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结束了昭和时代,改元“平成”。这两个汉字在中国的《尚书》中连成一句话:“地平天成”。我由此想起幼年读的古书有一部便是《书经》,即《尚书》。那是大人要我读的,不是我自己要读的。过了几十年,老了,足不出户,看不到新书,想起古书。忽然觉得《尚书》和《旧约》这两部书似可归于一大类。两书不仅都是“圣经”,而且同样都既是历史书,又是文学书。因为记的是历史,但不全是录音报道,不仅有加工,恐怕还有虚构。外国的不说,谈谈《尚书》。这书是些“典、谟、训、诰”政治文件,像档案。文字很难懂,不知有没有今译(外文的不算)。不过仗着小时候背诵过词句,还记得大意,只翻翻手头的“白文”本,不去查注疏也能胡乱说几句,当然未必正确,只是闲谈。
开头的《尧典》、《舜典》、《大禹谟》三篇中,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作者所描述的御前会议。如果作为古人构拟的文学作品,这也许可以算是我国最古的戏剧片断吧?共三幕,第一幕有两场。
帝尧要选人任命,召开御前会议。第一位大臣推荐“胤子朱”,即尧的儿子丹朱。尧指出缺点,反问一句“可乎?”(能行吗?)否定了。再要求推荐。有人举共工,或许就是触不周山的那位,但书中说的仿佛是有功的工程师。他也被尧指出缺点,又否定了。于是尧说出当前的急务是治理洪水。大家都说:“於(wu)!鲧哉!”尧又说鲧不行。有人提议说:“试可乃已。”(不妨试他一试嘛。)“帝日:往!钦哉!”(去吧。可要好好干啊!)结果是九年也没成功。
接下去是第二场戏。尧又提出说:“朕(我)在位七十载”,要四岳接班。岳说自己不行。尧又说:“明明扬侧陋。”他要求到基层去找知名度还不高的人。于是有人提出民间一个单身汉虞舜。尧说:“俞(不错),予闻。如何?”他听说过,但不知究竟怎样。大臣说,舜是“瞽子,父顽,母<SPS=0171>,像傲”,父、母、弟弟都很坏,可是他处得很好。于是尧说:“我其试哉。”把女儿嫁给舜,招做驸马,大概是要看他对妻子怎么样。选大臣,当皇帝,为什么要看他家里怎么样呢?想来那时所谓帝还不过是个酋长。家和族相连,族以家为细胞。发展成为部落时也还是这样。现在考古发掘出来的上古住宅地基可以作证。上古时“治国”必先“齐家”,大概就是这场戏的素材和背景吧?
接下去是《舜典》,是第二幕,气派就大了。尧用了舜,不但要他做官看成绩,又另给一次考验。“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那时不仅没有天气预报,也没有地图和指南针,能在暴风雨中不迷失方向是很不容易的。在上古生活还靠狩猎牧畜时这又是必要的本领。家庭、官职、暴风雨三场考试通过了。尧让位。舜不受,实际上掌了大权。尧死了,“百姓如丧考妣。”舜要任命大臣,又开御前会议,一一推荐,一一任命。
再接下去是《大禹谟》,是第三幕,气派又不一样。其中有一些统治格言,不妨摘抄几句容易懂的。“任贤勿二。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安定)。罔(不要)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SPS=0133>(违背)百姓以从己之欲。”当舜要让位给禹时,禹又谦让说自己德行不够,“民不依。”他推荐皋陶(yao)继位。舜称赞皋陶。皋陶又归功于舜。他是司法之官,说了一通量刑原则:“罚弗及嗣(子孙)。赏延于世(后代)。宥过(无心过失)无大。刑故(故意犯罪),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照现在说法,这能不能算法治?舜最后还是选中了禹,夸他说:“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你不吹自己,不骄傲,天下没有人跟你争了。)又表示决心说:“联(我)言不再。”禹还要求以占卜决定。舜说:“联(我)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策协从。”禹仍磕头“固辞”。舜不准。于是禹召开大会,宣誓就职了。
看来这些都像是演戏,像仪式,活灵活现。这和美国的竞选总统大不相同。尧、舜和华盛顿、林肯毕竟不一样。不同的还不仅是时代吧?禅让的传说好像是中国独有的。
二、三“王”的传统
顾亭林(炎武)的《日知录》从前读过,现在不大记得了。顾氏生当明末清初,讲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名言。他读古书,作考据,都是为的“经世”,开一代之风气,人品学问不愧为清初第一流。但也不能因此就说他的思想没有迂腐之处,对他的书不能提出问题。试钻一孔,研磨一下。
在《朱子晚年定论》一条中,顾老先生说过一段话常被引用:“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也。”单就这段话而论,他提到三个姓王的,着重的是末一个,明代的王阳明。“百有余年”指的是到明末“王学”还没有消灭。这暗示明朝之亡,王阳明提倡“致良知”要负责任。这不是讲哲学而是论政治了。
这三个姓王的有没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顾亭林这样着重又用这样的口气责备?
