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洛斯·贝克尔的专著《艺术家海明威》所载,《午后之死》为海明威十年中多次出入西班牙的亲身经历实录,也是一部最出色的斗牛技术英语手册;它夹杂了《春潮》式的人物刻划和对西班牙风土人情的近景描述。可见即使这位专门研究海明威写作艺术的行家,也没有摸索到本书内海明威艺术观的真谛。但贝克尔认为一九三二年出版的《午后之死》,确是部严肃的斗牛史、指南、报告文学和绘形绘色的专门剖析斗牛技术之作;但非一部海明威初衷所期望的那种美学的艺术作品。海明威本想捕捉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生死搏斗的真切感情”,通过他独特的现场笔录,以体验人类除战争而外的最大悲剧。海明威原要写的是西班牙斗牛的史诗,以对证一己对西班牙画家戈雅美学观点的理解,因此全书是以一种相当客观的笔调写成的。
为了满足海明威对西班牙的个人感情和丰富的想象力,他又于一九四○年发表《丧钟为谁鸣》的西班牙内战时游击队的故事,作为《午后之死》的文学上的补充。他认为举凡戈雅不能在画面上呈现的杀伤过程中的斗牛士,以及英雄们在生活中的种种人性表现,可以用文学语言予以表达。所以海明威在上述二书中的人物塑造,基本上依照戈雅色调的意图。戈雅画中黑色与灰色的使用,尘土飞扬与光亮的对比,平地兀起的山丘,以及马德里周围田野的背景,成了海明威写书中的惯用色调。《午后之死》与《丧钟为谁鸣》中如此,即在其他小说如《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中尉,《过河入林》中的康德威尔上校,都是随这种基调色彩变幻的。但是这些美学上的创举,既不能为评论家所理解,甚至为他们所非议,实在引起海明威的愤懑;加之他一向躲避美国文坛上自鸣为左派的小圈子,又轻视老一辈的保守派知名作家,致处处树敌。因此在四十年代开始,他与第三位夫人玛莎·盖尔荷恩(西班牙内战名记者)索居古巴,成了长期孤军奋战的“离群之狼”(贝克尔语)。
幸而这时苏联的评论翻译家卡什金早于一九三五年将《午后之死》译出,并能在苏联及东欧的读书界中广为流行。海明威得悉后兴奋之余致函卡什金说,“一部真正的艺术品可以保持永久,长存不朽,而不计及它的政治主张如何。”他同时写信给纽约的出版人帕金斯,夸耀《午后之死》不为美国评论界所器重,而在苏联的销售却已超过德莱塞、多斯帕索斯、辛克莱·刘易斯和其它历来走运的作家们的作品;并且着重指出,“只要一个作家有能力和决心执笔创作,无论什么样的评论制度,将无损于优秀的作品。”他承认自我感觉良好,自然要老当益壮地活下去,不断学习新事物。看来这只“离群之狼”,虽然经过美国评论界的围剿,此时却又恢复他的勃勃生机,重振雄风。
海明威一生努力追求,或说在试作某种文学上的突破。早年在巴黎先锋派出版社或斯坦因的沙龙中,他已形成一种想法,要把欧洲几种不朽的美学思想编织入他写小说的技巧中。除了写《午后之死》特别显示戈雅的美学观点外,还十分钦佩法国印象派,“新纪元的曙光”塞尚的强烈色彩和光暗对比的独特风格。当年他构思及写作《在我们的时代》一书时,曾插入一段赞扬塞尚的文字,出版时被美国编辑人删去,五十年后在遗著《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中,重见这段试验性的文字,“在过去看的书中,都以一个虚假的前题作出发点……我一向认为甩钓竿钓鱼时,你把自己的智力跟鱼作较量……伊兹拉·庞德认为钓鱼(在文学中)是个微不足道的笑话……在美国,人们以为斗牛是个笑话;许多人认为诗是个笑话,或说英国人是个笑话等等。”由于庞德曾经以海明威写钓鱼是个笑话,因此海明威写了这段话作反驳,也提出了他的美学观。
海明威最早欣赏塞尚的作品,是在斯坦因的沙龙里,这位印象派画家是个“自我贬低又妄自尊大的混合体”(海明威和他有些类似),长期以来受到欧洲名家的排斥,被视为无能表现空间使画面产生远距离幻觉的拙劣之辈。而另一方面,巴黎的青年一代却捧之为绘画艺术新纪元的“曙光”。他的不受个人感情影响以反映客观世界的存在,特别吸引海明威的想象力。海明威曾在一九二四年给斯坦因的信中叙述他如何结合塞尚的美学观于他的小说《大双心河》,自认为这是一次写作上的突破。他说“我很想学塞尚那样描绘田野乡村,这是很困难的;只能有时捕捉那么一点意思。”他在《大双心河》的结尾有一段尼克的内心独白,对美学发表了一些见解,“……他向往像塞尚绘画那样来写作……他向往写村野,这样可以像塞尚在绘画方面那样永垂于世。这是桩艰巨的工作。