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奔月》说起逢蒙射羿,妄图害死本师,可惜竟不知道乃师的“啮镞法”,未能得逞。羿嘲笑他说:“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关于“啮镞法”,新版《鲁迅全集》注引《太平御览》卷三五○所引《列子》:“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善,唯啮法不教。卫密将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射卫,卫绕树而走,矢亦绕树而射。”按此注不尽善。“啮法”与“啮镞法”名目稍异,甘蝇以“啮法”自卫并反击飞卫,与鲁迅小说里的描写也有所不同,《奔月》里的羿只是用嘴衔住射来的箭,并未反击逢蒙。按“啮镞法”这一专门名词见于《酉阳杂俎》,《太平广记》卷二二七“绝艺”引用该书一节云:
隋末有督君谟善闭目而射……有王灵智者学射于君谟,以为曲尽其妙,欲射杀君谟,独擅其美。君谟志一短刀,箭来辄截之。唯有一矢,君谟张口承之,遂啮其镝而笑曰:“汝学射三年,未教汝啮镞法。”
“志一短刀”句疑有错字,又其下疑有夺文,查通行的脉望馆本《酉阳杂俎》卷六“绝艺”无此条,无从校勘。但《广记》引文中有“啮镞法”这一名目,所记情形亦与《奔月》契合,故当补引此条,以见鲁迅取材之广博精妙。
“袁宏道辈”
鲁迅在《谈金圣叹》(后收入《南腔北调集》)一文中指出,金圣叹“抬起小说传奇来,和《左传》《杜诗》并列,实不过拾了袁宏道辈的唾余”。旧版十卷本《鲁迅全集》为此作注说:“这里袁宏道应为李卓吾”,下引明朝人周晖《金陵琐事》卷一的记载,谓李卓吾将《史记》、《杜子美集》、《苏子瞻集》、《水浒传》、《李献吉集》并列为“宇宙内五大部文章”。此注似是而非,既然是“袁宏道辈”,自可包括李卓吾在内,他们本属一派。新版十六卷本《鲁迅全集》重新作注,只注袁宏道,并依据他的《读书》诗,说他曾经将《离骚》、《庄子》、《西厢》、《水浒》《焚书》并列。此注固是,但未能解释出“辈”字来。意者可将两注内容合并改写,这样“袁宏道辈”始有着落。
李、袁抬高小说、传奇的身价,均未提到《左传》,鲁迅似未细检原书,仅凭记忆,难免有小小出入。我想他致误的原因,也许是当时周作人曾大捧金圣叹,说“金圣叹的思想很好,他的文学批评很有新的意见”,“他能将《水浒》、《西厢》和《左传》、《史记》同样当作文学书看,不将前者认为是诲淫海盗的东西,这在当时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近代文学的源流》)。鲁迅写《谈金圣叹》本有纠正周作人立论偏激之意,但无意中也把《左传》以讹传讹地带了出来。自然,这是一个无关宏旨的细节,可以忽略不计。不过这种小误也是很有意味的。
按袁宏道还写过一首《听朱生说水浒传》的诗,有云:“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则干脆认为《水浒》高于六经和《史记》了。此条似亦可以引入注文之内。
又按,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中说,《水浒》可以使“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可见他是以《水浒》为诲盗的。周作人曲为之说,立论无据。鲁迅指出,金圣叹“截去《水浒》的后小半,梦想有一个‘嵇叔夜’来杀尽宋江们,也就昏庸得可以”,立论深刻,也是对周作人那种说法很好的批评。
自嘲又一例
《野草》里颇多绚烂奇异的想象和古里古怪的措辞,其中有若干可以从鲁迅的传记材料中得到解释。据许寿裳先生说,《我的失恋》中提到的赠给爱人的几样东西,如冰糖葫芦之类,确实是鲁迅本人欣赏的;知道了这一层,读者的莫名惊诧便可以淡化不少。
《死后》里有一处情形与此约略相似。鲁迅设想自己死了,这时便有种种古怪事情发生,中国国民性里的弱点如喜欢看热闹,讲话含含糊糊、不负责任,欺负弱者等等,在这里被发露无余。“我”入殓之后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勃古斋书铺跑外的小伙计继续跑来,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说:“这是明版《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一个死人还要看什么明版书呢。《鲁迅全集》注释说,“在木刻书中,明板是比较名贵的”。这话殊不尽然。明人喜欢妄改古书,成为所谓“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讲究版本的藏书家最为珍视的是宋元旧椠。但明版也有种种,当分别观之。明初刻本尚存元人风致,元末明初的刻本往往难以区别,后来字体渐渐方整,到万历以后多用宋体字,某些翻宋本仍相当精美,有的简直可以冒充宋版,大部分品位便低了。要之,一般认为明版书嘉靖以前刻本尚整峭有古气,万历到明末便比较差劲,论明版书当以嘉靖为分界线。《公羊传》一书,较古的刻本有南宋建安余氏刻本(后《四部丛刊》即影印此本),有汪氏问礼堂影宋本,“嘉靖黑口本”不知为何本,看来是鲁迅“信口开河”,开玩笑的说法。所谓“口”,指线装书中间折叠的直缝,有白口、黑口之分,黑口之中又有大黑口、小黑口之别,有种种讲究。《死火》里提到“嘉靖黑口本”《公羊传》,我以为别无深意,无非是对自己平素讲究版本的自嘲。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鲁迅购置古籍大抵是通行之本、易得之书,但这绝不表明他不重视版本,恰恰相反,他是很讲究版本的。如张岱的《陶庵梦忆》,先已有粤雅堂丛书本,还要购进王文诰本;为了研究《嵇康集》,他博求众本,最后决定以丛书堂钞本为底本,校以他本,殷勤从事,前后达十余年之久。鲁迅精于鉴别版本的真伪优劣。但也如同许多智者一样,他往往对自己的所长采取一种自嘲的态度。“勃古斋”这个店名也明显地带有开玩笑的性质(“勃”与“悖”相通),正与这里的揶榆语气相合。
不能超越自我的人是不会自嘲的
读书小札
顾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