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近三百年,其中的血和火、鲜花和尸体、呻吟和呐喊、苦难和繁荣,有它的如泣如诉,有它的卑鄙和自豪,也有它的忧虑和向往。对此西方的知识界也在不断思索着,由于这是一种对自身历史的反思,因而具有它特有的深刻性。法国巴黎第八大学经济学教授米歇·博(MichelBeaud)的新著《资本主义史》是众多研究资本主义的著述中较有特色的一种,不仅资料详实,且观点不凡,较少偏见。该书最早出版于一九八一年,被列入“经济与社会”丛书,尔后在一九八七年出了新版,增加一九七八——一九八六年这段历史。米歇尔·博生于一九三五年,是近些年才开始崭露头角的中年学者,他的其他重头著作还有:《辩识资本主义》(一九七六)、《左派的经济政策》(一九八三)、《经受历史考验的社会主义》(一九八五)。
一、关于资本主义阶段论
在目前西方关于资本主义阶段分期的研究中,一种比较流行并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前工业化阶段、工业化阶段、后工业化阶段。这种阶段论虽清晰明了,但简单粗糙。此外还有比较细致的分期,如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罗斯托的“经济成长阶段论”,把资本主义分为五个阶段:为起飞创造前提的阶段、“起飞阶段”、成熟阶段、大众高消费阶段和追求生活质量阶段。不过罗斯托声称这种阶段论适应于一切社会,而且是“非共产党宣言”,气魄虽大,但欠深刻。
米歇尔·博的划分更为细腻,而且给出了具体的时间区域,他把资本主义的自身发展分为六阶段。第一阶段是三次革命的阶段(整个十八世纪),美国“独立革命”的宣言成为“第一个人权宣言”,法国“大革命”将自由、平等、公共意志、个人产权等原则写在资产阶级的旗帜上,英国“工业革命”的蒸汽机轰隆声击碎了村野的田园诗梦,保证世界和谐的新上帝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第二阶段是工业资本主义的上升阶段(一八○○——一八七○),这是谁掌握制海权谁就掌握世界的时代,深层运动的方向是“工业化、都市化和劳动工资化”,一八三○年“社会主义”一词出现,但共和国成为现实选择的道路。第三阶段是帝国主义的形成阶段(一八七三—一九一四),英国的霸主地位结束,工业和技术的第二时代到来,垄断组织和跨国公司出现,繁荣、危机、萧条、复苏的周期形成,大萧条导致第一次大战爆发,资产阶级初次作“世界末日”的恶梦。第四阶段是“大动乱”阶段(一九一四——一九四五),大战使资本主义旧有体系濒临崩溃,多数社会党人的“爱国主义”使“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成为美丽神话,罗斯福推动资本主义改革,谴责“工业专制”与“经济君主”,美、苏两阵营进入冷战时代。第五阶段是“大跃进”阶段(一九四五——一九七八),在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中,资本主义的发展速度达到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最好水平,成为继一八七○——一八九五年和一九二○——一九三○年之后第三个繁荣时期,富裕时代的到来成为一种普遍看法,经济学家坚信掌握了“避免重大危机和长期衰退”的钥匙,但危机再次出现。第六阶段是“转变”阶段(一九七八——一九八六),美国和西欧的霸主时代结束,工业资本主义的统治时期也结束了,经济发展受到“东西”两方、“南北”两部相互依赖性的制约,新技术时代来临,世界进入多极。
在这六个阶段之前,还有一个资本原始积累的“过渡时期”(一五○○至十七世纪末),这是从“黄金梦”到“资本潮”的过渡,它标志着这样一种财富观念的转变:即对财富源泉的探索从流通领域转到生产领域,人类终于发现劳动是财富最终源泉这个“秘密”。
我们过去根据马列理论,把资本主义分为资本原始积累阶段、“自由”资本主义阶段和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目前在重新认识资本主义的讨论中,一般把二次大战后的资本主义称为“现代资本主义”,但缺乏明确的概念规定。为了对资本主义有更深入的认识,显然有必要对资本主义的发展进行更细致的分期研究,以便使资本主义恢复、发展经济的措施和经济管理的改革成为我们的借鉴。
