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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在上海参加了中华文学史料学研讨会后对我说:“小思真是有个性!”原来香港的小思和台湾的应凤凰她们都去参加了会议,而且带了重得不能再重的大批资料去,使看到的人都感动。会议结束,照相留念,要女性们蹲在前排,这时小思不干了,“为什么总是要女的蹲?”有些蹲下了的也被她拉了起来坐,终于改变了局面,蹲下来的是男性,女性们这回用不着“折腰”“小思真是有个性!”
还不仅仅这样。
香港中文大学外文系的一位主任不止一次说过:“你没有看过小思讲课,那完全是另一个人,浑身是劲,简直像一头狮子!”
认识小思的人都不会把小思的形象和狮子联在一起的。她温文而雅,瘦小柔弱。然而,当她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却显出了别有气势的英姿,使她的同事不由得不为之动容,赞叹。
小思是笔名。她的原名是卢玮銮,另有笔名明川,卢<SPS=2331>。
她做过多年的中学教师,现在是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的讲师。
她以写散文著名,近年又以研究香港文学著名。
发表散文时,她是小思或明川,发表有关香港文学的研究文章时,她是卢玮銮。
当然,卢玮銮首先是老师,然后才是作家。由于她的学生不少,叫她“老师”的人因此很多。
但她给我印象很深的事情,却是一边叫人“老师”,一边执弟子礼甚恭地鞠躬如也。那人是她读大学时的教授,是我的前辈朋友,因此我这做朋友的也被她叫做“老师”了。有时和那位朋友在饭馆里吃饭,忽然她出现在眼前,叫起“老师”,鞠起躬来,我就不免暗自好笑,由于她是那样认真地折腰为礼,甚有古风。
不过,我有时也叫她“老师”的,因为我也有年轻的朋友,是她的学生,叫她“老师”,我这就跟着叫了。这还因为她确有值得尊敬之处。
她不仅认真教书,也认真关心学生的生活。当她在中学里教书时,学生病了,她像姐姐般地去照料。学生们不能不尊敬她,爱戴她。只能说像姐姐,因为她教中学时还是青年,现在也还是进入中年不久。她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九三九年出生的。
她出生的前一年,日军炸毁了丰子恺的缘缘堂(浙江石门);她出生的第三年,日军进占了她的出生地——香港。
这里特别提到缘缘堂,是因为她和丰子恺有着特殊的因缘,还因为我认识她也多少和丰子恺有关。
早从画里识明川,日月楼边文字缘,
话到香江文苑事,无人不道小思贤。
卅年香海便为家,亦有闲情悦岁华,
新月一钩如水夜,明川小品玉川茶。
前两年,写了这样两首《赠明川》的小诗送她。“文革”当中的一九七三年,我忽然接到从日本京都寄来的一封信,询问丰子恺的近况,由于我当时在香港报纸上写了一篇短文,谈到了丰子恺,写信人的朋友把它剪寄给这位远在京都的“丰子恺迷”。她想知道更多的信息,就写信给我。她就是小思。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却已经从文章中认识她了。就是那些发表在《中国学生周报》上后来印成了书的《丰子恺漫画选绎》。那些每篇不过两三百字的短文,文字精致,情致动人,十分可喜!使我早就有了“小思印象”(文章发表时用笔名是明川)。这就是第一首小诗第一句的由来。日月楼,缘缘堂,是丰子恺的楼堂。
这些《选绎》是一画一文,虽说是“绎”,其实多是作者的自我发挥,并不只是用文字为画图作注解,说明。丰子恺有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明川配的文字是——
“人的一生,遇上过多少个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夜?
