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文学教授密歇尔·雷诺斯所著的《海明威阅读收藏书目,一九一○——一九四○》,对海明威其人更有进一步的理解。雷诺斯化了三年时间,经过无数挫折,才收集到海明威阅读过的以及常备手中的书目资料,并做了初步的分析,试图解开这位终身向“文豪”冲刺的文学巨人成败之谜。
雷诺斯掌握了海明威一贯孜孜不倦于翻阅旧报刊、旧地图和各类珍本的习性,以资创作小说的“真实”气氛和背景。海明威有忽发奇想的漫游与癖好,也使雷诺斯步其后尘,走访了无数当事人和目击者,搜集旧事的材料,分析这位现实主义作家要求作品臻于“完美”所作文学上的努力,最后编出了一部海明威自幼至成名逐年所读过的书刊目录。雷诺斯教授为了说明《永别了武器》如何从战争爱情小说,发展为一部反映欧洲社会的作品,而终成文学杰作,把海明威在各个阶段所参阅的书籍和上百次修改的手稿,一一用电脑列出清单,这对于后人研究海明威是个很有益的工作。此外,雷诺斯又追索了《午后之死》、《非洲的青山》和《丧钟为谁鸣》等海明威主要作品的创作过程,编成一整套历史性的背景材料,烘托出海明威在不同时期的夜读生活,他的读书内容和习惯,最后写出了一篇简明扼要的剖析性文章。
经常挂在海明威嘴边的一句话是:除了写作再没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即使翻开他的小说,主人公总在剧烈的野外生活之余,抽出随身携带的书本,专心读了起来。在自传性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中,时常见到尼克在树下看书,即使尼克为了逃避警吏的追捕潜入丛林深处,他也没有忘了读《呼啸山庄》(见《最后一面净土》)。《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奈斯在西班牙酒店欣赏屠格涅夫的小说。甚至远猎到非洲青山间,海明威也不忘读托尔斯泰老人的书。《永别了武器》中的美国志愿军在意大利米兰逗留时,还趁闲向他的意大利情妇背诵马尔维勒的诗句。《过河入林》一书中,康特威尔上校引用过惠特曼的诗句。《丧钟为谁鸣》处于敌后游击区中,美国志愿军罗勃脱还牢记着他那文学教授的身份和西班牙作家杰维多的遭遇。无论在小说或非虚构作品中,作记者采访或编写备忘录时,海明威从不放过机会,倾注他那满脑子的文学知识和读余私见,对他钦佩的古今文学家作出敏锐的评语。在《午后之死》一书后部,他附上了整整二○七七部有关西班牙斗牛的读物和资料目录,以证实他所描绘的斗牛术确有可靠的依据。这些几乎是他的读者所已熟知的普通例子,雷诺斯教授却不满于这些事实,又另辟蹊径,把海明威读书最勤奋和创作力旺盛的年代一九一O至一九四○年间的阅读书目,汇编成书,以供同好的参考研究。
《海明威阅读收藏书书目,一九一O——一九四○》一书的特点,贵乎其来源均非垂手可得,而是经过雷诺斯教授精心收集的结果;上至海明威捐赠的图书和各大学文库所保存的书目,下至他平生购置的书籍订购单、书帐、各图书馆的借书证记录,他的书信及作品手稿中所提及或附注的用书目录,无不罗列详尽。为了获得此种原始资料,雷诺斯夫妇曾数次于夜间驶车至海明威故乡“橡树园”、他就读的中学所在地及四邻,白昼到达目的地后,即造访有关的图书馆及文化机构,访寻材料。为了复查所得材料的可靠性,在三年中往反于华盛顿、普林士顿、纽约及波士顿等地无可计数。又为了辑制散见于各地的海明威遗著和手迹,不知开启过多少尘封年久的箱橱及档案柜;而最令人沮丧的则是此种寻访,往往到头成了无效的追索,或遇到了令人难堪的闭门羹。按雷诺斯教授本人的话说,这一切也许是徒劳的;可是教授夫妇本着海明威生前的精神,则认为“追寻本身就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雷诺斯按照海明威的有名论点“冰山原则”,不愿轻信海明威作品中漫不经心提到过的名著,或任意对某些艺术家发表的即兴评论,他执着于追求第一手资料和铁证。