晋朝的王夷甫(衍)自来就挨骂。“清谈误国”就是由他而起。“清谈”的特点,一是不依书本,二是脱离实际。古时士大夫如果这样,那当然对天下(即朝廷)之亡要比匹夫负更大责任。司马昭的后代自相残杀,要王衍负责。谁叫他作大官?
王介甫(安石)是宋代的政治改革家,古时一向挨骂多于受捧,近几十年来才翻了身。他的“新说”和失败的“新政”相连,无人继承。他解说文字,自作主张,又说过“祖宗不足畏”之类的话,显然离经叛道。他写百把字的《读孟尝君传》,说好客的孟尝君只是“鸡鸣狗盗之雄”。这把什么“赛孟尝”、“小孟尝”都驾了,可见他不但不尊圣贤,也不管民间流行意见。所以小说中给他一个绰号“拗相公”。他是政治家,好像和王衍的清谈不一样,可是那两个特点还是相似。不顾古书的教导,不顾实际能否成功,以致新政失败,新说失传,当然也得对北宋之亡负责。亏得还有几篇文章列入“唐宋八大家”,著书没烧掉,否则连名声也传不下来,后世无从平反了。
王伯安(守仁)或王阳明,既是政治家,又是哲学家,在明代后半名声很大。“王学”和明朝之亡连系在一起,于是挨骂。但传入日本,到明治维新时又被提出,那以后在中国也略有起色,可是不久又下降。他提倡什么“良知”,或说良心,又反对“格物”,胆敢和明朝皇帝本家朱熹唱反调,当然要倒霉。他自己不大著书,门人记下了他的语录,可见他受佛教禅宗语录影响,“直指本心”,不要书本,自然决非儒家正宗。由此看来,这一“王”也是不依书本又脱离实际的空谈家,当然要被认为他招致亡国的罪过比明朝的皇帝和太监更大。
顾亭林既信古书,考古音,又讲实际,著《天下郡国利病书》,还好和那三“王”针锋相对。不难看出,双方正是古来思想传统中的两条线(不是“路线”)。一条线的祖师应当是孔、孟。另一条线的祖师未必是老、庄。说不定齐国稷下的邹衍夸夸其谈是“清谈”的祖师,但不知要不要他对齐国之亡负责?
稍微一想又有点奇怪。那不依书本又不讲实际的三“王”固然和晋、宋明的衰弱和朝廷之亡有些连系,可是又信书本又讲实际的顾老先生和从孔、孟以来的这条线上的许多人的成功又在哪里呢?历朝开国成功的,从秦始皇、汉高祖到朱元璋、皇太极,哪一个是信书本的呢?他们讲的是什么实际呢?王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王安石的新政为什么失败?王阳明是书生却又会打仗。打的对象也许不对,可是打胜了。他得罪皇帝几乎被打死,立了大功还差一点因立大功而得大罪,并未受到重用。明朝衰亡是由于用他还是由于不用他?若说他讲“良知”、良心,引坏了老百姓的心,那是不是说,明末农民起义倒是由于他的哲学呢?至于三“王”共有的“清谈”、空谈、别扭等等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什么是“实际”?读书倒底应该像顾亭林那样,还是像王阳明那样,还是另有途径?是不是谈者有罪而行者无妨?
偶然想起《日知录》,随手记下一点疑问。
读书小札
金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