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欧德立原是个美国印第安裔混血儿，父亲是个德籍移民。欧德立自幼喜读南方作家福克纳和尤多拉·韦尔蒂的小说，以及黑人女作家托尼·摩立逊的作品。她所师宗的名作家之间一个突出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那种近乎离奇的丰富想象力，而欧德立则更胜一筹，使小说把读者引入想象不到的世界。她至今已有三部长篇问世，准备将其本族契帕华印第安人的经历和踪迹写成四部曲，从当前一代人追溯到母亲和祖辈。若按历史背景来追忆，印第安人的噩运始自哥仑布发现新大陆后白人侵入开始，沃土被霸占，外来政权条约的欺诈和压迫，大批森林被盗伐，基督教堂破坏当地土人的原始信仰；直至二十世纪后叶自越南退伍归来军人的骚扰，和大量越狱的艺人、流浪者，零散建筑工、屠夫、巫医和假圣人的出现，真是无奇不有。对于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欧德立均归之为原始的美洲人，她不仅熟悉这批人而且与他们息息相关；正如托尼·摩立逊之深切了解被运贩到美洲各地黑人的心怀，或福克纳对待南方腹地居民的噩梦，甚至像罗思和马拉默德之既爱又恨移居美国的犹太民族一样。但她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已不限于某一局部地区，而是植根于美洲大地遭受濒临灭种的一部大民族史诗。
欧德立已发表的三部小说为《爱情神药》(一九八四)、《甜蔗女王》(一九八六)、《踪迹》(一九八八)，还有第四部印第安人的历史小说即将完成。
新出版的《踪迹》故事始于一九一二年严冬，契帕华印第安族历经天花、疟疾、人为的强迫迁徒和长途跋涉的流放等种种劫数，全族所剩的人口已寥寥无几；此时在饥寒交迫下，又遭流行型肺结核的袭击。作者从一名老猎户纳纳普希的口中吐出最后的一声叹息：“我们这一族人象根粗大的藤绳，两头被烧糊，老少都死光了。”他是位绝无仅有的老人，引领过全族最后一次水牛大围捕，见证过残存的狗熊射猎，布设陷阱捉过当地的大水獭。也还代表过全族拒绝和白人政府签订割让山林湖泊的条约。因此他满腹里都是传奇故事和民歌，换句话说他就是印第安人的一部口头活历史。故事的另一名叙述者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巫，名叫宝琳，来自混血种并以兽皮加工为生的家庭。她肤色浅白，举止轻佻大胆，不受契帕华族的旧习约束，最后不容于古老的生活，偷偷逃离印第安人居留地。但她熟悉老猎户的底细，知道老人曾于一九一二年严冬大饥馑中救活过一名女孩，便为她取名菲拉尔·毕雷格。这女孩长大后回到山林湖泊的老家居住，习惯于女扮男装，练得一手好巫术，既能渔猎又善使用印第安人的土医术和咒语。可是她抗拒不了白人政府的逼税毁林，抢走了她最好的橡树。到了次年夏季，菲拉尔只得投奔北达科他小镇一家肉铺当屠宰工。她巧遇也在店中当零杂工的女巫宝琳，并以一己的妖艳放荡，在白人的赌局中赢得大把钱财。秋冬来临时，菲拉尔又回到林中老家，爱上了青年猎手艾里·克希伯，不久生下一女，但据女巫宝琳说，则至今不明这个婴儿生父究竟是谁。
整个故事中，老猎户纳纳希普虽然是历史见证人，但他仅以幽默讽刺的口吻充当印第安人的代言者；而女巫宝琳则到处揭人隐私，破坏族规，并出卖印第安人给白人作她谋利的牺牲品，在小说中似为一个反面角色。作者叙述故事的方法，更着重于通过宝琳叙述的契帕华印第安人的传说，而且一切细节都笼罩着某种神秘巫术的施展，包括上帝显灵、男女情欲和政治阴谋等等，保存了红种人的传统和宗教气氛。同时作者又用现代人的语言进行追溯和造形，解释印第安人的种种难以理解的行为和事迹，创造了一种为其他作家所无法模拟的文学结构。例如记下一家十口中八个儿子出自八位不同的生父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指《爱情神药》中的女主角鲁鲁·拉玛丁的作为，同时又像是《踪迹》中的女角菲拉尔所走过的道路，她原来是鲁鲁的母亲。又例如描绘男人们一个个不幸的死亡，和男女之间错综复杂的悲欢离合等等，一切都化入在静悄悄原始森林中的生死挣扎和受到白人入侵者的杀戮情节之中。这些经过都断断续续被写成为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且通过两个男女叙述者之口，作者用交替讲述他们一己各自编织的手法，最后使这部小说构成一幅印第安人反抗白种人以及本族贪婪统治者的壮丽图景。
女作家路易丝·欧德立今年三十五岁，在写小说中遇到难题时，一贯求教于她的丈夫迈克尔·多立斯大夫(也是一个阿拉斯加州印第安人与欧洲人的混血儿)。她在行将结束手中第四部曲的同时，正在和丈夫合作进行另一部印第安人的独特小说，暂名为《哥伦布之冠》，倒叙一个原始美洲女人发现哥伦布到来的故事。最近作者对《纽约时报》记者谈到了新出版的《踪迹》一书的产生经过，说此书的历史情节本来发生在《爱情神药》与《甜蔗女王》二书之前，但写成后发现一个长期未能解决的印第安语言结构方面的问题，因此束之高阁达十年之久，先行出版四部曲中的第二第三部分。原来印第安语言中没有第一人称的单数“我”字，而只有复数“我们”。经过夫妻俩的反复研究，采取男女叙述人分别讲故事的方法，在书中二人交替各人讲一章，各不相干却有内在的连系，成了《踪迹》一书的新颖结构，中间复夹以故事套故事的形式，不仅解决了文法上的人称问题，而且在情节发展上老猎户的叙述，恰好对女巫的日益神经性疯狂症的行为起到平衡作用。而迈克尔·多立斯大夫虽然一向专门研究印第安婴儿并发症，此时受其作家夫人的影响，也对于文学写作提高了兴趣，故而打算继印第安族史诗四部曲全部出版后，两人合作署名发表《哥伦布之冠》以飨读者。
(Louise Erdrich，Tracks，New York，Henry Holt Co.pp.226.)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