篓里捡回来的。除了卖书之外,这里也卖杂志,包括左翼的《新群众》。书店的一个特点是附设“收费图书馆”,亦即租书部。当时法郎不值钱,英美书法国人买不起,袖珍本还不流行,除了德国出的Tauchnitz版③平装英文小说外,别的书都很贵。因此,租书的办法很受法国人的欢迎。大作家安德烈·纪德领到了第二号的租书证,他经常亲自来租书。比奇说,这样的租书证,在法国知识分子看来,“就跟一张护照一样珍贵”。(33页)
最早来光顾的美国人中有诗人埃兹拉·庞德和他的妻子。庞德太太觉得普依普伦路地方不好找,为了搞清楚方向,她画了一张地图。比奇把署有“D.Shakespear”签名的简图印在图书馆通知的背后。这张通知单现在也成了珍贵的收藏品。说来也巧,庞德太太的娘家也姓莎士比亚,只是拼法与莎翁略有不同,少了最后面的一个“e”。一贯给人以狂妄自大的印象的庞德并没有在比奇面前吹嘘自己的文学成就,倒是很为自己的木匠手艺骄傲,他问比奇有什么东西要修理。他帮比奇修好一只雪茄烟盒和一把椅子。(38页)这大概算是他表示友好亲善的特殊方式吧。
不久,莎士比亚公司就成了巴黎的一个文学中心。除了法国文艺界人士前来光顾之外,在巴黎寄寓或是来旅游的英美文学家也都慕名而来,他们甚至把这家书店作为一个联络点与信件留交处。脾气古怪的格特鲁德·斯泰因还专门为书店写了一首诗。④
舍伍德·安德森、菲茨杰拉德,甚至于当时(一九二五年)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艺徒的福克纳,都去过莎士比亚公司。海明威更是这里的常客。有一度,海明威与斯泰因关系很僵,亏得比奇从中转圜,才使两个人关系趋于正常。比奇在回忆录里说:“作家们之间的战火常常会旺炽起来,但是我也注意到,火势终究还是会减弱,变成光冒烟的闷火。”(44页)下面这个事例究竟算是“闷火”还是什么,就不大好判断了:有一次,在书店里,海明威与小说家凯瑟琳·安·波特相遇。比奇介绍两位同胞兼同行相识,她说:“我要让当代美国两位最优秀的作家互相认识,”说完便接电话去了。海明威与波特站在那里互相瞪视了足足有十秒钟,接着,海明威转过身子急匆匆地走了开去,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⑤
比奇是在一九二○年夏天(据艾尔曼说是七月十一日⑥)第一次遇到詹姆士·乔伊斯的。那是在法国诗人安德烈·斯比亚的家宴上。晚饭后,乔伊斯没有参加一场关于法国文学的争论,而是退到一个小房间里去看书,比奇也走了进去。当时乔伊斯的《都伯林人》和《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已经出版,《尤利西斯》也在《小评论》上陆续刊出。比奇在她的回忆录里是这样记述这次见面的:
“我颤抖着,问道:‘这位就是伟大的詹姆士·乔伊斯吗?’
