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象《大希庇阿斯篇》曾启示过我们“什么不是美”一样,《斐德若篇》也试图告诫我们——什么不是爱情。
苏格拉底假意说,我们“应该对于爱情的本质和效能先找到一个你我公认的定义,然后再展开对爱情的讨论,耐人寻味的是,他居然故意给爱情下了一个只有卑俗者才能首肯的定义,来扫清对爱情的误解——“有一种欲念,失掉了理性,压倒了求至善的希冀,浸淫于美所产生的快感,尤其是受到同类欲念的火上加油,浸淫于肉体美所生的快感,那就叫做‘爱情’。”(《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107页)
如果这种一味贪肉体之欢便是爱情的全部内涵,那么世上就不会有比爱情更荒唐和暴虐的了。于是,苏格拉底也就很容易出语惊人地道出它的实质——“他有一种瘾,要拿你来过瘾。情人爱爱人,有如狼爱羊。”(第111—112页)
这样地把对方物化成“肉蒲团”,当然只能是爱的反面——侮辱与损害。对泄欲对象之内在灵性的蹂躏和漠视,使人强烈地想起美国当代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愤怒抗议:“你的身体伤害着我,/就象世界伤害着上帝。”(《高烧103°》)
而被贬低和还原得更惨的,还要数征服别人肉体的人。这个皮囊,本身就容不下什么灵魂,所以才不去巴望别人能有比肉体更多的可与自己交合的东西。《悲悼三部曲》中的孟南,正是为了不愿被降低为纯受物性驱遣的奴隶,才向只是为了婚姻关系而与他苟合的克莉斯丁怒吼:“你的肉体么?肉体对我算得什么?腐烂在太阳光下,把野草喂得更肥的肉体,我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我是和一具肉体结婚的么?你今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向我撒谎!你只假装着爱我!你让我占有你的身体,就好象你是我在拍卖场上买来的一个黑奴似的。你使我在我自己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淫邪的野兽!”(《奥尼尔剧作选》,第216—217页)
渔色寻欢者既然把自己下放到了动物界,他就不可能逃脱动物心理学中的“Coolidge效应”,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借一个固定的对象来长久地满足欲望。柏拉图敏锐地注意到了每一次级欲求欢的必然结局——“情人在有爱情的时候已经是够麻烦讨厌的,到了爱情消失的时候,他就成为失信背义的仇人了。从前他发过许多誓,说过许多好话,允许过许多好东西,借这些花言巧语勉强达到目的……可是到了还债的日子,那老家伙变成另样一个人了,爱情和痴狂都已过去……从前他追,现在他逃了。”(第110—111页)
逃?逃得脱玩腻了的外在对象,却逃不脱中烧的欲火!到头来,只能是西门庆水平上的“性解放”,即一轮又一轮地更换泄欲对象以保持满足的强度。只可惜,这种到处拈花惹草的“性解放”和它所冲决的“性压抑”处在同样的低水平,因为它们都没有从两性间看出任何超出互相利用器官的可能性。所以,任凭走马灯般地猎取新欢,可等象西门庆那样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力排泄一空时,人生仍然没有什么值得回味之处。正象波德莱尔说的,“荒淫和死亡是一对好姐妹”,这些人不能算真正活过,因为人生对于他们来说只意味着某种机械动作的一再重复,他们一生下来就老得足以死了。
二
在《会饮篇》里,深通爱情真谛的女祭司第俄提玛,向苏格拉底描画了这样一位爱神——他是贫乏神和富足神的儿子,因此,他在贫乏中向往丰富,努力追求一切美与善,勇往直前,百折不回。“在本质上,他既不是一个凡人,也不是一个神。”(第261页)
柏拉图的意思是说,正是爱情使恋爱者处于人和神之间。在生灭流转的人生中,人之所以会萌生爱心,是因为这些可朽者在尽力地追求不朽,是因为这些脱于凡胎的生命在以神格来为自己立法,以期从短暂超升入永恒。
这条升天的路就是柏拉图著名的“美的阶梯”,如Elias所述,在这个阶梯上,“并非每一领域都在高尚的意义上成为美的。我们从我们的所需起始,带着企求占有作为物的对象的情欲。我们为传宗接代的情欲驱动,那情欲一开始乃是性欲;渴望性交起初仅仅是为了缓解欲望,但此后便是获至不朽的方式。它自然可能停滞于这种低级的水平,取一种弗洛伊德式的特征;不过,一种升华物却摆在前头。正如我们被告知的,还有其他的途径去获得不朽(通过著书立说和远扬名声),故此存在着超越性欲的各个层次的对美的渴望。”(Julius A.Elias:Pla-to' Deffence of Poetry,p.204—205)柏拉图教诲人们从纯粹的男贪女欢中自拔出来,攀越美的阶梯(形体美、道德美、知识美、绝对美),抵达爱的极境,洞彻美的本体——“一个人如果随着向导,学习爱情的深密教义,顺着正确次序,逐一观服个别美的事物,直到对爱情学问登峰造极了,他就会突然看见一种奇妙无比的美。他以往的一切辛苦探求都是为着这个终极目的。”(第272页)
或许,这个“终极目的”,会使人觉得柏拉图纯粹是借道于美而向上高攀,净关心些共相美精神美之类的神秘问题;由此,人们可能会误以为柏拉图式的恋爱并不是人间真正具有的爱情。
但是,看起来虚渺的上界恰恰是和人的现实生活紧密相贴的。借助于天上的座标,柏拉图已经可以区分开一真一假两种爱情,从而使人类的两性关系通过自我超越而大有进境。他说,不懂得爱情的人,“不易从观照人世间叫做美的东西,而高升到上界,到美本身。他也不能抱着敬心朝这方向去望,却把自己抛到淫欲里,象畜牲一样纵情任欲,违背天理,既没有忌惮,也不顾羞耻。”而懂得爱情的人却不然,“他所常观照的是过去在诸天境界所见到的真实体,如果他见到一个面孔有神照明,或是美本身的一个成功的仿影,他就先打一个寒颤,仿佛从前在上界挣扎时的惶恐再来侵袭他;他凝视这美形,于是心里起一种虔敬,敬它如敬神;如果他不怕人说他迷狂到了极顶,他就会向爱人馨香祷祝,如向神灵一样。”(第127页)我们知道,雪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奉献的不能叫爱情,
它只能算得是崇拜;
连上天对它都肯垂青,
想你该不致见外?