二、关于帝国主义的特征与法西斯现象
在二次大战之前,帝国主义首先是一个经济的概念。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一书中概括出帝国主义的五大特征:垄断组织、金融寡头、资本输出、跨国公司、列强分割世界完毕。这种分析受到英国经济学家霍布森《帝国主义》一书和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希法亭《金融资本》一书的启发,但列宁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认为帝国主义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经济的概念,还是一个政治概念,因而需要“另下一个定义”:即帝国主义是垄断的、寄生的、腐朽的和垂死的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尽管这个定义目前看来有些地方不够准确,但列宁是最早从政治概念上规定帝国主义的思想家之一。
二次大战前的西方学者普遍相信,资本主义不是一个人或一种机构,也不是一种意愿或一种选择,它是通过生产方式实现的逻辑,一种盲目的执拗的积累逻辑,因而帝国主义的出现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西方政治学界把帝国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现象研究基本上是二次大战以后的事。五十年代初,当代著名的德裔美籍政治思想家阿兰特(H·Arendt)发表了他近千页的巨著《极权制的根源》,该书分反犹太主义、帝国主义、极权主义三大部分。阿兰特认为帝国主义有三个政治特征:一是把扩张作为政治的最高目的,二是把种族作为政治团体的基础,三是把官僚体制作为统治和控制的法则。在他看来,十九世纪末的经济大危机使资本主义的经济扩张受阻,因而政治扩张对于资本主义扩大势力范围有了特殊意义,种族主义应运而生,法国的纨<SPS=1575>子弟一夜间承担起“黑人力量领袖”的“使命”,英国附庸风雅的绅士顿时成了“高贵的白人”,德国土头土脑的容克地主全都魔术般地变成“雅利安优秀人种”,所以在政治学上,人种并不表示人类的渊源和人的自然出身,而是表示人权的死亡和人的本性的丧失。
西方知识界从对帝国主义的纯粹经济分析到政治谴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转变,促成这种转变的代价是极其昂贵的:二次大战死亡五千万人,财富损失达四万亿美元。四万亿美元是个什么概念?按一九五○年的水平计算,它相当于美、苏两大国近十年的国民生产总值之和,换句话说,它使,世界经济的发展至少倒退了二十年!
大战后西方民众反思的对象首先就是导致战争的法西斯主义。在这种反思中既有对英、法姑息养奸政策的谴责,也有对希特勒战争狂人秉性的精神分析学剖析,还有象阿兰特,已经从体制上看到帝国主义导致共和政体的堕落,造成对民主、法制的蔑视和破坏。然而,在这种反思中,还有被我们以前所忽视的更深刻一面,这就是民族共忏悔的精神和对法西斯主义大众心理的揭示。这一点当我们了解到当年面对希特勒唾液四溅的叫嚣德国万众欢呼的场面就会有更切近的体会。
德国纳粹对德国人民的愚弄也是在“自由”、“革命”、“反资本主义”这些迷人的旗帜下进行的,除了种族主义、仇外主义和沙文主义,他们也在玩弄“爱国精神”、“民族情感”和“拯救大众”的把戏。纳粹党的全称就是“德国民族社会主义工人党”,在它一九二○年的党纲中也有把一切股份公司国有化,使其成为民族共同财产的主张。纳粹鼓动家斯特拉瑟(OttoStrasser)说:“德国的工业和经济掌握在金融资本的手中,这就丧失了任何社会解放的可能性,使德国社会党人的一切梦想成为泡影……我们,德国年轻的兵士,我们,民族社会党的革命者,我们进行着反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斗争……”(转引N·Poulan-tzas:《法西斯主义和专制》,第207页)纳粹党人的赞歌还唱道:“我们是<SPS=0109>军队,高举着红旗,为了德国的劳工,我们要踏平自由之路”。(转引自W·Reich:《法西斯主义的大众心理学》,第80页)战争祸首希特勒在他的自传《我的奋斗》(Mein Kampf)中还写道:“作为民族社会党人,我们在自己的旗帜上看到我们的纲领,红色是我们运动的社会思想,白色是我们的民族思想,<SPS=0109>字是取得雅利安人胜利的战斗使命,这个胜利也是创造性劳动思想的胜利,它曾一直是、也将永远是反犹太人的”。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在一九三四年纳粹党的党员中,有32%的工人,20%的商人和手工业者,和11%的农民。希特勒的口舌戈培尔公开地说,“宣传的目的就是征服大众,为此目的可不择手段”。