‘我是詹姆士·乔伊斯,’他回答道。”(48页)
接着乔伊斯问比奇是做什么工作的。听了她的回答之后,他摸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
第二天,乔伊斯就到莎士比亚公司去了。(比奇记得他穿了一双不太干净的白球鞋[48页],这双球鞋在一些乔伊斯的照片里还可以见到。)他告诉比奇,他有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一、找一个四口之家住的地方。二、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为此,他要找想学英语的学生。(德语、拉丁语、甚至法语他也可以教,他说他还懂意大利、现代希腊、西班牙、荷兰以及斯堪的纳维亚三国的语言,此外他还能说意第绪语,也会希伯来语。)三、完成《尤利西斯》一书,这部作品他已经写了七年,正在努力把它告一结束。其实乔伊斯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他自己没有提到:他的青光眼。他的右眼动了一次手术,不很成功,视力大受影响。西尔维亚·比奇表示很愿意帮他解决困难。自此以后,乔伊斯成了书店的常客。他不但来租书(他一借几十本,而且好几年不归还[33页]),而且还把比奇与莫尼埃作为了解法国文坛现状的主要来源,“他用心倾听她们所讲的一切,从来不插一个字。”(让·保尔安语)⑦
一九二一年春天,连载《尤利西斯》的《小评论》的两位女编辑在美国法庭上败诉,《尤利西斯》因“内容猥亵”不能继续刊登,原来答应出版此书的美国出版商也打了退堂鼓。在英国,印刷厂老板怕受到法律制裁,不敢承印,出版者亦无计可施。一九二一年四月上旬,乔伊斯心灰意懒地来到书店,告诉比奇:“这下子我的书永远也不会出版了。”
西尔维亚·比奇认识到,这本书要在英语国家出版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不可能的了。但她不甘心听任事情这样结束。于是她问乔伊斯:“你愿意赏脸给小店,让莎士比亚公司来出版你的《尤利西斯》吗?”乔伊斯当即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建议。(57页)
比奇的书店没有充足的资金。莫尼埃介绍比奇认识了为莫尼埃印书的开设在第戎的一家印刷厂的老板莫里斯·达朗第埃。老板愿为比奇排、印《尤利西斯》,费用可以在出书之后再收。四月十日,比奇拟定出一个“限定印数,预先征购”的办法:《尤利西斯》的“全本”将在一九二一年秋天由莎士比亚公司出版,印数限定为一千册。其中一百册用荷兰纸印⑧,为作者签名本,售价三百五十法郎;一百五十册用“阿歇直纹纸”印,售价二百五十法郎;七百五十册用稍稍便宜些的布纹纸印,售价一百五十法郎⑨。乔伊斯将得到纯赢利的百分之六十六作为版税。艾尔曼在提到这个百分比时,用了“astonishing”⑩(令人惊讶的)这样一个形容词,足见比奇答应付给作者的报酬是优厚的。她之所以能这样做,除了有对作者崇敬、竭诚愿使他的生活尽可能安定、优裕一些的心愿之外,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出版单位”“编制”小,里里外外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把《尤利西斯》的出版业务接过来之后,事情的繁忙还是使莎士比亚公司不得不“扩大编制”,比奇雇用了一个希腊姑娘做自己的帮手。写到这里,还得插进几句题外话:这位叫Myrsine Moschos的希腊姑娘有不少东方朋友。其中的一位是将继承柬埔寨王位的王子,名字是Ritarasi。他因为崇拜乔伊斯,竟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尤利西斯”。(60页)不知道西哈努克亲王的回忆录里有没有提到这位热爱现代派文学的长辈。
比奇要操心的事情显然不少。首先是征订的事。好在乔伊斯已经有了一小批崇拜者。他们向比奇提供了会对《尤利西斯》有兴趣的个人与书店的名单。比奇印发了一份征订单,一面印有乔伊斯邮票般大小的照片、对《尤利西斯》的评论的摘要,另一面当然是订购者的名字、地址等等。纪德亲自来到书店订购。庞德征集到了叶芝的订单。订书的名人里有丘吉尔、T.E.劳仑斯和英国国教的一位主教。但是在伯纳·肖(他也是一个爱尔兰人)那里,比奇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肖在六月十一日写了这样一封回信给比奇:
亲爱的女士:
我读过《尤利西斯》连载的一些片断。它是对一种可憎的文明状况的一个让人恶心的记录,然而却是真实的记录。我很想在都伯林周围设上一道警戒线,把十五到三十岁的每一个男子都圈在里面,强迫他们读这本书;然后问他们,在好好想一想之后能不能从所有那些语言污秽、思想污秽的嘲弄与下流描写里看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对你来说,也许这是一件有魅力的艺术品;说不定你是(你瞧,我并不认识你)一位为写情欲的艺术煽起的激动与热情所蛊惑的年轻的野蛮人;可是对我来说,它真实得令人憎厌:我在那些街道上走过,熟稔那些店铺,听到过也参加过那些谈话。我二十岁时逃离这一切来到英格兰;四十年之后从乔伊斯先生的书里知道都伯林依然故我,年轻人还与一八七○年时一样,仍然在耍嘴皮子没完没了地说那些脏话。不过,多少让人感到安慰的是,终于有人对此深有体会,也敢把这一切写下来,而且利用自己的文学天才强迫人们面对这种状况。在爱尔兰,人们想让一只猫养成卫生习惯时总是把它的鼻子按在它自己的排泄物上蹭来蹭去。乔伊斯先生对人类使用了同样的办法。我希望这个做法能得到成功。
我知道《尤利西斯》还有别的特点与内容,但是对它们我提不出什么特别的看法。
既然征订单是希望别人买书的,我得加上一句:我是一个上了点岁数的爱尔兰绅士,如果你以为有任何一个爱尔兰人,更不要说是上了岁数的爱尔兰人,会花150法郎去买一本书,你对我的同胞未免太不了解了。
忠实于你的,
G·伯纳·肖(11)
乔伊斯看了这封信只是觉得有趣。他断定肖会化名来订购。更使他高兴的是从比奇那里赢得了一盒雪茄烟。他们两人曾为肖的反应打赌。事情到这里本来可以告一结束了,不料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庞德一连写了好几封信给肖,要和他就《尤利西斯》的评价问题辩一个水落石出。肖不胜其烦,想用一句俏皮话结束战斗。他寄了张明信片给庞德。明信片正面是一幅复印的“基督入墓图”,基督尸体的身边有四个玛丽在哭泣。肖在画底下写的话让人想起弄堂小鬼在墙上涂的“小三子是我儿”:“由于G.B.S.拒绝订购《尤利西斯》,J.J被他的女编辑们(12)送进了坟墓。”在明信片的背面,肖写道:“埃兹拉,你所喜欢的一切莫非我也都要喜欢不成?反正我只管好便士,让庞德们管好自己。”(13)(63页)但庞德硬是不依不饶,他索性在《日昝》上公开写文章,骂肖是个“第九等的胆小鬼”。(14)
除了征订之外,比奇还有别的事要操心。乔伊斯的“喀耳刻”部分迟迟交不出稿,印刷厂催,订户也催,一九二一年秋天早就过去了。乔伊斯写倒是写好了,但是他请了不少位女士帮他打字,她们都因为辨不清字迹退了回来。随着乔伊斯视力的衰退(15) ,他的字迹越来越潦草难认了。比奇把这件事从乔伊斯手里接了过来。但是在第三位“志愿人员”哈里森太太打字时又遇到了一桩无妄之灾。她打字时她丈夫走过来拿起手稿随便看看,看了一点便认为有伤风化,竟然把它们扔到炉火里去了。这位先生是在英国驻巴黎大使馆里工作的,下了班还忍不住要管管事儿,而且雷厉风行,没有一点官僚主义。哈里森太太慌慌张张地来告诉比奇与乔伊斯。幸亏乔伊斯还有一份手稿,但是已经寄到美国去卖给了手稿收藏家奎因了。于是他们费了许多周折,让奎因提供一份手稿的照片,比奇再根据照片打字,把打字稿交给印刷厂。
乔伊斯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在校样上大改大动。他自己说,《尤利西斯》有三分之一是在校样上写成的。印刷厂当然很有意见。但是比奇吩咐一切按乔伊斯的意思办,直到他满意为止。为此,她不得不付出额外的改版费。比奇说:“在我看来,让我这面的努力与牺牲和我正在出版的作品的伟大合乎比例,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68页)
在排印过程中,乔伊斯的眼疾又犯,比奇还得帮他找医生,出主意,并且陪他去看病。乔伊斯赶写小说,无暇教馆,生计无着,经常向比奇“借钱”。比奇除了当他的秘书、管家之外,还得当他的银行家。借钱从有借有还变成了“预支版税”,莎士比亚公司微薄的资本几乎要告罄,比奇借钱一直借到美国宾州一个表亲的孙女儿那里(84页)。好几次书店差一点要宣告破产。
