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文学运动一开始,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里面,已经批判了“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这实际上就是指桐城派;还批判了以陈三立为代表的“今日‘第一流诗人’”,实际上就是指江西派;还指出“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实际上就是指“选学”。胡适这篇文章的正面主张,所谓“文学改良八事”,看来似乎也平常,然而一发表出来震惊一世者,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同时批判了当时统治文坛的三大权威流派。
但是,胡适的批判,还不是很尖锐的。他只说不该模仿姚、曾(以及一切古人),不该制造假古董;至于姚、曾本人如何,他没有说。他只说施耐庵、曹雪芹为文章正宗;至于过去一向被奉为正宗的明之前后七子和归有光,清之桐城派,地位又该怎样摆法,他也没有说。《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发表胡适此文,主编陈独秀加了简短的案语,指出“施、曹价值远在归、姚之上”,这是把胡适的锋芒磨利了一些。
紧接着《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上,陈独秀自己发表了《文学革命论》,便明确点出当时统治文坛的三大流派的名字,施以抨击:
今日吾国文学,悉承前代之蔽。所谓桐城派者,八家与八股之混合体也。所谓骈体文者,思绮堂与随园之四六也。所谓西江派者,山谷之偶像也。
他特别着重批判了桐城派,把桐城派三祖方、刘、姚,和明代的前后七子,以及桐城派所尊奉的明代的归有光,并称为“十八妖魔”。他指出:
此十八妖魔辈,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称霸文坛,反使盖代文豪若马东篱,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诸人之姓名,几不为国人所识。若夫七子之诗,刻意模古,直谓之抄袭可也。归、方、刘、姚之文,或希荣誉墓,或无病而呻,满纸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长篇大作,摇头摆尾,说来说去,不知道说些甚么。
这里面,对于七子,还只是简单地指出他们模古抄袭。对于桐城派,则是从他们文章的内容上的“希荣誉墓”,“无病而呻”,到形式上的“摇头摆尾,说来说去,不知道说些甚么”,全面地给以批判,语气特别激愤。这就给整个新文学运动对桐城派的批判定下了基调。
同在《新青年》这一期上,发表了钱玄同致陈独秀函,热情支持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认为:
具此识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虽然,得此辈多咒骂一声,便是价值增加一分也。
这是比胡适、陈独秀更为鲜明的战斗的姿态。“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这八个字,是钱玄同的一大发明,从此成为新文学运动者通用的语言,而为桐城派人士和骈文家们所痛心疾首。
钱玄同自己也很看重这个发明,以后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几乎每次都要重申。例如:
惟选学妖孽所尊崇之六朝文,桐城谬种所尊崇之唐宋文,则实在不必选读。(学周秦两汉者,其人尚少。间或有之,亦尚无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之臭架子,故尚不讨厌。)(致陈独秀函,载《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通信”栏)
而彼选学妖孽,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通之典故,肉麻之句调,戕贼吾青年。(致胡适函,载《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通信”栏)。
玄同对于用白话说理抒情,极端赞成独秀先生之说,亦以为“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
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此等论调,虽若过悍,然对于迂谬不化之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实不能不以如此严厉面目加之。(同上)
除了那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要利用此等文字,显其能做“骈文”“古文”之大本领者,殆无不感现行汉字的拙劣,欲图改革,以期便用。(《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载《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
有的读者来信批评他:“不赞成则可,谩骂则失之;如‘选学妖孽,桐城谬种’,是不免无涵蓄。”(南丰美以美学基督徒悔:《文字改革及宗教信仰》,载《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通信”栏)钱玄同在文末加了答语,断然拒绝了这个批评道:
至于“桐城派”与“选学家”,其为有害文学之毒菌,更烈于八股试贴,及淫书秽画。……此等文章,除了谩骂,更有何术?鄙人虽不文,亦何至竟瞎 了眼睛,认他为一种与我异派之文章,而用相对的论调,仅曰“不赞成”而已哉?
