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榻的旅馆,地处市中心略偏西北。从机场驰达这里,稍事安顿我就开始了在伦敦的徒步寻访。从旅馆向南不过三站路,就是弗利特街。在我国,如果称它舰队街也许更为人熟知,其实它与舰队毫无干系,不过是最初有人望文生“译”,将fleet译作了舰队。连我国最通用的几种英汉字典的词条,都除了列有作舰队解的fleet之外,还列有作小河、河湾解的fleet,它们音形相同,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字。当初在fleet街一带,有一小河名fleet,此街遂因此小河而得名。如今,这条小河早改造为地下阴沟,地面上,只有人流车水,接踵摩肩,络绎不绝。一百五十五年前,二十二岁的狄更斯还是报社一名专跑议会辩论新闻的小小记者,就是在这条街上,向一个信箱中投入他的第一篇速写文章,从而开创了他文学生涯的最初记录。如今这里道路两旁,除普通店铺、酒吧、餐馆,还有不少报刊社的办公大楼和报业团体的总部,无愧它自古以来就以报业<SPS=2181>集而著名的历史。
沿弗利特街东行,不久就有一座雄浑壮丽的文艺复兴式圆顶建筑直逼眼前,这是圣保罗大教堂。随着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的旅游者向门口涌去,教堂正门一侧钟楼的大钟已敲出十二响。时值正午,天空是少有的晴朗(英国及伦敦多阴少晴,我日后更有领悟),街上有大小车辆喧阗,有多种语言嘈杂,但并未淹没甚或减弱这钟声。它清悠、肃穆,令人心生神圣之感,不禁要埋头祝念什么热切美好的期望。
这钟声唤我回想起劳瑞先生于暴风雨平息后的夜半,从叟候区返回寓所,还有《双城记》第二卷的一连串章节。于是,在圣保罗大教堂脚下,我回转身来,又在弗利特街上,从东一直走到靠近西头。狄更斯用来作为台鲁森银行原型的柴鲁德银行,已难凭吊遗迹了。但是圣殿栅栏呢?记得在图画上曾经见过,它是由三个并排相连拱形门洞组成的石坊,中门略高,对称的两个侧门略低,各门洞装有铁栅栏作为腰门。它建于十七世纪,本是伦敦旧城与威斯敏斯特区之间的界线,也是旧城的西门,开门的钥匙,掌管在伦敦旧城市长手中,连国王从西边威斯敏斯特区的王宫进城经过此门,也得请市长下锁开关。《双城记》中还曾提到,十八世纪以前,每逢处决罪犯,常在这里枭首示众。但在一八七八年,这座栅栏已搬迁他处。那么当初它究竟建在什么地方?我边徘徊边琢磨,半晌不得其解,于是动问迎面走来一位衣着新潮的年轻小姐。
“请问圣殿栅栏在哪儿?”
她驻步沉吟良久,“噢,我想起来了——向前,走过路旁第二条小街就是。”
我兴冲冲直奔过去,结果大失所望。那不过是挂了“圣殿bar(栅栏)”招牌的酒吧!此bar当然绝非彼bar。
既然已至如此地步,我倒要弄它个水落石出,于是转而选中一位过路中年先生打问。据我后来逗留英国的体验,英国人对指破迷津十之九五是不吝口舌,不惜光阴的,这位先生也不例外。但他对我这个形象鲜明的“外国人”找这处地方似乎也有点好奇,回答之前先反问道:“你干吗找它?”
“我是《双城记》的中文译者,这部书里提到过它。”
他脸上的笑容,由彬彬有礼,又凭添了一层会意的情态,立即带我向前紧走,用手向前指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弗利特街西头,这条街与滨河路的交接处,马路正中立有一座大理石纪念碑,上书“圣殿栅栏”。它约有两三层楼高,呈方柱形,顶端是一青铜雕像——英国常作为征记的鹰头、狮身带翅膀的怪兽。柱身南侧为维多利亚女王浮雕像,北侧为爱德华第七浮雕像。像周都饰有维多利亚式精致细密的花纹。这里就是原先圣殿栅栏的确切所在。那座带栅栏的石门搬迁后,于一八八○年树起了这座纪念碑。
到新门街寻找中央刑事犯罪法庭(老贝雷)那次,我也遇到过类似的麻烦。这座审问夏尔·达奈通敌罪的老贝雷分明是在新门街,可是我问行人,他指给我的却是一条叫老贝雷的小街。我沿此小街一幢幢楼房地查看,终未找到任何与法庭有关的蛛丝马迹。从南向北穿过整条街走上新门街,我才看到一座四层楼的建筑,正中塔楼也是圆屋顶。杰瑞·克软彻受劳瑞先生委派,旁听夏尔·达奈受审,从台鲁森银行赶来,望老贝雷而却步,就在此地。但是那座一七七○年开始建造的老建筑(包括法庭和新门监狱),已于一九○二年拆毁,三年后又在原地基上盖起了眼前的这所建筑。
逛叟候区的时候,得算最为幸运。三转两转,竟与马奈特街不期而遇。数百年前,这里是行围采猎之处,猎人追逐猎物,口中发出“So,ho”之声,就是这个地名的由来。《双城记》第二卷第六章曾经交待,直至十八世纪末叶,叟候还是伦敦旧城的西北郊区,景致颇富野趣。马奈特大夫住的那条街,更是一处清幽僻静的街角。那里的住户,多是比较超脱恬淡的脑力劳动者或轻体力劳动者。如今的叟候,几乎象北京前门一带,是伦敦闹市中的闹市。英国从本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年轻一代那些时髦玩艺儿,就是从这个区著名的坎纳贝街兴起。这个区白天,露天市场十分繁荣;入夜,红灯区的皮肉生涯也相当活跃。可是地处这个区东北角的那条马奈特街,却始终保持了它的闹中静。短短一条小街,确实还略有个拐角,行人、店铺、车辆疏稀。不过我在此驻步谛听,却没有听到回音。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条街确有过狄更斯提到的那条金手臂的招牌。那是我在狄更斯故居博物馆看到的。