为了“造舆论”,比奇与莫尼埃还举行了一次《尤利西斯》朗诵会。比奇先引起瓦莱里·拉尔博对《尤利西斯》的兴趣。拉尔博是个有名的作家,精通几种外语,译过英国的作品,在当时法国文坛上很有影响。拉尔博读了比奇提供的《小评论》上的连载,果然大为欣赏。他打算亲自翻译一些章节,并且撰写一篇评论文章,同时发表在法国刊物上。接着,他接受了莫尼埃的建议,在她的书店里主持一次朗诵会,他念法译文,由一位英国演员朗读原文,朗诵会出售门票,收入归乔伊斯。于是,在莎士比亚公司的后间里,响起了乔伊斯和那位演员排练的朗诵声:“Bald Pat was a waiter hard of hearing……”(16)(68页)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七日,这个朗诵会在莫尼埃的店里举行,书店里挤得水泄不通,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最后,拉尔博把不好意思、脸颊红赧的乔伊斯从后间幔帐背后拖了出来,用法国人的方式吻了他的双颊。(83页)这次活动对于乔伊斯提高自信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乔伊斯是个有点迷信的人,讲究吉庆口采这一类事。比奇决心不惜一切在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乔伊斯生日这一天,让他拿到新出版的《尤利西斯》,为此,她与达朗第埃打了许多交道。二月一日,她收到电报,让她第二天到火车站去等第戎开来的火车。次日七点钟,她在月台上看见火车上下来一个乘务警,拿了包东西东张西望。她就这样拿到了最早出版的两本《尤利西斯》。几分钟后,她摁响了乔伊斯家的门铃,把最好的生日礼物献给了他。第二本她放在书店的厨窗里,引起了许多订书人的责问,她只好收了起来。
新书大批收到后,比奇又面临着一个把这本“禁书”偷运进美国和英国的问题。头一批由邮局寄去的书订户都反映说没有收到,正常的途径看来走不通了。比奇发愁地和来书店买书的海明威提起了这件事。海明威拍拍胸脯说:“给我二十四个小时。”第二天,他问比奇愿不愿为一个画家朋友出一个时期的房租。这个朋友正想从美国搬到加拿大去住。海明威让比奇把书寄往多伦多,再由画家每天乘轮渡去美国,每次带上几本。(每本重一公斤又五百五十克呢!)加拿大并不查禁这本书。就这样,美国的订户都收到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出版后,再版了许多次,成了一本畅销书。乔伊斯经济上也有所收益。对于比奇,乔伊斯始终是很感激的。他送了几种手稿给比奇,后来写成了《为芬尼根守灵》,也愿意交给比奇出版,比奇没有接受,后来让T.S艾略特所在的费伯公司拿去出版了。比奇和乔伊斯后来关系比较冷淡。乔伊斯是一个天才作家,但是天才往往在普通人易于做到的地方反而不如普通人。比奇在她的回忆录里仅仅是委婉地说:“我对我的乔伊斯—莎士比亚公司的劳役开始感到厌倦了,而且也越来越负担不起乔伊斯的财政需求了。”(184页)乔伊斯常常把莎士比亚公司钱柜里最后一个法郎也索取了去,但是“花起钱来却象一个喝醉了酒的水手”。这是被他请吃饭的一个出版商说的。他在有钱人面前摆阔气,纯粹是一种自卑心理的曲折反射。他出门要住最好的旅馆,每天晚上一家人在外面饭馆里吃饭,给小费非常大方,以致每逢他要上厕所都会有好几个侍者抢着来搀扶。更使比奇不愉快的是还不等《尤利西斯》第一版卖完,他又急急地与别的出版者签订了再版合同。比奇自己除了气头上把乔伊斯要用的一摞杂志推到地上去,让他来捡(乔伊斯吞不下这口气,他没有蹲下来检)之外,没有更多的举动。倒是莫尼埃看不过去,她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九日写了一封信给乔伊斯。信里说:“纪德不知道——我们也象诺亚的儿子(17)一样尽力把事情加以掩盖——的是,你,恰恰相反,是对成功与金钱非常热衷的。你希望别人也走到尽头去;你领着他们经由崎岖的道路到某个都伯林格勒或是别的地方去,其实别人对这些地方并不感到兴趣……。在巴黎,有传言说你给宠坏了,你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了。……我个人的看法是你完全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至少在文学方面是如此,你这样做自然也是对的,特别是这样做能使你感到快乐……但是如果你打算不顾一切地用你的新作品来赚钱,那就是愚不可及了。……卡汉等三家出版社所出的你的小册子连三分之二都没有卖出去,至多也就是五分之四……我们,西尔维亚和我,完全没有和卡汉共命运的意思。时世很艰难,最困难的局面还在后头。我们现在只能坐三等车厢了,很快就会不买车票坐蹭车了。”(18)
