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玩的就是心跳》可以奠定王朔在小说界的位置。
读《玩的就是心跳》,你首先读到的是一幅幅极平常的生活画面,一个个来自生活的质朴故事,用极生活化的语言陈述,其中一些“逗闷子”式俏皮的对话,我们平常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上经常可以听到。一幅一幅画面之间,则是一种令你的心颤动的情绪。画面上,“我”和那些朋友们是放荡不羁、潇洒的;离开画面,却又会感觉到他和他们的萎缩与内心深处的沉重。画面上与画面下,故事与情绪互相对应,两者结合,,勾勒出极丰富的一帮小青年形象。如果说我们真有“垮了的一代”,王朔才算得上“垮”。说刘索拉与徐星“垮”其实都不准确。没有那么一种生存经历与生存心态,想“垮”也“垮”不起来。
从“垮”的角度,最精彩处是满胡同找刘炎那种恍然若失的心态。语言渲染并不过分,却把那种冰凉刻划得透人骨髓。
可贵的是王朔并不停留在对“垮”的把握上。你再深入进去,会柳暗花明对其中精心巧置的谋杀游戏拍案叫绝。这时你就会感觉外壳氛围只是为了完成这场游戏的色彩涂染。这场游戏与“垮”的心态与氛围又形成极好的套置与极有层次的对应。谋杀游戏形成迷宫,迷宫的每一道门都形成悬念,每道门里的氛围则是流动的情绪气流。还不仅是这样。一个凶手和刘炎、李江云扑朔迷离的交替,从另一角度又交叉为背景,这背景与主体又形成一种映衬与对应。很难得有这样丰富的布局。更难得的是这布局整个儿用不慌不忙来处理。它从极不经意处开头,一层一层不慌不忙地展开,象滚雪球一样滚成表面极混沌内里极有层次的一团,最终又一层层按交错关系收在很有结构价值的十三天上。读完这十三天再回溯到主体,可领略出“玩的就是心跳”这六个字中较深的涵义。
王朔的作品有极独特的味儿,我想,最关键的是:他不戴面具写作,他一方面从日常生活中靠灵敏感受获得故事,另一方面又努力从自己生存体验中提炼出极富个性的主体。他用调侃与幽默来处理自己的主体,又用轻松的白描来摹写故事的沉重,最终用区别于别人的生存态度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探索到了一条纯文学与俗文学结合的捷径。《玩的就是心跳》应该说是他结合得最好,表现得最丰富的佳作。
凡是优秀的作家都善于从自己的独特生存体验中提炼出主体。读到王安忆在这一期《文学角》上有关自我的自述,感触很深。王安忆是极注意主体的提炼的,她的作品中透溢出极强的主体意识。她善长于局部的细腻,依靠情绪来连接一个个细腻的局部,再通过这种连结展示总体的魅力。读她的小说令人想起苏州刺绣。无数根丝线的层次交织成小猫毛绒绒的质感。王安忆一开始写小说就显示出这种非凡的才能:同一个感觉,要是我能分出三个层次,她则一定能分出六个甚至九个。
读《岗上的世纪》,我起先真怕就是写那么一个招工事件。为招工而卖身,于是只会有一些平庸的辛酸和眼泪涂抹的伤痕。但一进入大杨庄,王安忆马上就用她神奇的笔力征服了我。你瞧,妇女们下工后回家,边捡柴禾边跑:“头发从她们的额上披落下来,粪箕子在她们撅起的臀上一颠一颠,她们交替着短腿,跑得很远。”“只听一片哗啦啦声响,秫秫棵将人全埋住了,青青的叶子摇摆着,太阳在秫秫顶上很远的照耀,隐隐约约传来笑声与说话声。转眼间又没了,只有一片秫秫的哗响。”几笔就是一幅极有层次的画。读到杨绪国与李小琴第一次交合,马上就有光亮从铅字中跳了出来。先是李小琴极细致的两次伸腿,接着又是“泥土几乎将她淹起,荒草和野花从她的腿间和指间钻了出来,毛茸茸的。”精彩至极。这时已感觉招工的故事究竟如何已无关紧要。
