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英国这么多怪人中,再怪恐怕也怪不过一位名叫艾德蒙·白豪士的怪人了。此公出身名门,是本世纪初的一个著名汉学家,但又是个浪荡公子,骗子手,冒险家,牛皮大王,甚至死后还留有一部虚构伪造的回忆录,想继续愚弄后世的人,恶作剧可以说是到了家了。
要不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休·屈莱佛—罗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这部荒诞不经的回忆录手稿,从而对这个曾经骗过了牛津大学、清廷显贵、民国军阀、英美财团的怪人发生兴趣,进而寻根究底,东访西问,终于考证出此公其实是个骗子和牛皮大王,我们也就无缘读到他据此写出的这部奇书《北京的隐士——艾德蒙·白豪士爵士的隐秘生活》了。
此书十多年前在英国出初版时叫《隐秘的生活:艾德蒙·白豪士爵士之谜》,次年出美国版始改今名。十年前我初次读到时,只是把它当作一部供人消遣的作品,作茶余酒后的谈助。但在前不久的一阵清宫热中,想起这位怪人曾经写过一部《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国》,当时与溥仪的老师庄士敦写的《紫禁城的黄昏》齐名,便捡出这部传记来重读,在诧异世事怪诞之余,禁不住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
原来这位北京的隐士的一生经历和所作所为实在太离奇了,真是符合了“生活比虚构还要离奇”这句西方谚语。他出身于一个银行家的家庭,年轻时放着好好的书不念,生活放荡不羁,又耽迷于赌博,以致负债累累,名誉扫地,被牛津大学开除,遭严父驱逐,不得已到远东来冒险。他在北京呆了几年后居然精通了汉语,担任起当时《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里逊的翻译来。因报道义和团事件和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而声誉鹊起的莫里逊所住宅邸在王府井附近,当时王府井遂因此有了一个英文路名叫莫里逊街,可见他在外国社团中的声望。但是这位大记者对汉语却一窍不通,他所报道的一切消息,其文字材料都由白豪士所提供。考虑到后来揭露的白豪士捏造史料的劣迹,当时莫里逊报道中所引用的材料是否可信可靠,现在看来实在大有疑问了。
当记者助手当然不是性格极其不安分的白豪士的宿愿,何况一切功劳都归于别人,不如自己动笔可以名利双收。因此在莫里逊回伦敦升任主编后,白豪士便与其后任合作,写了《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国》(一九一O)和《北京宫廷纪事和回忆》(一九一四)两书,一时蜚声英国史学界,成为清史权威。其时他又把在北京用巧取豪夺等各种手段搜刮到的中国典籍一万七千卷(八年后又有一万卷)慷慨捐赠给母校牛津大学图书馆,为此,牛津大学图书馆还立碑留念,校方并有意聘请他为下任汉学教授。因为看来这个中途辍学的浪荡公子终于弃邪归正,在收心做学问了。而从这个当年的坏学生来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可以出一口当初被开除的恶气。
但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也许是因为他生性是个浪子,不是做学问的料,何况以上的两部著作都是弄虚作假之作,到了牛津,在众多的专家面前不免败露,因此他宁可留在北京,一边做隐士,一边继续行骗。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他已“土化”,成了一个留长须、穿长袍的东方隐士,其实在这种飘逸的外表下,他仍在继续干行骗的勾当。说来令人不信,这其中竟有为英国政府向中国军阀购买军火的事!读者一定以为我在这里有了笔误,英国政府怎么会向中国军阀购买军火呢?恐怕是倒过来中国军阀向英国政府购买军火吧。不,不是笔误,确实是英国政府要向中国军阀购买军火。原来当时正值欧战战火方炽,英国军队枪支短缺,想从中国军阀手中购回当初卖给他们的军火。白豪士居中作介,但是正如他的其他生意(如代表英国造船商向中国推销军舰和为美国印钞公司拉中国的印制钞票生意)一样,没有一桩他是一本正经地在于的,都是兴之所至,随意坑<SPS=1260>拐骗,仿佛在开玩笑一样。比如他向英国政府汇报可以从中国各地军阀手中收集到多少英制枪支,所提数字都是他坐在家中凭空捏造的。这样,这几笔大买卖一笔也没有成功,就一点也不令人奇怪了。也许他本意也不想成功,只是因为行骗已成天性,为了从中寻找乐趣而已。
当然他行骗也有成功的时候,最大的成功也许就是《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国》一书。他写此书所根据的材料是所谓《庆善日记》。他自称这是他在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战乱中闯入清廷小吏庆善的遭到洗劫的家中无意中找到的,据说是庆善用蝇头小楷书成,写的是庆善进出清宫所见所闻的记录。但是据莫里逊以及后人的揭露和考证,这部所谓日记是白豪士特意雇人伪造的,意在为荣禄评功摆好,至于出诸什么动机,就不得而知,也无法查考了。这部日记的伪造化了很大功夫,字迹十分工整逼真,以致《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国》一书的合作者也未能辨其真伪,而被骗了过去。
不过这部日记是真是伪,英国史学界的评价曾有几次反复,这在学术上本是常事。如今旧事重提,只是因为屈莱佛一罗伯在一九七三年受瑞士一著名医学家之托,要把不知怎么落在他的手中的白豪士两部回忆录手稿转赠给牛津大学图书馆,俾与白豪士捐献的中国典籍放在一起,以传后世。这两部手稿其中一部名《俱往矣》,另一部用法文题名,叫《清廷的堕落》。尤其是后一部,屈莱佛—罗伯打开一看,不禁为其中荒诞不经的内容大吃一惊:白豪士绘声绘影地描述了他与慈禧太后的风流韵事,有的地方不堪入目,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这就引起了屈莱佛—罗伯要把这个怪人的身世和经历调查清楚的决心,经过多方面的查访,他终于弄清楚这位北京的隐士的真面目:其实是个骗子和牛皮大王,便写成了《北京的隐士》这本书。
对于秘史和内幕之类有特殊嗜好的朋友,不妨把此书捡来一读,也许可以有助于治愈他们这种偏好。因为读了此书之后就会明白,凡是像《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国》一类标榜揭露内幕的书籍,例如《我是希特勒的情妇》、《克里姆林宫内幕》、《御香飘渺录》、《金陵春梦》等等,作者写作多半是出诸生意眼的动机,而并无意于作为信史,因此把它们当作历史材料,是要大上其当的。这种内幕书如今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新名称,叫做“纪实文学”,但名为“纪实”,实则“文学”(虚构)成份大大超于“纪实”。近来坊间多的不是这类内幕书吗?若从历史学的要求来衡量,其中有哪一部书后附有详尽的“引得”和“资料来源”,一一注明书中所述的根据和出处呢?(但是作者会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文学呀!”)有的即使以普通读者的眼光来看,纯粹用常理来推想,也可以判断其中所述恐怕都是道听途说,凭空想像,主观臆断的东西。比如近来有一部所谓报道志愿军出兵朝鲜的决策内幕的“纪实文学”,作者不仅在写政治局会议时写得有声有色,如历其境,如闻其声,仿佛曾经列席这个高级绝密会议一样,甚至连毛泽东为作此决策,“连续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脑子里总是在翻江倒海”的想法也知道了,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斯大林呀斯大林,社会主义国家都看着你,等着你的支援,你的空军却要暂缓……中国如暂缓出兵,金日成会怎么说?唇齿相依,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不知毛泽东心中的这些想法是他老人家亲口告诉作者的,还是作者从又一本《庆善日记》中找到的?由于书后没有资料来源注明出处,这就不得而知了。
董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