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作品的分类,是作者在自序中认真探讨的问题。他说,“若要寻根究柢,我看只有两类”,他谓之实文和虚文。“实文源出历史,真中求善。”他称书中的一些篇章为应用文、记事文、议论文,并解释不把它们称作“纪实文学”的缘由之一是:“文学二字使人想到创作,创作二字使人想到编造”。还说,实文不能跟散文划等号,“因为散文容许虚构”。作者提倡实文,希望他的呼吁“或有助于扫除当今浮靡、不实的恶劣文风”。作者写下这句话,该也可视为所求之一“善”吧?求善而得善,则其所扫除者当不止于浮靡不实的“文风”而已。
这个书名有点刁钻。我先从《词源》查了“啮”字,注解说,同“<SPS=1954>”、“咬”。再查“<SPS=1954>”字,《词源》引出《汉书》:“罢夫羸老,易子而<SPS=1954>其骨。”乍见这个“语源”,不禁吓了一跳。于是想入非非,以为“锯齿”也许不该光看作是大锯之齿。果然又查到了两条书证:《论衡》云,“鱼之哆口锯齿者,鳞族畏之。”《淮南子》云,“天旱地坼,凤皇不下,勾爪、锯牙、戴角、出距之兽,于是鸷矣!”——不待说,锯牙也就是锯齿。
书中所写,正是“天旱地坼”之时,无处可以逃躲。然而<SPS=0130>濡相济,鳞族所遇接的倒也不尽是凶神恶煞。“四川大学张默生教授引了一句‘诗无达诂’来替《草木篇》说情,结果被掀下杏坛,戴上帽子。后继者却不识相,纷沓而至,何止千人,或高声抗辩,或耳语质疑,结果召来同样的奇祸。”这令人悲痛,却也使人感奋。人们读左拉的传记,总被“我控诉”所激动,我们也有左拉,而且“何止千人”!只不过时代不同了,我们的左拉“身死无名,谥为至愚”!
在这“何止千人”之中,有一位姑娘名叫何洁。一九六六年春,当作者被押送回乡劳动即将离开成都之前的两个钟头里,他们偶然街头重逢。临上车时,她泪眼相望,低声说:“以后到成都,一定来看我,记住!”诗人回乡当了锯匠,处于被“监管”状态,不准外出。于是,几个月里她来看望他三次。第三次正当七夕,他们就在那一天结了婚。婚前,他曾给何洁写过七封信,这就是《自序》中称之为“应用文”而编入书内的《七只情雁》。“浩劫十年,我们小小的家被抄十二次。”何洁为了保存这七封信,费尽心力,读七封信后附录的何洁所记,不禁联想起萧乾《搬家史》里写到的文洁若,想起写了《往事如烟》等三书的梅志,是她们使人间回黄转绿,在满<SPS=1402>苦水中滴入了糖汁。“你来了,在这个阴云密合、杀机四伏的日子里,毅然地来了。”她们都无愧于她们美好的名字。正象《爱弥儿》里说过的:“真正的美,是美在它本身能显出奕奕神采。”
后来他们有了鲲鲲,有了蝉蝉。他为蝉蝉编写课本,一天一课。“蜂窝煤,眼眼多。请妈妈,煎馍馍。‘油要多!’”这一课文邻近童话,也许不在“实文”之列,因为当时衣食俱穷,难得有馍,何况油煎!可是它们赚得了儿童们的笑乐,甚至在我今天读到这个章节时,还漾起一阵痴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草木自生无税地,子孙长读未烧书,我们就这样子与世相遗吧!然而,毕竟是“天旱地坼”的年月呀——
“一天黄昏,她在室内寻寻觅觅。我问她找什么,她不答。找到一束竹绳,她拿着出门去……
“我听见屋背后有响动,便出门沿屋壁绕行到那里去。在厕所蹲坑旁,在一株荫蔽屋后的构树下,何洁站在一张凳上,正在把竹绳向屋檐下的横枋抛去……
“我好象明白了她正在做什么。我也懵了……呆呆地站在她背后,看她向上抛竹绳,一次又一次……
“我拍拍她,递一只手去。她回头看看我,似乎不认识。我小声说:‘我们回去。’她用冰凉的手捏住我的手,从凳上跨下来……。”
结束全文时,作者写道:“做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必须有忧患感。”这册“真中求善”的“实文”,真象是作者焦心劳思用以表达他的忧患之感来照亮读者心路的火把。
一九七八年五月,作者被宣布摘帽,七个月后,被召去重新参加工作,也就是“重新做人”。这回我们听到了裂石崩金的声音:“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工作,在努力地工作,根本不须‘重新参加’。而且我还要说,我所做的这些体力工作,和我从前做的那些脑力工作一样,一不误党误国,二不害人害己,完完全全对得起养育我的人民”。也“不须‘重新做人’,我做人一直做得好好的,应该重新做人的不是我”!这是诗人的激情,“愤怒出诗人”嘛!
本书前面有排得满满的一页《目录》,《锯齿啮痕录》是排在正中间的一篇。初看目录,十五篇文章宛若雁行并骖,但是这正中间一篇的容量却占全书总量的三分之二,是全书的中心和支柱。前于它的七篇,譬如定场入话,后于它的七篇,譬如尾声余韵。全书只是一个主题,一支曲调——袅袅沁人心脾。
(《锯齿啮痕录》,流沙河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一月第一版,2.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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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