塞尚也能画人物,然而这是比较容易的,他用从乡间取得的经验(生活)来画人物,尼克也能够这样做,人物是容易写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如果读起来很好,人家就信得过你的话了。人家信得过乔伊斯。”“尼克看清了塞尚会怎样画这一段河流和沼地,站起身来朝下走进河水。水很冷,是实际存在的,他<SPS=1968>过流水,在这幅画面上移动着……”等等。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文学家,海明威至今留有未为人所重视的诗人气质,只有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最终对他作品的立体形价值予以公正的荣誉。他那精短写作所包含的深度,亦即诗的素质,决非以一般的文学称呼为自然主义大师或现实主义文豪所能概括。从他的最初一本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到最后一部杰作《老人与海》中,都贯穿着这一深藏海下的“冰山”含义。虽然在他有生之年所作的文学贡献数量不大,广度有限;可是根据传记家贝克尔的分析,海明威一生所追求的是艰难的深度,也就是把诗和哲理性的内涵编织入有限定的主题中去。有的作家一书成名,从此了无声息;有些作家生前声名赫赫,死后默默无闻;而海明威的作品即使经历半个世纪到一百年后,仍将不为读者所淡忘,反而招来愈益众多的学者、研究员、考据人或甚至临摹者的队伍;至于一般读者,就更不用说。
《老人与海》正由于其内涵哲理深度于一九五二年得普利策文学奖,接着又由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故事的主题仍是海明威最熟稔的加勒比海和金枪鱼,主人公则是久经风雨的老渔人;这位老人敢于与“深不可测的茫茫大海和其中的各种邪恶力量”作拼搏,从而实现了海明威超前的深刻哲理“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如果单纯谈这一作品的题旨,则无非又是一次海明威旧作《胜者无所得》的重现,但这一题旨在《老人与海》一书中,却显得更为深刻了。因为海明威是个决不肯重复旧题旨的人,若用诗和哲理的标准来衡量,《老人与海》是一部他所达到的前所未有的深度与高超技巧相结合的作品。
细读这篇短短的海上故事,海明威为自己写了一首绝妙的挽歌。老渔人虽然拼搏三昼夜而胜利归来,他所足以自傲的却只是拖回来一具已被鲨鱼群所噬食一空的巨大骨架。也许海明威在自嘲,因为这是他文学生涯最后的精神胜利——一曲终无所得的胜利者之歌。所以又称这曲胜利者之歌为海明威的挽歌,则因为他在踏上辉煌的顶峰后,来了个急转弯走下山坡去。他自此再不能绞尽他的敏捷思路,写下他为世人再次为之欢呼的诗篇。正如传记家贝克尔在海明威自戕身亡后,于其故居前厅壁上读到海明威自律的箴言:
“人生至贵,不懈坚持;
我尽心力,无愧于死。”
在今年纪念海明威诞生九十周年之际,若干美国学者从近代心理分析与心理病态的角度来剖析这位文学“怪才”和其采取自杀手段的根源,也许能找到海明威自尽的原因所在。他之最后死于双管猎枪的举动,完全违反了他生前为之艰苦维护的人生哲学:“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毁灭他,但却打不败他。”可是最后他还是自己毁灭了自己,因而也自己打败了自己。不畏艰难与不怕失败,是他一生的实践箴言。自从他童年时期与印第安人打交道起,到非洲和在加勒比海上渔猎,以及两次亲自参加世界大战,都是由于这一箴言的基本思想所驱使;然而令人困惑的,即在他刚过六十天年,又在享盛名之后,前途正无可限量,何以仅以脑部连遭外伤,而放弃平日信念及目标,萌生自杀之念?最近出版的海明威新传记作者丹尼斯·勃莱因在他详尽收集的海明威心理状态资料,证明精神分析家弗洛伊德对同样类型的知识分子的心态及行为积有不少实例;而海明威之介乎“天才”与病态之间的种种表现,正符合一种名为“躁狂抑郁交替并发症”,一如塞尚及其他不朽艺术家生前有极相似的症候及后果。这类人物大都一生追求的理想远远超越同时代的人物,他们虽也曾产生过非凡的艺术成果,却得不到相应的欣赏、同情和待遇,造成一种为艺术家所无法自制或调和的躁狂或抑郁的心态,最后只得以自杀来毁灭自己,以摆脱此症。但是进一步分析海明威的具体病历,似非完全如此,特别他已获得文学家的最高荣誉,生活富裕,而且第四位夫人又温顺体贴,十分理解他的脾性。他究竟还有什么难以告人的困境,竟至不知自解而产生了无法控制的躁狂抑郁并发之症?
