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一九二九年或一九三○年,我在通县师范,还差一两年毕业,学校请孙先生来教国文课。知道他是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留校任助教;到通县兼课,距离五十里,往返奔波,推想家道必不是富裕的。人清瘦,总是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口不能说有才,但讲得细致确切,丁是丁,卯是卯,我个人的感觉,是有学问,像是也不想学问以外的事。我当时入世浅,理想多,无知而尊重知,因而对孙先生,起初是怀有深的敬意,时间稍长就交往多起来。记得有事到北京还去看过他,至少是两三次吧,那时他住在中南海居仁堂西四所的西房,环境清雅,屋里书已经不少。我的印象,他更加往书里钻,因而离世故更远了。清瘦的程度有增无减,可是心情安静而愉快,不只一次,我听见他一边走一边吟诗。
其后不很久,他不再到通县去兼课;我也离开通县,到北京大学上学。我们离近了,见面的次数却不多,主要原因是他忙,我不便打搅他。礼貌性的问候也不多,现在记得的,他迁居次数不少,住西城石老娘胡同傅增湘家,住北海、景山之间的大(小?)石作,住西郊北京大学(原燕京大学)的镜春园,我都去过。往镜春园的一次已经是五十年代初,他身体情况似乎更下,晚秋季节,院墙上爬山虎的叶子刚露红,我在院里打招呼,他在屋里答话,让等一等,原来是找毛围巾,围得严严实实的才出来迎接。他也念旧,总是问这问那,表示很关心。很少谈学问,推想原因的少一半是专门的东西,一言难尽;多一半是我远离汉学,已经不是孺子可教。这之后,小则各种学习,大则各种运动,继续而来,我,轻些说是乏善可述,重些说是自顾不暇,因而来往就断了。
一断就是二十年以上。他早已离开北京大学,到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镜春园的住处,据说是文化大革命初被迫放弃,经过不少颠簸,最后才迁到建国门外的学部宿舍。我由于另外的原因,城内的住处也放弃,到北京大学女儿处寄居。一九七六年七月下旬,唐山大地震,北京大学继承的原燕京大学的中西合璧式楼房遗产,因为是钢筋混凝土所铸,成了宝贝,为保命,从权,大家往里挤。我们分到一间,在未名湖北岸的红三楼。孙先生的甥女住红三楼稍东的健斋,孙先生逃难,住在他甥女那里。万没想到,忽然我们成了近邻,不只可以朝夕相见,而且几乎可以终日对坐闲谈。比起前些年,他反而丰满些。问他怎么保养的,说只是因是子(案为蒋维乔)静坐法。但他又说,无论如何,精力总是不行了,譬如那篇谈变文的文章,后半的材料早已齐备,只是因为没有精力,就写不出来了。
我们常在一起,谈得很多。其结果,对于孙先生,我的认识就更加清楚。总的说,可以简而要地论断,他是老牌的货真价实的没有任何搀合的汉学家。先要说明一下,这论断是叙述事实,不是或主要不是赞扬成就。赞扬当然可以,但这会引来疑心,是有意贬低宋学,甚至新学。所以还是客观主义的好,只说汉学,不管是不是超过其他。老牌的汉学,以乾嘉学派为代表,是题材限于四部,即所谓国学,用考证的方法求实,即弄清某一历史情况的真相,而不谈,至少是不很注意,应该怎样希圣希贤。这样的学风有优点,是脚踏实地,不空口说白话。缺点也不是没有,往大处说是躲开现社会的争端(起初并且是有意的),往小处说是躲开正心诚意一类问题;而人,有了生,不能无所求,因而就不能跳出人己的关系网,总是闭门考大禹是不是虫子,曹雪芹是不是死于壬午除夕,也未免过于松心了吧?但这是就整个社会说,至于各个人,那就还可以从分工方面着眼,有的人走陈涉、吴广一条路,很好,有的人走马融、郑玄一条路,也不坏。孙先生走的是马融、郑玄一条路,而且没有什么搀合。所谓搀合,是指材料、注意点等的超出传统,如刘勰、严羽之外也引亚里士多德,生霸死霸考之外也谈《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之类。在这方面,孙先生是家风纯正,用笑话说,够得上真正老王麻子,郑重其事地说,可以算作乾嘉学派的殿军。
评价或推崇成就,称为乾嘉学派的殿军,孙先生可以当之而无愧。举证,不难,但是太多。只好大题小作,以点代面。先泛说治学方法,是从疑开始,即在故纸中,像是没有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然后要博,即查阅一切有关材料,中间经过慎重比勘,舍去不可信的,取其可信的,最后得出结论。这里显然有两难:一是肚子里要装满古籍,有用的都不遗漏;二要头脑清楚,能看到问题,辨析真伪。汉学家的本领就在于能够克服这两难。孙先生也是这样,能够由博而精,所以一生喜欢考,考这考那,几乎都取得使人信服的成果。只举其中之一为例,是收入《沧州后集》卷四的《唐章怀太子贤所生母稽疑》。章怀太子李贤名气很大,因为《后汉书》的注是他主持作的。史多称他是高宗第六子,武后所生,死时年三十二。孙先生根据大量史料,推断李贤是武后姊韩国夫人所生(高宗的私生子),死时年三十一。这篇文章是一九四七年所作,一九七二年章怀太子墓志铭在陕西出土,两份,都说李贤死于文明元年,年三十一,证实孙先生的论断是对的。悬揣而合于事实,这就可见汉学的力量和汉学家的高明。