“此夜,可能是良朋对酌,说尽傻话痴语。
“此夜,可能是海棠结社,行过酒令,填了新词。
“此夜,可能是结队浪游,让哄笑惊起宿鸟,碎了花影。
“此夜,可能是狂歌乱舞,换来一身倦意,却是喜悦盈盈。
“但,谁会就在当下记取了这聚的欢愉,作日后散的印证?蓦
然回首,人散了,才从惘然中迫出一股强烈的追忆,捕捉住几度留痕。
“聚、散、聚、散、真折煞人了。”
这些显得锦心绣口的文字,是出自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之手。小思当时还在读大学,也许是独立的新亚书院,也许是已经并入中文大学了的新亚书院。
当小思还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时,老师送了她一本唐君毅的《人生之体验》。读了以后,她就下了决心,要考上新亚,做唐君毅的学生。那需要努力,要争取奖学金,才能进新亚门。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受教于唐君毅。一本《承教小记》就是以悼念唐君毅的文章为书名的散文集,书由明川出版社出版,很像是为了纪念这位她最尊敬的老师而自费出版的。
新亚毕业后,她读了一年师范学院,使她成为中学教师。教了七年书以后,她在唐君毅的推荐下,到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做了一年的研究工作,这一年使她后来成了研究中国文学,香港文学的学者,成了大学的老师。她原来准备去京都两年的,谁知预算做错了,没有把买书印资料的费用打进去,带去的钱一年就用完了,平日省吃俭用,看到好吃的虽然口馋,却不敢去买,临到要回香港,还是靠向朋友叫“救命”才有了盘缠,才不致流落异国。回香港后,她又教了四五年中学,才任教于香港大学中文系,然后转到中文大学中文系,而助教而副讲师而讲师。一九八一年,以《中国作家在香港的文艺活动》的论文,取得了港大的硕士学位。这就宣告了她对香港文学研究的正式开始。
香港,长时期被人认为是“沙漠”,没有文学,更不要说香港文学的研究,其实,文学是有的,新文学也早有了。倒是香港文学的研究才真是直到近十年才有,要说香港新文学史,小思就是拓荒人。她的一本《香港文纵》,写内地作家南来及其文化活动,就是第一本这样的书,尽管她自己说,这只是史料,还不是史。
在京都的日子,她意外地发现,京都大学藏有非常丰富的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书刊,她立刻被吸引住了,每天去看,每天去抄,抄下了三大本笔记。这些资料使她感到,中国作家有过两度“南渡”到香港,以香港为基地展开大量文化活动的事实,这些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一页,而一直没有被人好好重视,研究、写作。从这出发,她更感到这也是香港文学史的重要一页,不仅要写入中国文学史,而且可以写出单独的香港文学史,当然,这还需要以香港本地作家的创作活动和别的文化活动为主。她把研究的兴趣放在这上面,就这样,她展开了艰辛的拓荒工作。
她把自己称为“掘文墓的人”。她有一篇自道甘苦的《掘文墓者言》。“发掘文墓者和揭开文墓”者,这是钱钟书给专门翻出湮没了很久的文章的人的称号,流离和动乱,使许多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湮没了;作者为了“悔其少作”或别的原因而放弃一些作品不编入集子,也可以使它们湮没,小思说——
“……这些消失了的文章,就埋在世上不同的‘文墓’里——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报纸杂志,得等待有人去发掘。“我不知道这样子‘掘’,会不会引起作家的不快,但在我自己,却是兴味愈来愈浓。从尘封发黄的纸堆里,翻出一篇名家不为人所知的作品,那‘眼前一亮’的快乐,那‘唯我独得’的成功感,恐怕只有同道的人才能理解。
“多少年来,坐在故纸堆前,细心一页一页翻阅,有时连续翻了五六天竟一无所获。擦了几回倦眼,舒了几次因久坐而酸痛的筋骨,仍旧坐下来,继续工作,而又不肯言休的坚持,恐怕也只有同道的人才能理解。”
在这样发掘的甘苦外,还有丰收的苦恼。她说:“枯坐几天,找不到一条有关资料,或忽然发现一个资料群,那种苦乐,真不足为外人道,而回到家里,身陷资料卡片大海中,一时无法整理出头绪来的苦恼,更有‘以有涯逐无涯’的惘然。但我依旧做下去,就是对自己订下的目标,坚定不移。”
她说,她的坚定,坚持,一个原因是无法摆脱。开始没有预计到发掘所触及的层面有那么庞大,等到资料愈来愈多,才感到力量单薄,时间不足,“可是那时已经无法‘自拔’,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直到现在,却又已达到‘欲罢不能’的境地了”。
她的发掘不仅是挖“文墓”,而且也挖向活人,从香港到上海以至南京、北京,她还访问或接触了二十多位作家或作家的亲友,取得生动具体的口头资料。
这样不倦地发掘,终于有了不断的收获:一本《丰子恺佚文集》出来了,一本《香港的忧郁》出来了。《忧郁》是从一九二五到一九四一的“文人笔下的香港”,搜罗了从闻一多到徐迟有关香港的诗文,被当做书名的《香港的忧郁》是楼适夷的作品。许多作者很可能自己也忘记了曾经写过这些篇章的吧。
