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长信在叙述了大段往事之后,接着写下这样一节话:
“以上关于我和胡先生的详细经过,我从没有公开披露过;因为在解放以前,如谈这些,在一部分人看来,不免有‘我的朋友胡适之’之嫌,在进步青年看来,则未免思想不够‘进步’。解放以后,全国掀起批胡运动,我如果把这些发表出来,则我自己亦难免挨批挨斗。如果把胡臭骂一通,又难免言不由衷。所以只有效金人三缄其口,因此在数百万字批胡论文中,你们找不到我的片言只字。”
司空见惯浑闲事,千先生这里倾泻的心曲,大概不会引起什么震惊之感的。以梗直敢言见称的进步学人,毕竟也是知寒识暖、水饮火食的凡人,流俗的毁誉之前不觉趑趄,声势浩壮的批斗阴影下更不免辟易。三缄其口学金人,应该看做清介自守的节操,断不能深责“光荣的少数”以一味謇谔。至于郁结心头,左右为难,情不能忘,口不得吐,被迫密藏如此之久的究竟是怎样触忤时忌的骇俗之论,倒真令人悬念,其实从这篇文章中只能找到不多的几句话:
“胡先生是个书生、学者,但非政治家,更不是政客。……但胡之于我,却有知遇之恩,使我终身难忘。”
“胡先生明明知道我是服膺马克思主义的,……但他并不以此歧视我,而且处处提拔我,……从没有想以他的政治思想强加于我或企图影响我,而处处表现出一种宽容精神,即儒家的所谓‘恕道’。”
“胡先生当时虽名满天下,但他一点不摆架子,他是很有人情味的。”
如果刻意搜求,也许还能增添一条,那是在指出胡适对问题的洞察力远逊鲁迅之后作为结语而说的:
“鲁迅与胡适各有千秋,见仁见智,不必强同。”
秋色平分,仁知互见,这句话好象把胡适抬到了鲁迅的高度;当然并非如此,而且这也不见得就是沸锅、钉板,手不得深,足不可蹈呀。
形成千先生这些观感的是他积年的亲身经历,也是吸引读者注意的兴会所在。千先生说,他在大学毕业之前,在当时一些二、三流的刊物上写点文章换取稿费,偶为胡适所见,当知道了作者是北大的学生,大为惊讶,便要吴晗一定带作者去见他。相见之后,获知他工作尚未着落,便向陶孟和推荐,介绍他进入陶先生主持的社会调查所。千家驹建议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翻译《资本论》,又得到胡适的支持,遂与吴半农共任译事。之后,胡适又介绍他到北大经济系兼任讲师,约他在名流荟萃的《独立评论》上撰稿。
这里写出胡适对一个并不很驯顺的学生的态度,写出他的识力和胸襟。作者也依旧走自己的路,并以“所立卓尔”的行藏酬答了春风时雨的师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独立思考,尊重宽容精神,这些都融和在琐琐碎碎的揖让进退之中。纯属个人私事,而读来<SPS=1741><SPS=1741>有味,觉得亲切,自然更要使身受者终生难忘了。
收在此书中的大多数文章曾经分别在一些报刊发表,撰作之初为了独立成篇、叙事完整的需要,遂使有些交代在各篇中不得不先后重复,例如《论胡适》中的一些事迹多已见于《怀念陶孟和先生》文中;为纪念陈劭先所作《一个国民党真正的左派》与《缅怀李任仁先生》亦时有彼此互见之文。一口气通读全书,不免稍减兴味。再如《悼念史良同志》一文,篇末有注说:“因史良同志刚刚去世,报纸上急要发表纪念文章,故匆匆写就”,“现在略加补充”,编入本书。我找到先前发表的原文与本书对读以后,觉得补充的段落并非十分重要,以作者与逝者长期共同斗争的经历而言,则全文似仍予人以匆遽之感而未尽所怀。从这些方面说来,好象此书编集时稍嫌再加工不够。但在《论胡适》文中,作者曾对唐德刚教授这样说:“今天……引起我的往事回忆,把这些详详细细告诉您,希望您作为一种史料保存下来。”读者领会了这番心意,则尽管有些篇虽则排比履历较多而略嫌枯燥,也仍然是珍贵而值得保存的,读者还将因读此书而深为伤悼很多志士不得永年,已带着未尽罄述的史实消逝。
理论需要勇气,说出真话实事也需要勇气。读到有价值的回忆录常使人受到鼓舞,即使压抑已久,一旦倾泻仍是冲决网罗的力量,终将唤起更多无所畏惧的新人,共同创造宽容和谐的探索真理的良好环境。
(《忆师友》,千家驹著,人民日报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六月第一版,0.90元)
品书录
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