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一场,杜丽琳竟然没有熬过。凡临运动,她照例比彦成“抢前一步”,勇敢检讨,大胆暴露。不料“文革”不比“洗澡”,主持人已经没有吟弄南唐后主的耐心,丽琳不但关不过去,连性命也送掉。大难方止,彦成从“牛棚”中出来,接他的却是仍然待婚未嫁的姚宓。以后,顺理成章,他们俩完成了多年的相思——虽然都已皤然白发。
彦成抚今念昔,不禁文思泉涌。自己当年怀抱“文学救国”的热忱,赶着回国,归根结柢,还不是“五四”精神的感染?他们这一代,精神上正说得上是“五四”之子。“洗澡”以后,他埋头教英语语法,学习着使自己的思想也像一部语法一样,一一纳入规则,不稍逾矩。遗憾的只是思想的语法不是柴门霍夫订造的,简简单单的十六条,永无例外。彦成在夜深人静之际,终免不了“例外”一下,抄起一本外国的杂志看看,想知道这个文学世界究竟现在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十年大难过后,自己地位陡然改变。过去“夫妻讲英语”成了罪状,现在邻居小孩都爱说“<SPS=1220><SPS=1220>”。彦成仗着当年的“例外”,居然开得出讲当代文艺思潮的课。外宾一来,自然他要接待——除了进大饭店的门有时不便之外,其余一无窒碍。他出了几次国,发表了一些论文。学生们对他的讲课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写的论文几家杂志抢着要。所有这些改变,难道不是“五四”精神重新发挥作用么?
想到这里,牛棚里染上的骨刺也仿佛不疼了,真想把姚宓叫醒,好好研究、讨论一番。
但是,叫姚宓,谈何容易?人由壮而老,住处却由大而小。姚家的房子说要发还已经多年,至今还是一张远期支票,兑现不了。学校分配的宿舍,比“文革”时自己住的大了好多,学校的张书记也多次作为例证举引过。但是校领导不但不相信马尔萨斯,连“面积÷人口”这样的算术也懒得去做。先是小丽一家共住,接着小丽的后代成亲。于是彦成不得不仍然把自己放在一个新的、比当年更小的“狗窝”里,让姚宓同孩子们挤在一起。
彦成拄着拐杖,推开房门,去找姚宓。一阵冷气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脑里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五四”到现在,整整七十年了,我们的整个成绩究竟怎样估价呢?德先生、赛先生究竟对中国起了什么作用呢?中国的事情究竟卡在哪里呢?
文思的泉眼仿佛一下子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剩得几个气泡在那里抽噎。彦成知道,这是大问题,叫醒姚宓也没用。他颓然回身,倒在椅子上,沉思片刻,捉笔伸纸,给《读书》写一封信,说明约稿无力完成,十分抱歉云云。
彦成知道,这一来,《读书》那位年轻的女编辑嘴巴会撅得像吉沃多的圆圈,真对不起她。但是,现在写“五四”的人很多。听自己的研究生说,余楠教授就有长篇大作问世。这种庞大的著作自然到不了《读书》那个小杂志,但是听说那些年轻人还很支持这个刊物,有不少留学生也常写文章:这刊物大概还过得下去吧?!
想到年轻人,彦成眼睛一亮,不由地向墙上那张自己大学时期的照片看去。“唉!希望还在年轻人!你们才有真正可能成为‘五四’之子。只希望中国的环境不要逼得你们也走上我们走过的老路才好!”
真要自己写纪念文章,怕还不是那么一层意思!
(本文为杨绛著《洗澡》一书的拟作,目的是推销《洗澡》一书,所有情节均属虚构,并无事实基础。《洗澡》,三联书店最近出版,每册3.50元。欲购请与三联书店发行部联系,地址:北京朝内南竹杆胡同91号,邮政编码:100010。邮购负责人: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