这一切德国人民是不会忘记的,他们要把自己心灵的创伤连同那个荒谬的悲剧一起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二次大战后,全民族共忏悔的精神在德国远比在日本显得深刻。直到今天欧洲人仍在继续反省历史上那可怖的一幕:一九八七年,奥地利总统、前联合国秘书长瓦尔德海姆因被指控与纳粹有染而在全世界掀起轩然大波,法国一名大学生的博士论文论证纳粹当年没有使用屠杀瓦斯房,从而引起整个欧洲舆论界的震惊,已故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大师因在纳粹统治的学校任过校长而被重新推上是非曲直的审判台。历史毕竟是历史,它可以过去,但不会死亡,更不会被忘记!
三、关于资本主义的改革和对它的认识
资本主义的改革(“改革”与“改良”在英文中是同一个词:reform)大致可以分为三次,在时间上来说,基本上都发生在马克思去世之后。
第一次改革是在十九世纪末开始的。一八七五年,英国首先通过了“雇主和劳工法”,用以取代一八六七年的“主人和仆人法”。该法给予工会以合法地位,并允许成立不使用暴力的工人纠察队。此后在一九○六——一九一一年,先后颁布了便利工会活动法、工人退休法、家庭劳动法、失业津贴和疾病保险法。与此同时,德国颁布了疾病保险法、事故保险法、老年保险和六十岁退休法;法国颁布了结社自由法、限制工时法、卫生保健和社会保险法、劳动事故法、工作退休法和周末休假法。美国各州在此期间也都先后颁布少年八小时工作制、童工劳动规则和劳动事故等法律。这些改革措施基本上形成了现代资本主义福利制度的雏形。
资本主义的第二次改革以罗斯福一九三三年至一九四一年任美国总统的九年间实行的“新政”(New Deal)为代表。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全面改革,涉及到经济、金融、社会、外交等各个层面。在罗斯福掌玺的新政时期,美国共颁布新政法案七百七十五项。经济改革的核心是《全国工业复兴法案》,该法案采用凯恩斯的经济理论,强调国家干预经济生活,实行“有调节的资本主义”,同时还规定企业实行新的民主管理,工人可以自由组织工会,选派代表与雇主谈判,签定“集体合同”,每周工作时间由原来平均五十小时降到四十小时,最低工资企业工人每小时四十美分,其它行业每周十二——十五美元。在社会改革方面颁布了《社会经济条例》、《联邦紧急救济法》、《公平劳动标准法》等法案,集中解决失业人口的就业、住宅和生活问题,建立养老金制度,对病残及贫困母子、流浪儿予以津贴补助。这些对工人的让步起到缓和危机和社会矛盾的作用。在外交方面,提出对拉丁美洲的“睦邻政策”,在某种意义上促进了非殖民化进程。
资本主义第三次改革是指二次大战结束后迄今这段时间,它的特点不是短时期内集中的改革法令颁布,而是逐步的改良和完善,但概括起来,不外以下几点:(1)在政治方面,完善西方民主制,实行普选和重大事件公民投票裁决;加强舆论监督机制,使它成为“第四权力”;淡化意识形态,承认共产党合法地位;公务员政治意向与政权分离;实行非中心化。(2)在经济方面,对铁路、银行、邮电、石油、能源、钢铁、采矿等国家命脉部门实行大部国有化(近年来的新私有化趋势另当别论);对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四大领域进行一定的国家干预和计划调节;加快传统工业向高技术工业的转变。(3)在企业管理方面,实行产权与管理权分离,形成在生产中起领导作用的强大经理阶层;改革血汗制、泰罗制和官僚制(或曰科层制),注重人际关系的培养;吸收社会主义的一些管理方法,如我国《鞍钢宪法》中的“职工参与决策制”就倍受注目;此外还实行了鼓励股份制中小股参与的政策。(4)在社会方面,缩短劳动工时,规定工人每周工作39小时,每年5周带薪假期;规定了最低工资标准和工资每年以略大于物价上涨率的幅度增长;实行生老病死保险和失业、贫困救济,社会福利开支已占政府财政总开支的一半以上;对高收入阶层增收所得税;解雇需经劳资委员会仲裁。(5)在国际政策方面,基本放弃武力殖民和武力解决一国走何道路的政策;强调多极世界、国际势力均衡和相互依赖。
