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部作品又远非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和战争小说。它的真正意义不在于此。正如作者说,“作为小说素材的历史事件,其价值仅仅在于,能更好地塑造人物,能丰富小说的心理意蕴”。因此,小说着意创造的人物阿尔芒,对他来说,远比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拿破仑重要得多、“有趣”得多。
阿尔芒是法国贵族后裔,大革命时期,他随父流亡到莫斯科,得到了俄国贵族别列兹尼科夫伯爵的友好接待和收容,并且与之组成了一个和谐的家庭。在这个温情而又严厉,自由而又正统的特殊的家庭环境,他自幼就受到了两种文化的影响:一方面,俄罗斯古老的文化传统,给他以深切的熏陶,另一方面,开放的法国启蒙思想又给他以深刻的启悟。正是这两种文化奇妙的结合,熔铸了阿尔芒这一独特的灵魂。当法俄挥戈相搏,民族的矛盾尖锐到燃点的时候,这种统一与和谐便被打破,由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交相培育的这个精神魂魄也随之产生了裂缝。莫斯科的一场大火,不仅毁掉了他赖以生息的“祖国母亲”——俄罗斯宝贵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也把他深藏在心中的对遥远故国的一线依恋化为灰烬。他心理上的砝码无疑是大大地偏向着养育他的俄国的。但这种真挚的感情并不为人所理解。战争是培植仇恨的沃土,风云突变的时代会使人类的“误解和愚蠢”更加泛滥,昨日的朋友,顷刻间便成冷眼相视的陌路人。这场灾难的战争终于无情地把“他与俄国人建立起来的共同体拆除了”,他被逐出了由他的至情和血肉构筑起来的“俄国圈”,而被视之为异类,遭到疏远、怀疑和唾骂。于是,他在精神上便产生了双重的失落:俄国不肯认同,法国也非他的故乡。由两个民族文化共同铸就的灵魂,也就失却了支撑和平衡,发生了可怕的倾斜和断裂,而被深深地淹没到感情行为极为矛盾,极为荒诞的痛苦浊流里,成为无归向、无依傍的飘泊不定的“浮物”。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是灌注了他全部感情的,他以深沉的笔触,活脱脱地展现了这个游离于两个民族、两种文化的痛苦灵魂,并且逼真地揭示出这双重的游离所产生的深刻矛盾。
特洛亚曾经说过,他写小说,“是为了探求别人灵魂中的奥秘”。他在《莫斯科人》里,对阿尔芒灵魂的探求,就使这部小说不仅成为一部有心理深度的作品,而且成为一部有现实意义的作品。二次大战后,许多人安身立命之地,并非都是自己的故土,他们在异乡飘泊的生涯中,也会感到两个民族,两种文化双重的从属和双重的游离,“寻根”、“思归”,便成为这“无根”的一代普遍的心理指向。因此,特洛亚所展示的阿尔芒痛苦无着的灵魂,就具有一种典型意义,他所揭示的主人公这种无根飘泊的矛盾感受,便反映了远离祖国,飘零无寄的一代人的苦闷,是异国流浪者寻找归宿,寻找自我的心态表现。从这个角度看,阿尔芒的感受,就是二十世纪文化意识的反映,这无疑具有新鲜的现实意义。
(《莫斯科人》,〔法〕亨利·特洛亚著,钱林森、许钧译,春风文艺出版杜一九八八年十一月第一版,1.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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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