而更应该重视的是她一点一滴地发掘出了香港新文学史(或者说史料),一本《香港文纵》出来了。这本包括十篇文章的书,从香港早期新文学的发展一直写到陶行知、茅盾、萧红、丰子恺、戴望舒在香港的文学、艺术活动。陶行知主要是抗战宣传和教育活动,但也有文学活动,写他的“陶派诗”。小思第一个就写陶行知,也显出了不失她自己从事教育工作的本色。
小思曾经表示过,教学、研究、写作,她是把教学放在第一位的,研究其次,写作第三,尽管她的作家的名声比老师的名声还要大,而她因研究香港文学赢得的学者之名,又是和写作不可分的。
她把这些新文学史料的搜寻称为“漫漫长路上的求索”,自称是这一条“漫漫长路上的求索者”。在这方面,她已经颇有名声,内地不少人都知道她在这方面的收获和收藏,不少人向她要资料,不少而且要的是自己的资料,自己没有,小思却有。这就给小思带来不少麻烦。她也是忙人,却不得不挤出时间抄列或复印人家的资料,复印还得付费用,而她对人都是免费的。她虽然乐于助人,有时却也不免为了来人用一副理所当然,受之无愧的姿态向她索取,而使她感到不快。说来惭愧,我也是一再向她有所求的人。我只是用“话到香江文苑事,无人不道小思贤”的诗句来向她表示敬佩和感谢。
小思希望有一个机构,一笔资金,更多人力,搜集、整理资料,系统出版丛刊,免得她一个人老是做“义务资料供应人”,这总是有一天支持不下去。资料不能任它尘封,要公之于众,这也不是一个人能够负担得起的。香港不乏愿意向内地作文学捐输的人,希望他们也能看看身边,为本地的文学事业慷慨一下!听说中华文学史料学研讨会决定办一个史料学的刊物,也许解决这个香港文学史料的问题也有了希望。
我们还需要看看作为作家的小思。我说的是她的散文。她是以散文起家的,尽管她把自己的写作贬低到第三的地位。我想,她说的写作,主要是指散文,而不是那些研究之作的学术论文或非论文吧。文如其人,她的散文是自有特色的。像《丰子恺漫画选绎》那样的文字,就是很少见的小品文。既是以文“解画”,又是自我发挥,许多篇就是散文诗。而且是一写几十篇之多!那是她的“少作”,也许有人觉得“浅”,我却感到“此中有真意”,真情!“浅”得也有味。“明川小品玉川茶”。卢仝的茶我自然因“予生也晚”而无福消受,卢<SPS=2331>(卢玮銮)的小品我却是品尝、欣赏。
她后来的散文主要是在报纸上写专栏,而又多半是和别人一起写一个专栏,不像许多别的作者,一人一个专栏天天写。不肯天天写,也多少显出她写作态度的认真吧!不乱写,不写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来凑数。
她参加写作的一个专栏叫《七好文集》,作者都是女性。“七好”,可能就是七个女子之意,也可能更有七个好女子之意,还可能有七女好文章之意吧。小思的《路上谈》、《承教小记》、《日影行》、《不×》和《叶叶的心愿》这些散文集,就多数是《七好》专栏里的文字。此外,还有和别人的文章集中在一起的《三人行》、《七好文集》和《七好新文集》。
在《七好》当中,小思的文字显得飘然出群,不是言之有理,就是言之有情,总之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味。《承教小记》中好些篇是纪念她的老师的文字,《叶叶的心愿》中更多的是寄语她的学生(中学生)的文字。初时真没有想到,在《承教小记》这样严肃的题目下,会有那些很为可读的文章,使人感到有益。
但我更喜欢她那些即景抒情之作。就像这《不追记那早晨,推窗初见雪……》——“不追记那早晨,被窗外白光惊醒,推窗初见雪的心情了。就自春分之日说起吧!经过两天的微雨,酿出了一点儿暖意,等再放晴时,满街的杨柳竟然已经带了嫩得宛如经人一弹便碎的丝,而人们也在紧张地预测花开的日子了。只算过一天认真地暖,樱花在一夜之间,便开了七八分。她开得如此突然,使人没法子不想到她凋落得快……”好像也只不过一夜之间,所有树叶都冒了出来,定神一看,杨柳已经变成放荡的冶丝。有点情绪追不及景色的变换那么快,但必须赶,因为还要看杜鹃花,紫藤花,郁金香的开谢。现在人们又备好雨具,等梅雨天,去西芳寺看苔。”
看苔,小思是能欣赏苔色的,不但到京都的苔寺尽情欣赏,还在香港的家中种上了小小六盆的青苔。她说:“苔有个优点,满园皆是的时候,人们自可把她当成深思哲者;在小得不满两时的小盆上,她仍不失那股幽深。”有时候,我真想说小思有些像苔,虽然我并不认为她是“深思哲者”,只是感到不求<SPS=1298>艳的幽深。有人说她的散文似秋菊,这也对,人淡如菊。而文如其人,似苔不也很好么?,
不要看苔色平平无奇。苔是有个性的。
小思是有个性的。
不要看她那么温文,有时她就是“狮子”,不仅在讲台上才是。她读了萧军的《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深深感到萧红在死去了四十年后,在绝无还击、辩白的情况下,被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把情信公开,加批加注,以示“她弱我强”,实在太不够道义了。萧军曾说:“敌人大可利用这些注释”,像“借箭”搬借去,再“射”回他身上。小思就这样地写了散文《借箭》,而且大声地宣告:“箭,我是借了,也射回了。”那时萧军还在世上。小思是不惜被指为“敌人”,毫不在乎地借了,射了——“小思真有个性”!
她的散文不仅是幽情、柔情,也有诸如此类的激情。
她的散文为香港报纸的块块框框专栏做了一个证明:那也是文学,至少那里面也有文学,而不全是咬了片刻就必须唾弃的香口胶,
小思!小诗加小狮——这奇妙的结合。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柳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