狄更斯虽生于英格兰南海岸,他成长、谋生、创作却在伦敦,他的作品,向来大多以伦敦的真实地名为背景,“狄更斯的伦敦”早已成为欣赏与研究狄更斯的专门课题。这座博物馆在道蒂街,狄更斯于一八三七——一八三九年寓居在此,创作了《匹克威克外传》的结尾部分,《尼古拉斯·尼克贝尔》和《奥列沃·退斯特》的全部以及《巴纳贝·拉吉》的开头部分。这里的展品中,只有少数与《双城记》有关,如狄更斯创作《双城记》时伏案的书桌;他晚年准备朗诵《巴士底囚徒》(节选自《双城记》第一卷第六章)的书页。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只巨大的金臂。它陈列在博物馆楼梯拐角的侧面墙上,起码相当于正常人臂的两倍。下面地板上还安放了一尊半米见方的立方石砧。这组展品的说明牌上写着:“此金箔匠胳臂和石砧迁自叟候区马奈特街二号,正是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提那个招牌的原物。”它们给这样安置在博物馆里,确实使人易于联想到叟候区马奈特街那个奇特的街角。这是否有意为之,我却没有来得及请教馆长大卫·帕克博士。
对这位帕克博士,我至今由衷感谢。我去狄更斯博物馆,是在六月九日午后,冒着<SPS=0711><SPS=0711>细雨。参观至将近闭馆,我顺便拜访了帕克博士,我们的谈话虽不时因他的公务中途打断,但却持续很久。他除向我了解我国译介狄更斯近况,还向我介绍了这座博物馆的历史和据此为总部的狄更斯联谊会。
这博物馆,是座三层房的小楼,也是狄更斯与妻子凯瑟林成婚不久购置的第一所住宅。其后狄更斯在伦敦还购置并居住过两处寓所,我都不止一次前去观瞻。叫德文夏高台的那所,在现今玛利拉伯恩街路南,皇家音乐学院对面。如今只有一片巨幅大理石浮雕,镶在新楼房底层临街一面有遮栏的外墙上。这幅浮雕以狄更斯侧面头像为主体,背景上是狄更斯作品中的一系列人物。画面笔锋简括,极富想象力。叫台维斯多克的一处,在现今伦敦大学一带的台维斯多克广场东北角,只留下一块狄更斯曾居住于此的纪念牌。道蒂街上现今为狄更斯博物馆的这所,是伦敦唯一幸存的狄更斯故居,但到一九二二年的时候,已成了包饭寄宿公寓,而且还面临着拆迁的危险。多亏狄更斯联谊会的有识之士!他们就像狄更斯在世时为抢救艾汶河畔斯特拉福德的莎士比亚诞生故居一样,纷纷奔走,筹措资款,买下并重修了这座私宅,并立即着手收集展品,在一些社会公益组织协助下,逐步建立起了这座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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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话开始不久,帕克博士就提醒我这天是狄更斯的一百一十八年忌辰,他邀请我一同去威斯敏斯特寺参加敬献花圈的祭奠仪式。我们一直在边谈边等动身的时间。
狄更斯墓在威斯敏斯特寺内的诗人角地面的一块砖石下。祭奠仪式很简单,参加者不过三四十人,多是联谊会成员。狄更斯的重孙西德雷克老先生也来参加。大家环立狄更斯墓石四周,一位从美国狄更斯联谊会赶来的女士朗诵了优美深情的祭文。她读到“我们从世界各地聚集一堂”,帕克博士侧身对我示意。我点头微笑,又下意识地抬头朝右前方一位年轻日本先生看了一眼。
献词完毕,安放花圈,并由寺中牧师主持念祷词,仪式也随之结束。大家一边退出教堂一边互道寒暄。帕克博士乘机给我介绍了几位联谊会成员。一位年逾古稀的跛足老先生,一路趔趄还与我不断交谈,直至分道。
狄更斯忌辰一周以后,我又随着议会街如潮的人流来到威斯敏斯特寺,此次才来得及细看它的全貌,并且拜谒那比整个寺院更令我神往的诗人角。威斯敏斯特寺我国也有人采用音义结合方式译作西敏寺。这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寺院曾几经重建与扩建。如今的建筑主体,是一东西朝向的十字架形,诗人角,在十字架的南翼。六个世纪以来,英国历代统治者多在这座寺院加冕登基,他们绝大多数也葬于此地,这又是他们举行各种宗教仪式和忏悔的所在,那片诗人角,则是几个世纪以来荟萃英国文学英灵的场所。乔叟、莎士比亚、密尔顿、司各特、拜伦、雪莱、济慈、萨克雷、勃朗特姐妹、哈代、劳伦斯、T.S.艾略特等许多作家和诗人都据此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他们不朽的痕迹。而我们一周前曾环立其周的那块狄更斯的小小墓石上,那具花圈完好无损,鲜艳如故。我不禁暗自钦佩当代科学的植物保鲜方法,但更钦佩络绎不绝的过往游人的文明教养。这时,真仿佛是感应了什么神示,我的心豁然开朗:春秋代序,沧桑更易,世事风物哪能一成不变?但是人类文明总比一事、一己、一朝、一代重要多多。圣殿栅栏虽可搬迁,人们却以纪念碑永远标示出那个地方;狄更斯虽久已作古,他墓石上却常留花圈,他的作品,在伦敦大小书店浩如烟海的书册中仍占显要位置。
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