我也喜欢翻书,但杂而不专,又善忘,因而对于孙先生的博而精,总是十分钦佩。他研究小说戏曲,大致说内容是在我国文献的后半段,可是文献的前半段,他同样是了如指掌。一次在未名湖畔闲谈,我问他,著作中引用这么多材料,是不是都有卡片。他说有些卡片,但是不多,主要还是靠记,譬如史部,前四史直到新旧唐书,他差不多都记得。这使我想到历代的学术界名人,如颜师古、苏东坡、钱牧斋、纪晓岚之流,四部的重要典籍,大致是都能背的。能背来于熟,熟来于勤,勤还有来源,是迷恋,所谓死生以之,在孙先生的身上,我有幸还能见到这样的流风余韵。
凡事都会有得失两面。博而精,考证有大成就,是得的一面。还有失的一面,是容易成为书呆子。从二十年代后期我认识孙先生的时候起,到八十年代前期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止,我的印象,除去书和他专精的学问以外,他像是什么也不想,甚至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其中之一,依常情,相当重要,是世故。例如一次谈闲话,也是在未名湖畔,他提及写了一篇批评某书的文章,某书作者表示谨受教,希望不必发表,他不接受,跟我说的理由是:“我发表我的意见,别人管得着吗?”这就是只看见学问,没看见世态。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听说他幸免于抄家,但不知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所有的存书,连带书柜,以四百六十元的代价,让中国书店运走了。他的书,我知道,相当多,大部头的,如二十四史,四部丛刊初、二、三编,等等,治国学的人必备的,以及小说戏曲方面的,他都有,而一下子就斩草除根,我推想,原因之一,或重要的之一,还是书呆子气太重,世故太少。但人间没有后悔药,说,问原因,都没用了。重要的是如何善后。当然最好是找回来。据说费了不少周折,不只一本没回来,反而听说,同单位的某某人,由旧书店买到他的批校本。他生气,也伤心,心情很不好。这时期,我去看过他。他多半躺在床上。我无力帮他找书,但不能不聊尽弟子之谊,只得用俗语所谓“想开了”的理论劝他,并且说,反正年事已高,没有精力再写,找回来也用处不大,有兴趣,拿两本新印的看看算了。他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显然是心情不能接受而不便反驳。坐一会儿,我辞出,最后的一面就这样完结了。其后,听说他心情不好的情况加重,原因是某高级人物谈到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曾举他为例,说书都给找回来,而这次谈话,报纸登了,他碰巧看到,于是而更生气,更伤心,简直近于精神失常了。我当然要去看看。到他的住所,叫门。师母出来,很不好意思地说,一两天前,史树青先生来,送书,谈得很好的,他忽然变了脸,把史先生赶走了。劝我还是不进去好。我沉吟了一下,只好从命。以后就没有再去。
我有时还想到他,连带想到书和书生的坎坷,以及“想开了”的理论。其实,人生多事,事来了,处理,总是不能像说的或想的那样容易。理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至于孙先生,像是连这样的理论也不想引用。何以言之?有他的诗作为证。也是地震时期,他拿他的《钝翁诗稿》给我看,我抄了一部分,其中有这样两首:
赠邓之诚文如四首(之四)
三字贫愚病,一生清狷狂。束身为士辱,低首事人忙。行路仍多碍,归耕未有方。诗书真误我,岁暮转凄凉。
有感
世运何人值半千,数奇亦不怨苍天。少年往事贫犹忆,老子于今困可怜。旧稿丛残如敝帚,寒家古物是青毡。他年与我俱灰烬,偶一思之尚惘然。
两首诗的末句是“凄凉”和“惘然”,可见仍是想不开。想不开是为“书”,为“治学”,就算是不够达观吧,由束发到易箦,始终如一,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宁愿洒一些同情之泪的。
张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