(雪莱:《给》)
进一步说,那种被柏拉图描绘为“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的通神心境,实际上也正是每个人在恋爱时都有可能得到的“高峰体验”。数不尽的诗人,乘着爱的羽翼,在女祭司第俄提玛的接引下,感受过这种无上的境界——
……这位天人甜蜜地
象儿戏一样将我抱住,
在她的魔术法力之下,
我的束缚欣然解除;
那时,贫弱的野心消失,
争斗的余迹也荡然无存,
我这个尘世间的凡人
进入完满的天神之境。
(荷尔德林:《第俄提玛》)
或许,这种强烈而迷狂的高峰体验在人之艰难、琐细、乏味的一生中,难得尝到几次,正如千辛万险地爬上一座名山也只有几眼好看一样。但是,“金风玉露乍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即使一辈子只在和异性的交往中体验过一次这类的形而上心情,人也足以感到值得一爱,乃至值得一活了,这又正如险峰上的一处胜景,便足以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爬上爬下大改味道一样。正因此,柏拉图将这种从两性之间升华出的心醉神迷的爱之极境,看作“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第273页),以为这才是爱情的意义所在。
三
再美好的爱情,当然也不可能真的使人变成与日月同寿的神明。但是,化入爱情极境的柏拉图式的高峰体验,又的确可以为人的生存状态带来一层超凡脱俗的神性,从而使生活饱含韵味,不再是不堪忍受的。因此,正是作为爱情之最佳状态的瞬间迷狂,有如暗夜海天的电光时火,烛照着整个人生——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普希金:《致凯恩》)
就这样,爱情之“美妙的一瞬”,蹦出了时间中的生生灭灭,在人的一生中空间化地定格,获得了一种非有限性。就这样,人之变动不居的意识流中,凸现出一种永久性的体验,它点石成金地将生活诗化和幻化为永远值得动情地追忆的、永远值得再重新开始一次的东西。
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的《斐德若篇》和《会饮篇》,将永远是人们爱情的圣经。人们当然可能谈情说爱一辈子也不知柏拉图是何人,但是,如果有人竟然从来不曾有过丝毫柏拉图恋爱式的体验,那他就根本不知爱情为何物了。
这是因为,人世间任何一次甘美的两心相悦,都简直是对柏拉图之爱的理念的一次分有。所有懂得爱情的人,“他们都跟着自己的神的脚步走,找爱人都要他符合那神的性格。”(第130页)所以,如果一个人不能在对方身上或多或少地感受到某种非凡而令人着魔的东西,他的生活就只能象普希金诗中所说的那样——“没有神性,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当然,尘寰之中,永远不可能有绝美的天神,而只能有上界的“摹本”,即使“凡是凡人所能分取于神的他们都得到了”(第130页),你也不可能总是从他们那里享受到神智上的完全满足。因此,经常会有这样的人,当他们从异性那里体验过悦智悦神的强烈交合之后,为了自己美梦的完整,竞没有勇气再去见她(他),而宁愿在想象中将对方一再地织补和美化。对于他们,仿佛连“第二次握手”都已经嫌太多了。
正因为这样,人们就更不能不为叶芝写给莫德·冈的那首深挚的诗所感动——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WB.叶芝:《“当你老了”》)
这首诗在一往情深地向后人诉说着,真正高尚纯洁的爱情,在催人衰老的残酷流年里,并不是那样脆弱的。只要永远相互眷恋地共同进行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如柏拉图所说——“一方面自己尽力摹仿那神,一方面督导爱人,使他在行为风采上都和那神相似”(第130页),那么,两个灵魂就完全可能在不断高扬的过程中,象罗丹塑成的那尊“永恒的偶像”一样,以永恒的长吻抵抗时间的流变。
而这种圣洁的感情,直可保留到生命的最后一刹那。小时候,曾读过梅里美的一个感人的中篇。它那最后的情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历历在目:就在人们不无虚伪地叹息那位美丽纯情、因轻薄郎负心而跳楼的姑娘一生中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时候,她却从眼中射出灵光,用最后一口气吐出了自己执着的回答——
我爱过!
在这种既亢奋又坦然的高度完美的死面前,时间老人倒下了,永远停止了脚步……
此时此刻,在那群包围着她的、连自己都在欺骗的人中,竟然只有这个受尽欺凌的弱女子是幸福的,她还把这种幸福带进了永恒。因此,真正可怜的就不是她,而是那些算计、钻营了一生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声色之徒了。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一一二十四日于干面胡同东罗圈十一号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第一版,1.10元)
刘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