海明威自有他独特的生死观,然而以猎枪来结束生命,以之摆脱精神上的困境,却非朋辈始料所及;但仔细查考他的传记,则可知这是他多年蓄意而思索再三所得出的总和。早在一九一八年意大利前线,一次炮击之后他被“活埋”在伤兵和死尸堆下时,就把拔枪自杀看作十分正常和合理的一条出路;他最不能忍受的是生命中的慢性死亡。一九二八年,他的父亲以猎枪自杀,若干年后,他对他的第三位夫人盖尔荷恩大赞父亲结束生命的高明手段。一九二六年海明威在完成《太阳照常升起》的创作后,另行构思新作,因用脑过度,无法摆脱要自杀的念头,曾在手记写道,“每当我情绪低落时即思自杀;特别考虑各种死法,最佳方案如……等都是快事。”他为了抛弃第一位夫人哈德莱,足足悔恨了三年之久,其间二次企图自杀。他一生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而当时确有过不去的困境使他脱身无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态。海明威虽自命为宿命论者,不信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可到头来还是未能逃脱这一心理病态的魔爪和规律。
读有关海明威的各种版本传记和有关评论,他的敏捷天赋使他善于以伪装作自卫,他前后的四位夫人都深知他这方面的“才能”。玛利·威尔什最关注他的健康和病情发展,知道他晚年有企图自杀的倾向,因此二次送海明威进有名的罗切斯特疗养中心治疗,但不知什么缘故(也许是海明威伪装的技术高超)只以一般的精神病患者来对待,所以都未能治愈他的痼疾,反而加强了海明威的“自卫”能力,蒙骗该医院二次允其出院。而在第二次出院不久,海明威即举枪对准自己张开的嘴巴,以致引发扳机后使他的半个天灵盖轰散各处。当初威尔什见海明威出院而未获痊愈,曾暗赴纽约,另觅著名心理分析大夫求教,可惜她只知海明威有某种欠人钱财和触犯联邦税法的幻觉,而不知他日益加深恐惧的内疚压力,也正是这种内疚心情的压力,扰乱了他的思路,从而妨碍了他的写作。
一九五九年他六十岁初度,眼看伊兹拉·庞德困居意大利,晚景凄凉,十分同情,为之神伤。另一方面却又欣喜自己的创作力依旧旺盛。《生活》杂志约他写《危险的夏天》一万字,是以图片为主的说明性文字,而海明威竟下笔千言写成为十二万字的一本小书,使出版人十分难堪。其实这种欲罢不能的写作欲,正是病态加深的前奏。到一九六○年夏全文脱稿后,便立即出现神经纷扰的病象,他疲惫、抑郁又躁狂,日夜吵着要去马德里和斗牛英雄安东尼奥会面,口口声声《危险的夏天》之写成,乃安东尼奥之功,“他等候着我,需要我……”最后只得将他带去马德里,到达时已陷入极度抑压忧郁的病情中——无端恐惧、十分孤寂、厌倦、好猜疑、失眠、内疚重重、悔恨万分、又严重健忘……既感落寞又怕见生人,自称“怕已接近全面崩溃,因工作过重而‘垮掉’”。一反平日海明威的虎虎生气。他竟然把斗牛看成一场“腐朽和无足轻重的琐事”,并且时时怀疑有人在谋害安东尼奥。九月初收到《危险的夏天》西班牙文版,百般挑剔设计不佳,后悔内容写得太糟,有愧于老友等等,并日夜盼威尔什来接他回家,免于彻底“垮台”,但同时又不承认自己会“垮掉”。在郊区别墅中卧床四日不起,以种种托词推迟回美。后得友人协助于午夜归国,复频频向威尔什诉苦,怀疑所得税税收机关与联邦调查局人员在跟踪他等等。亲友都吃惊于他之突然变得苍老蹒跚,反应迟钝和口齿不清。
