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安先生使用的是文言文,造句极其整炼。开头的一节写道:
近年以来,中年以上不斗牌者,十无一人;不阅小说者,百无一人;作诗填词者,千无一人;习经读史者,万无一人;躬行实践为身心性命之学者,旷世无一人也。
除数字比较而外,作者未加议论。字里行间那一句比一句深的喟叹,一句比一句浓的孤独感,却异常新鲜明白。同是人类的文化活动,曲高和寡,古今同慨。
越高级精深的文化活动,越远离低级文化活动的游戏性质、娱乐性质。所以马克思把追求真理的科学活动比之于越走越深的地狱之行。斗牌、看小说的却可以不走地狱之门。于是“好人”总在“地狱”里,“坏人”却总在“天堂”中。这个“悖论”在中国传统思想中,由“颜回与盗跖”的命题表出。朴安先生却有新诠释,他写道:
五福以寿为先,六极以凶短折为首。然而盗跖以寿考终,颜子短命死,福善祸淫理或无凭也。或曰:以形体论,盗跖寿,颜子夭矣,以精神论,颜固未尝夭,跖固未尝寿也。然留芳百世,遗臭万年,颜子称施到今,跖亦未尝寂寞焉。虽称有善恶之分,名无彰没之异,然颜子之精神,以善为乐,既报之以善名,盗跖之精神,以恶为乐,亦报之以恶名,精神之愉快一也,形体之苦乐殊焉。此司马迁所以致疑于天道也。
“精神之愉快一也,形体之苦乐殊焉”,这就再也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了。老老实实地肯认区别在于“以何为乐”,至于以善为乐还是以恶为乐,则“人各有志,长短自裁”好了。这样的态度,才是把“天道”安放在“人心”的自觉性之上的态度。《馀墨》另一则札记云:
汪钝翁尝问龚芝麓曰:古人穷愁著书,今某辈奔走衣食,顿觉文思荒芜,都无逸兴,如何?龚言:古人直是忧谗畏讥耳,与近世金尽袭敝者不同,故能托物感怀,缠绵凄侧,若使饥寒切肤,恐亦未暇尔尔。嗟夫瓶无余粟,奔走穷年,捐弃诗书,古今同慨。然而原宪绳枢瓮牖,歌声若出金石;船山土室,著作等身,富而后教,治国之道,非律己之言。无恒产而有恒心,所以为士。钝翁文士,芝麓,牧斋之流亚,宜乎为此言。
此论极精湛,超越了文士之浅见,抉发出“所以为士”的真谛。所谓知识分子之所以为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为学之道,尽其在我,与人无与也。千古之君子而不受小人之詈者几希矣;屈子不见谅于姊,况其馀乎。独行其是,不计其他,与古为徒,遗世独立,蝉蜕尘秽之中,蜷曲斗室之内,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世亦有特立独行之君子,予企望之矣。”不忮不求,不怨天不尤人,自尊自爱、自作主张,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读书人,这正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苦乐观。世人纷纷说“主体”,我以为,这才是知识分子真正应该挺立的“主体性”。朴安先生又用诗句来描绘这种“主体”:
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学者当有此胸襟;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学者当有此见识;一肩担道义,只手挽山河,学者当有此气魄,雷霆走精锐,冰雪净聪明,学者当有此精神。
今口读此段文字,犹觉铿锵有力,振奋精神。
《馀墨》所论,多涉读书界风气,如“友道之衰”条,“举世多伪”条,“学究与名士”条,“聪明与冥冥”条,“壹志静气”条等等,针砭时弊,开示正途,笔锋极冷峻极热烈。呈露出一个近代正直学人看似寂寞,实则不平静的内心世界。有许多话,今天读来令人深省。
掩卷之余,我实在不能抹去脑海中那一幅“尘嚣廛肆小楼夜读图”。朴安先生在《序》中写道:楼中“除坐卧一席外,余皆置书,无转折周旋之地。日夕披览,有上下三千年之观,纵横九万里之意,不自觉其楼之小及廛肆之尘嚣也。……时而冥目幽思,时而高声朗诵,时而杂抽架上之书至数十种以上彼此互勘,往往夜已过午,始收拾纸墨书籍……”。孔子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陶渊明说:“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杜甫说:“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朴安先生的读书境界,正与古人的精神同在。我一方面因悠然神往于此种境界而欣悦,同时又因我的“神往”将被世人视为“迂阔”而感慨。“不知并世君子具此感慨者有几人也?”
一九八八年十月七日
读书小札
胡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