我想安忆写此篇力图通过那么一种性关系,来表现那么一个天幕下那么一对人的生命状态。李小琴挑逗杨绪国原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为了招工。是李小琴作为一个少女的青春活力激活了衰老的、沉睡着的杨绪国。而杨绪国生命的激活,又使李小琴从那勃发的生命气息中感悟到了真正的乐趣所在。在短短的那么一段时间里,因为那么一重阴差阳错交替的微妙关系,一个女孩和一个虽成了汉子实际也封闭在儿童状态的男孩都长成了大人。而偏偏又在那样一个天幕之下。这个题意显然极有意义。从题意考核,觉得安忆对天幕的色彩表现不够,以至这一对人儿有点象飘浮在浮冰上的感觉。因为没有衬托,他们的主体在背景上凸现不够,总体上就显示不出很强的悲剧色彩。但用这题意作核要求多了,同时又发觉恰恰在题意上用劲多的地方,想表现跌宕感的地方,都出现了明显的败笔。比如第二章第三章的重逢渲染都显出故意要达到某种效果。一故意则细部层次全遭破坏。安忆在这些地方重心上使劲过大,反而破坏气氛。相反又觉得如第二章杨绪国找李小琴,到岳父庄上避风,第三章两人如何捱过白天,不经意处反倒写得有味。
对题意要求其实也不应苛刻,要紧在李小琴这女孩的心态把握,我觉把握得极好。当然,一些极别扭处,诸如“我叫你死,死,死啊”“你这个鬼,鬼,鬼啊”“呀呀呀嗬嗬嗬”的实在不应在极细腻的安忆笔下出现。包括那些做作的诗意,都应全部删去。安忆写小说据说是一气呵成。她凭她的细腻感觉把握笔,流水一样流成一篇篇作品。何士光写小说其实也靠细腻,据说就一格一格爬得极吃力。他习惯于凝缩,把周围世界凝缩于极小的一个光点之中,反反复复用细笔一笔笔描这光点,描到笔锋渗进去,形成一种雕刻刀雕刻出的效果。所谓选材小,开掘得深,我甚至觉得他的作品挤干了水份,象是一片片风干的肉脯。
《日子》粗看就是干瘪着嘴,交叉着双手在膝前的一个老奶奶静静地坐着的一幅肖像。这幅肖像画得极精细,纤毫毕现的神态及至披在她身上的夕照,象是极好的雕刻版邮票。这幅肖像是极静的,但背景是动的。有邻里吵嘴,有晃动的街景与隐隐流动的嘈杂。走近一看,这肖像中人其实是动的。她慢慢地动,一步一步下台阶下得极慢。她动的时候,衬出背景的静;她静的时候显出背景的动。细想,雕刻版邮票一样的效果就是靠这种静与动的处理显示出来的。
要紧的是老人的动刻划得极细致,但自始至终有一条线连着。从一步步下台阶到听邻里吵架,从那双耳朵感兴趣的能听清,不乐意听的听不见,到白天把所有的灯都辉煌地打开,收拾一遍所有的东西到傍晚又物归原主,直至看着“我”母亲做寿鞋时哼的那两句动人的歌谣,老人的形态心态通过动的处理,一笔比一笔刻得有力。结尾处不管睡了还是醒着听敲门声就起来开门一刀,又一下子起到点睛的效果。
全篇大约八千字,象糅面一般糅得极“筋道”。“筋道”得让人读着心慌。
说到底,还就是那么一幅老人的肖像。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你。我第一遍读它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静的肖像和作为衬托的动的背景。读第二遍,老人动了起来,背景反而变得静了。但又恍若隔世,怀疑是不是老人真在动。只感到有说不出的滋味在撞击我心扉。读完这第二遍合上眼一感悟,则老人又变成静的。这时动的背景也变得虚了,只看到移动的瓦檐的影子,只听得鸽哨声从朦朦胧胧的院子上空划过。再凝思一会儿,则这些也没有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是南方我所熟悉的那种暮秋的雨,敲在瓦檐上极有规律。
可惜的是其中也还有类似对生命、命运评述的画外音,破坏了这雨的宁静。其实这雨声中一切该悟的都尽可悟到,本不该再增添任何声音的。
说到底还是不够纯粹。
任何艺术品的高境地都建立在纯粹之上。只有做到了纯粹就能令人留连往返,产生勾魂的力量。做到纯粹极不易,首先需要甘寂寞,走入宁静的创作心境。如同维米尔画他的地毯,关进门里,心里只有眼前的地毯。还需要放下观念。地毯的意义在哪里,就在纵横交错的层次之中。何士光应该算是少见耐得住寂寞的,是否有维米尔这样的耐心呢?不管怎么说,那么个境地总在那里向我们微笑与招手,我想艺术的纯粹的境地毕竟是迷人的。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文学四季》创刊号;王安忆:《岗上的世纪》,《钟山》一九八九年第一期,何士光:《日子》,《人民文学》一九八九年第一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