凡此种种,日益使海明威不愿外人觉察他的真正病情及其根源,但又难于遮掩逐渐加深的内疚。他的内疚事实上也不复杂,一是有负于发妻哈德莱对他事业的最初支持,其次则是他在《春潮》中骂尽了过去帮助过他的师友们。而这些事情正是史克里勃纳书店约他写的回忆录必然要触及的。一九六一年春,他犯愁无法将此回忆录(死后以《流动节日》题名出版)践约交稿,史克里勃纳书店曾以海明威平日“人生至贵,不懈坚持”的座右铭来电相勉,海明威回电“坚决坚持”。事实上则于每晨早起,站立案前翻弄未完成稿,不言不语,未能再着一字,玛利说他“一如隐士修道”。“间或向爱达荷故居坟地远眺,目光则日益冷漠,视而不见;或与医生同坐北窗下,默默垂泪。”春末,他忽长途电哈德莱(时已改嫁,在亚利桑那度假)查询在巴黎时至友姓名,追问谁是青年作家的剥削者,何人可以作证;哈德莱勉为详告,而海则仍感不满;长叹及以迟疑口气说话,竟与早年充满活力的海明威判若两人。事后又写信给子女,埋怨目前处境一无是处。暗下又寻觅枪支弹药,均被家人发现,设法藏过。直到第二次从罗切斯特医疗中心出院归来,趁玛利·威尔什疲劳过度疏于监守之晨,偷得地窖钥匙,取出双筒猎枪自戕。而且面对门厅壁上的格言:“人生至贵,不懈坚持;我尽心力,无愧于死。”足见海明威自杀前神志一直是清醒的。
说海明威才尽自杀,似乎不能成为定论,因为事实上他有足够的题材及故事去进行创作,所欠缺的却是他平衡的心态。他无法自我控制“躁狂抑郁交替并发症”之加剧,又讳疾忌医,而手头写作的回忆录,正触及他的内疚心病;同时他的深湛的美学理想和诗人素质,始终未能达到他自定的目标,这也是个他对文学事业的负疚之处。两者的夹击,终于使海明威垮了下来——心智的和健康的。玛利始终未能理解到这一点,而误为钱财债的幻觉,使海明威日趋消沉,药不对症,而海明威又不能自我解脱,因此终于演进到饮弹自杀的一幕。
海明威从某种意义上讲,对文学事业确已尽其心力,不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即使达到,也不满足;但即以他的已有成就而言,也不是一般作家所能比拟的。他开创了美国的一代文风,成为美国文学革命在语言上的一员闯将,单就这一点,我们就不应忘却他的功绩。他的写作中包含有他的种种试验,这就值得后人的继续探索与实践。
也许可以说海明威的一生是个悲剧,但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多半是悲剧的角色。不过他既已为后人开辟了一条道路,便值得后来要进入文学圣殿者学步,以完成海明威的未竟之业。
葛屈罗·斯坦因称海明威为“迷惘的一代”,而海明威则拒绝给他的标签,这也是他生平的一个难以摆脱的矛盾吧!
一九八九,七,二十一脱稿
Carols Baker,HEMINGWAY,THE WRITER AS ARTIST,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 New Jersey,355pp.
DCnisBrian,THE TRUE GEN,An Intimate Portrait of Ernest Hem-ingway by Those Who Knew Him,Grove Press,New York,356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