当时正是在西方经济危机的高潮中,两个书店女老板不敢追随乔伊斯冒险,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乔伊斯也没有为此而生气。在别人责怪比奇时,他还为比奇说好话:“她过去对我所做的,是送给我一件用她一生中最好十年的岁月凝铸成的礼物。”(19)他们两人后来仍然保持着一般的友好关系。每年逢到《尤利西斯》出版纪念日,他总给她送去一盆花。一九三八年五月,乔伊斯还去书店与比奇、莫尼埃合影。尽管多少有点磕磕碰碰,比奇与乔伊斯之间的关系也算得上是出版者与作家紧密合作的典范了。
一九四一年一月,乔伊斯病逝在苏黎世。就在这一年,莎士比亚公司在纳粹的占领下被迫关了门。比奇在集中营里呆了六个月,她既是敌对国公民又是犹太人,之后,她潜回巴黎躲了起来。她总算等到海明威随盟军打回巴黎,帮她清除了在奥迪安街屋顶上打冷枪的德国鬼子。(224页)
①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655,Oxford,1982.
②Sylvia Beach:Shakespeare and Company,p.27,Faber,1960.以下凡不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此书。
③这种版本的书解放前在我国也很流行。
④收在斯泰因的Painted Lace一书中。
⑤Carlos Baker:Ernest Hemingway:A Life Story,p.330,Avon,1980.
⑥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488.
⑦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489.
⑧我们今天的“精装本”,往往只是多一张硬封皮,对纸张质地全然不加考虑。方平先生曾赠我一本他译的精装本《呼啸山庄》,里面的纸又黄又薄,让人连想起“金玉其外”的那句成语。当然,我指的不是方平先生的译文。
⑨北京图书馆藏有巴金先生赠的莎士比亚公司出版的第四版《尤利西斯》,一九二四年一月出版,为“普通版”(ordinary edition),售价为六十法郎。可见“限定印数”版的定价是相当高的。
⑩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504.
(11)R.Ellmann:James Joyce,pp.506—507。不过,据比奇说,花一百五十法郎订购《尤利西斯》的爱尔兰人并不少,有的还买了三百五十法郎的豪华本。肖后来也称赞《尤利西斯)为一部“文学杰作”,并与叶芝一起,邀请乔伊斯参加爱尔兰文学院。见艾尔曼书577、660页。
(12)说来也巧,除了比奇之外,连载过《尤利西斯》的《小评论》的和《自我主义者》的三位编辑也都是女性。为此,在美国打官司时,法官还因为《小评论》的编辑是女士不便在她们面前宣读《尤利西斯》的“污秽描写”而引起辩护律师的嘲笑,因为刊登这些“下流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两位女士。但是法官接着强辩说,即使她们刊登了,她们也不懂所说的是什么。见艾尔曼书503页。
(13)英国作家赛·约翰逊有一句劝人节约的箴言,“管好便士,英镑自会管好它们自己的。”“英镑”与“庞德”的拼法是一样的,用大写时是人名,肖用的是大写。
(14)R.Ellmann:James Joyce,p.507.
(15)乔伊斯得仰仗两副眼镜一把放大镜,或是两把放大镜一副眼镜,才能看清很大的字体。(78页)
(16)《尤利西斯》里的一句,短短八个词里有一对唇音词和两对双声词,象我国的拗口令。意思是:“说的是秃脑袋跑堂叫帕特他耳朵有点儿背……”
(17)典出《圣约》,诺亚有一天赤裸着身子睡着了,他的儿子倒退着进入房间给他被上衣服。
(18)R.EllmaBn:James Joyce,pp.651—652.
(19)同书,652页。
李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