钱玄同在“五四”运动之后,逐渐脱离现实的斗争,退为宁静的学者,但是他的坚决反对桐城派和“选学”的立场,却一直未有改变。一九三四年他作自嘲诗,次联云:“推翻桐选驱邪鬼,打倒纲伦斩毒蛇。”所谓“邪鬼”仍是“妖孽谬种”之意。他将这首诗抄寄给周作人看,对这一联自评云:“火气太大,不像诗而像标语,真要叫人齿冷。”(见周作人:《过去的工作·饼斋尺牍》)用这种自嘲的口气来说话,可见他实在很自喜,明知可能被人嘲笑,亦在所不辞。
钱玄同诗句将“桐选”与“纲伦”相提并论,这也是“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者的共同认识。他们反对桐城派和“选学”这些旧文学的斗争,是同反对儒家的“三纲五常”旧道德的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早在一九一七年,钱玄同已经说过:“比来忧心如焚,不敢不本吾良知,昌言道德文章之当改革。”(《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载《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通信”栏)道德之改革就是打倒纲伦,文章之改革就是推翻桐选。
二
上述胡、陈、钱对桐城派的批判,发难之始,自然都还比较笼统。《新青年》上接着便有傅斯年出来,对桐城派作了深入的分析:
今世流行文派,得失可略得言。桐城家者,最不足观,循其义法,无适而可。言理则但见其庸讷而不畅微旨也,达情则但见其陈死而不移人情也,纪事则故意颠倒天然之次序以为波澜,匿其实相,造作虚辞,曰,不如是不足以动人也。故析理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文学家固有异夫理学也。疏证家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文章家固有异夫朴学也。抒感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古文家固有异夫骈体也。举文学范围内事皆不能为,而忝颜曰文学家,其所谓文学之价值,可想而知。故学人一经瓣香桐城,富于思想者,思力不可见;博于学问者,学问无由彰;长于情感者,情感无所用;精于条理者,条理不能常。由桐城家之言,则奇思不可为训,学问反足为累。不崇思力,而性灵终必泯灭。不尚学问,而智识日益空疏。托辞曰“庸言之谨”,实则戕贼性灵以为文章耳。桐城嫡派无论矣,若其别支,则恽子居异才,曾涤笙宏才,所成就者如此其微,固由于桎梏拘束,莫由自拔。钱玄同先生以为“谬种”,盖非过情之言也。世有为桐城派辩者,谓桐城义法,去泰去甚。明季末流文弊,一括而去之。余则应之曰:桐城遵循矩<SPS=0264>,自非张狂纷乱者所可诃责,然吾不知桐城之矩<SPS=0264>果何矩<SPS=0264>也?其为荡荡平平之矩<SPS=0264>,后人当遵之弗畔;若其为桎梏心虑戕贼性情之矩<SPS=0264>,岂不宜首先斩除乎?(《文学革新申义》,载《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
傅斯年这样的分析,最足以显示出“五四”时期对桐城派的批判,是有历史渊源的。
原来,对桐城“义法”的批判,不自“五四”时期始。早在乾嘉时代,钱大听就引用王若霖的话,指出方苞是“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认为这两句话“深中望溪之病”。(《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一·跋方望溪文》)钱大听又曾批判方苞的“义法”“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断言方苞“乃真不读书之甚者”。(《潜研尝文集卷三十三·与友人书》)
鸦片战争以后,早期改良主义者起来,对桐城派“义法”的批判更展开了。例如冯桂芬说:
蒙读书为文三四十年,所作实不少,而才力<SPS=1474>靡不能振,天实限之,亦何敢侈口论文?顾独不信义法之说。……文之佳者,随其平奇浓淡,短长高下,而无不佳。自然有节奏,有步骤,反正相得,左右咸宜,不烦绳削而自合,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也;文成法立,不必无义法也。(《显志堂稿卷五·复庄卫生书》)
着重批判了“义法”的桎梏作用,响起了文学要求解放的新声。
另外,沿着钱大昕的路子,继续批判桐城派“义法”实是八股文之法的,则有如蒋湘南。他对桐城派三祖方苞、刘大<SPS=0591>、姚鼐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他指出这三家文章之所以成为变相的八股文,病根在于他们取径不广,只晓得追随唐宋八大家,而且只是明代八股文家所选的唐宋八大家:
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时无今代功令文之式样,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代以八股文为取士之功令,其熟于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范。于是,功令文中钩提伸缩动宕诸法,往往具八家遗意,传习既久,千面一孔,有今文无古文矣。豪杰之士欲为古文,自必力研古文,争胜负于韩柳欧苏之外,别辟一径,而后可以成家,……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对仗耳。以不对仗之功令文为古文,其所谓法者非也。(《游艺录卷下·论近人古文》)
这是很精辟的论述,清理出一条文学史的谱系:就是唐宋八大家至明代而与八股文联姻,至清代而生产出桐城派。可见后来钱玄同的“谬种”二字之评,实在不是随便下的。不仅如此。蒋湘南还从内容方面指出:
夫文以载道,而道不可见,于日用饮食见之,就人情物理之变幻处阅历揣摩,而准之以圣经之权衡,自不为迂腐无用之言。今三家文误以理学家语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也,其所谓道者非也。(同上)
这仍然是钱大昕以来对桐城派的批判的深化,因为八股文(功令文)并不只是形式,更重要的还是它的内容,它所载的本来就是理学家语录中之道,高头讲章中之道。蒋湘南还用“奴、蛮、丐、吏、魔、醉、梦、喘”八个字来形容桐城派(见《七经楼文钞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书》),更是穷形尽相。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五四”之前,桐城籍的旧派文人当中已有痛斥桐城派的,其人名曰陈澹然,字剑潭。据汪辟疆回忆:
余于宣统初元屡见之宣南,大骂桐城派,又语余曰:“桐城文,寡妇之文也。寡妇目不敢邪视,耳不敢乱听,规行矩步,动辄恐人议其后。君等少年,宜从《左》《策》讨消息,千万勿再走此路也。”(章士钊《论近代诗家绝句·陈剑潭》附汪辟疆注,载《江海学刊》一九八五年第四期)
这位陈先生并没有什么新的政治思想文化思想,连他都这样痛感桐城“义法”有如束缚寡妇的礼法,谆谆教导非桐城籍的后辈青年千万不要再走这条路,这本身就表现出桐城派的存在已经丧失合理性了。
前引傅斯年的一段话,可以说是乾嘉以来对桐城派的批判的一个完整的总结。他以清楚的条理,严密的逻辑,论证了桐城派“义法”在说理、抒情、记事各方面,也就是文章作用的一切方面,如何桎梏心虑,戕贼心情,如何束缚住作者的手脚,会形成什么样的恶果,而又惯作哪些饰词,特别指出桐城派一向自矜的“矩<SPS=0264>”正是“宜首先斩除”的,桐城派之所以为“谬种”正是谬在这里。这种批判用现代科学的方法,把乾嘉以来对桐城派批判的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五四”时期对桐城派的集中批判,乃是乾嘉以来文学力求解放的历史趋势的一个必然发展。
三
“五四”时期不能不对桐城派进行激烈的批判,还有政治上文化上的现实原因。
首先是辛亥革命失败的刺激。例如钱玄同不止一次回顾他自己从旧垒中来,反戈一击的道路。他说,他在一九○三年以前,固然纯粹是清朝科举教育下的少年,有全套的封建思想。
就是从一九○四年到一九一四(民国四年)这十一年间,虽然
自以为比一九○三年以前荒谬程度略略减少,却又曾经提倡保存国粹,写过黄帝纪元,孔子纪元,主张穿斜领古衣;做过写古体字的怪文章;并且点过半部《文选》;在中学校里讲过什么桐城义法。(《新青年》第五卷第六号“通信”栏载陈大齐《保护眼珠与换回人眼》附钱玄同答语)
原来对于“选学”和桐城派,他都不是外行。可是,自袁世凯称帝以来,辛亥革命一连串的失败启发了他:
玄同自丙辰春夏以来,目睹洪宪皇帝之返古复始,倒行逆施,卒致败亡也;于是大受刺激,得了一种极明确的教训。知道凡事总是前进,决无倒退之理。……吾自有此心理,而一年以来,见社会上沉滞不进之状态,乃无异于两年前也,乃无异于七八年前也,乃无异于十七八年前也,乃无异于二十年前也。质而言之,今日犹是戊戌以前之状态而已。故比来忧心如焚,不敢不本吾良知,昌言道德文章之当改革。(《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载《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通信”栏)
这就是说,现实的教训使人们认清了,桐城派是整个旧社会旧文化的一部分,是旧的反动政治的条件或滋生土壤,并且常常成为反动政治的一种工具。所以在改革者这一面,他们推进改革反对倒退的大业当中,必然要包括批判桐城派的斗争。