国际共运内部对资本主义的认识也发生过分歧和变化。
第一次分歧和变化是在恩格斯去世以后,当时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伯恩施坦认为,现实说明资本主义并未朝着我们宣布的革命方向发展,改良措施使阶级矛盾得到调和,因此工人政党可以通过议会合法斗争“和平长入社会主义”。这种思想得到法国社会主义理论家饶勒斯的赞同,并很快成为国际现象。此后,“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在西方成为两个性质不同的概念,以前者命名的政党多数坚持马克思主义和暴力革命学说,而以后者命名的政党一般都主张“议会道路”,被称为“修正主义”或“改良主义”,后来基本上都放弃马克思主义。
第二次大的分歧变化是在斯大林去世以后,苏共领导人赫鲁晓夫认为国际形势发生变化,主张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和平共处,努力使两种制度的斗争转变成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在和平共处下展开经济竞赛,促使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这种看法实际上已隐含了一种新的判断:即帝国主义作为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其实在此之前,法、意、美等国的共产党领导人多列士、陶里亚蒂、白劳德都已先后宣布放弃暴力革命,有的还入阁参政,赫鲁晓夫的呼吁得到他们的广泛响应。这种思潮当时还参入了一种西方的看法,即认为社会主义的完善形态或许就是瑞典社会,那里实行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私人企业和国家企业的混合所有制,社会不平等现象减少,社会福利制度完善,社会丑恶现象大部分消失,而这些与西方民主制度相辅相成地融合在一起。
第三次分歧和变化是伴随社会主义国家近些年来的改革运动而发生的,重新认识资本主义再次成为热门话题,迄今为止主要的社会主义国家在以下几点达成共识:(1)资本主义的改良使那里的人民生活得到改善并使阶级矛盾弱化;(2)资本主义仍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3)世界正在走向多极,“缓和”和“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主题;(4)一国所走的道路应由该国人民自己选择。
历史的轨迹托出一个创造—破坏的悖论:一方面,在几个世纪中,资本主义制度表现出惊人的创造性,从蒸汽机到机器人,从印刷到信息革命,从美洲的发现到太空探索,三百年创造的财富超过前面的一万年;但另一方面,这个制度的破坏力也前所未有,对印第安人的屠杀和对他们财宝的海盗式掠夺,对传统乡村生活的野蛮摧毁、贫穷农民的无产阶级化和法西斯现象,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浪费使用,环境污染和地球生物链的破坏,其中还夹杂着贪婪、宗教狂热、民族情感偏执、“文明教化使命”、种族主义。
对于西方学者来说,今日的资本主义究竟向何处发展,这仍然是一个谜。米歇尔·博在书中曾含蓄地表示,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即将结束,新技术资本主义时代即将到来。然而以资本积累为铁律的那个逻辑能否走出它自己制造的悖论呢?现实的重负面前理想是那样遥远、渺茫,价值准则之下道德准则是那样脆弱、单薄,金钱网络之中情感纽结是那样炎凉无常、趋时造作……人类最好不要停止忧患和思考。
(Michel Beaud: histoire du Capi-talisme,de 1500 à nos jours,Seuil,1981.)
巴黎读书札记
李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