其次是桐城派人士在当时的现实表现。关于这方面,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得很详细:“初〔林〕纾论文持唐宋,顾亦未尝薄魏晋。及入〔北京〕大学,桐城马其昶、姚永概继之;其昶尤〔吴〕汝纶高第弟子,号为能绍述桐城家言者,咸与纾欢好。而纾亦以得桐城学者之盼睐为幸;遂为桐城张目,而持韩柳欧苏之说益力!既而民国兴,章炳麟实为革命先觉;又能识别古书真伪,不如桐城学者之以空文号天下!于是章氏之学兴,而林纾之说炽!纾、其昶、永概咸去大学;而章氏之徒代之。纾愤甚!《与姚永概》书曰:〔引文略。大要詈章炳麟为‘庸妄巨子’。——舒芜〕益卑之无甚高论,而持唐以前之古为不可法,立说与前殊矣!既不得志于大学,会徐州徐树铮为段棋瑞谋主,以北洋军人魁桀,盗国之钩,自谓有文武才,喜谈桐城学;以纾三人文章尊宿,遂引之入所办正志学校。一时言桐城者咸得皈依,而纾尤倾心焉,其撰《徐氏评点古文辞类纂序》曰:‘……吾友徐君又铮崇礼姚氏全集,已一一加墨;且集诸家评语标之眉间,间亦出以己意。又铮韬钤中人,而笃嗜古文如此!较余之驽朽为甚矣。……其刊成是篇,益发明古人用心所在,用以嘉惠后学。呜呼!天下方汹汹!又铮长日旁午于军书,乃能出其余力以治此;可云得儒将之风流矣!’其所以推姚氏学者甚矣!顾徐树铮军人干政,时论不予,而纾称为儒将,或者以莽大夫扬雄《剧秦美新》比之,惜哉!……
“未几,绩溪胡适自美国可伦比亚大学卒业归,倡文学革命之论,蕲于废古文,用白话;以民国七年入北京大学为教授,陈独秀、钱玄同诸人和之,斥纾三人为桐城余孽。纾心不平,作小说《妖梦》《荆生》诸篇,微言讽刺,以写郁愤。又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书曰:〔引文略。——舒芜〕是时胡适之学既盛,而信者寡矣!于是纾之学,一绌于章炳麟,再蹶于胡适。会徐树铮又以段棋瑞为奉直联军所败,纾气益索!然纾初年能以古文辞译欧美小说,风动一世;信足为中国文学别辟蹊径。独以不晓时变,妹妹守一先生之言;力持唐宋,以与崇魏晋之章炳麟争;继又持古文,以与倡今文之胡适争;丛举世之诟尤,不以为悔!殆所谓‘俗士可与虑常’者耶!”
钱基博这位学者,无论如何不会有分毫的偏袒新文学运动的嫌疑,他这大段的叙述和分析,是比较公允可信的。从中可见,当时桐城派人士,特别是林纾,自己要站在文学进步过程的对立面,站在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自己要依附当时声名狼藉的皖系军阀,特别是吹捧政治上臭不可闻的屠夫徐树铮,想借刺刀来维护桐城派,镇压新文化(林纾的小说《荆生》《妖梦》赤裸裸地表现了这种愿望),这就理所当然地激起了新文学运动对他们的忿怒声讨。只是钱基博说胡适、陈独秀、钱玄同诸人斥林纾、马其昶、姚永概三人为桐城余孽,这一点不太符合实际。胡、陈、钱的言论中从未说过“桐城余孽”的话。陈独秀还曾指出:
林老先生自命为古文家,其实从前吴挚甫先生就说他只能译小说不能做古文;现在桐城派古文正宗马先生也看不起他这种野
狐禅的古文家;至于选派文家更不消说了。(《新青年》第七卷第三号“通信”栏载臧玉海《林纾与育德中学》附陈独秀答语)
可见对林纾的态度是与对马、姚不同的。真正的桐城正宗看不起林纾,而林纾却引桐城派以自重,这也是事实。况且当时社会上被认为桐城派的还有不少,例如严复、王树<SPS=0513>、贺涛等人,都是非桐城籍的,桐城籍的则尚有姚永概之兄姚永朴,吴汝纶之子吴<SPS=1816>生,等等,总之他们还是能够组成一个阵容,并不像钱基博说的只是寥寥三个人而已。不过,桐城派正宗文人也未尝不想联络利用林纾。章炳麟对桐城派估价不高,对林纾尤其鄙视。他说:
并世所见,王<SPS=1816>运能尽雅,其次吴汝纶以下,有桐城马其昶为能尽俗,(萧穆犹未能尽俗)下流所仰,乃在严复、林纾之徒。(《与人论文书》)
章炳麟特别瞧不起的是林纾“浸润唐人小说之风”,“与蒲松龄相次”,这与桐城派正宗的看法同是一个偏见。但是他看出林纾为“下流所仰”,换个褒义词来说,就是群众影响大。桐城派正宗文人同样会看到林纾的这个价值,加以他捍卫桐城派又是如此积极,这就是他们不能不联络利用林纾的原因。可惜林纾捍卫桐城派,除了无限的积极性之外,实在说不出任何像样的道理。他的一篇文章郑而重之地以《论古文之不当废》为题,里面却说:“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其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一出马便宣告自己的理绌辞穷了。
于是,桐城派在“五四”时期的现实形象,便是仗着“两杆子”来把守大门:一是国人皆曰可杀的徐树铮的枪杆子(他另一只手也拿着批点《古文辞类纂》的笔杆子),一是行家所轻视的理绌辞穷,胡搅蛮缠的林纾的笔杆子(他也恨不得亲手拿起枪杆子)。今天稍有科学和民主精神的论者,都应该承认当时新文化运动者说的“桐城谬种”,已经是很克制的说法。
(未完待续)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