他凭着信念终于打开普林士顿“火石”书库的室门,发现了当年巴黎先锋派书店西尔维亚·皮匠及海明威个人藏书的丰富资料。书库中存放着无人一顾的海明威在巴黎的借书证,曾向莎士比亚图书公司门市部借书的卡片,以及他和史克里勃纳书店编辑麦克斯·帕金斯的通信等等。后者更提供了海明威要求某种专用书籍的目录,以及帕金斯主动为海明威订购的大量用书。第二个重要发现是雷诺斯通过波士顿肯尼迪图书馆档案员,找到了一份一九四○年海明威在故居基威斯岛上用打字机打下的图书目录。此目录系二十六箱运往古巴新居的书目清单,每份均有海明威的缩写签名。得到此清单后,雷诺斯即申请去古巴图书纪念馆核对图书,时值古巴革命胜利后古美尚未复交,因此在二年内转辗于联合国使团、捷克、加拿大等有关使馆机关,奔走呼吁,均如石沉大海,终不果行。最后只得又回到肯尼迪图书馆发掘到另一份清单,为一九五五年在基威斯岛故居所制订的藏书目录,经两相核对之下,把未曾运往古巴新居的书目除去,始获得一份比较确切的海明威藏书目录。但由于一九四○年的清单一般只列书名与作者姓氏而未写全名,又产生了许多周折,其中也发现不少笔误及张冠李戴的情况;特别是外国作家的书名更是难以核对,诸如英国博物馆和欧洲大陆的图书资料,往往找不到海明威所珍藏的那种善本和海外孤本之类的书籍。例如海明威所热爱的比利时法语作家西默农系列侦探小说,在法国和比利时都没有完整的版本,反而回到英国博物馆图书部中才找到了线索。
巨大的电脑中心把雷诺斯教授夫妇的二千余种无从整理的书目,予以分门别类,顺着海明威使用的时序和年份,归成诗歌、东非狩猎、西班牙斗牛以及有关美国内战史研究等类,编成准确索引。到一九七七年,他俩从尔却斯·芬顿所写的海明威传记中,找到了部分早期读物,于是联系到存放芬顿档案的白尼克图书馆,在那里有幸发现了葛屈罗·斯坦因和伊兹拉·庞德的藏书记录,及有关讨论读书问题的海明威信件。
如今留下的唯一空白,就是海明威在中学时代的读物了,而且芬顿和贝克尔所写传记中都提得非常简略。夫妇俩又一次驱车远征“橡树园”故居深挖六十年来已为学者和游客所洗劫一空的校舍和当地古迹。雷诺斯的主题既然是海明威幼时读过的书籍,不一定为其他学者感到兴趣,于是他大胆按着芬顿的工作方法和线索,印发大量目的明确的表格,给海明威的远亲近邻、老师和同学,以及举凡与这位作家有过一面之交或具备丝毫回忆可能性的对象。事实证明,使用这种方式来回顾旧事细节,一如大海捞针,而且多半矛盾百出不太可信。雷诺斯夫妇只得再次走访位于“橡树园”的林河中学(海明威于一九一七年在此校毕业),可是该校迭经改组,只保留一九二○年以后的学生成绩档案。幸而打听到新近逝世的一位多年担任过该校文科主任的老教师,但是这位老教师保留的材料,早已生前为芬顿及贝克尔所请教过而不得要领,他们只能从当年担任文科秘书等关键人物处得知她们已将旧档案柜弃置于学校的阁楼之中。于是他们又化了一整天在尘埃中翻查旧简残篇,终于找到一箱满置一九一○至二○年间的各届纪念册与课程表等原始材料。原来海明威所接受的文学种子,并非如贝克尔所写传记中说的是与一般中学生从背诵叙事诗百首开始的。海明威所读的史诗、小说、战争文学、航海、现代武士与狩猎教育,远远超过他的同龄人。
探索至此,雷诺斯教授输入电脑中心的文学书籍已由两千部扩增到三干部。这些作品的复盖面极为广泛。按照当时美国的教育制度,文学老师只知继承英国传统而忽视对美国本土文学的欣赏,因此在学生时代的海明威读书资料中,不见有爱伦·坡、霍桑、梅尔维尔、爱默森、梭罗、惠特曼、霍威尔斯、詹姆斯、克莱恩、诺立斯或德莱塞等人的著作,连学校图书馆中也很少有美国的诗歌或小说。唯一存书较多的美国小说便是欧文·威斯脱(一八六○——一九三八)的西部英雄传记如《弗及尼亚人》及红印第安人的故事。海明威不仅少时向往于西部荒漠中的英雄人物,更和作者威斯脱结成忘年交,三十年代成名后,还频频函嘱出版人寄赠签名本给威斯脱留念。自一九一五至一九一七年间畅销读书界的杰克·伦敦、欧·亨利、勃雷特、哈特以及专写印第安族英雄人物的迦兰,都先后进入海明威课余读物的范围之内。同时他还利用“橡树园”公共图书馆借读过爱伦·坡、霍桑、马克·吐温和史蒂芬·克莱恩等人的小说。从记录上看,海明威在此之前也曾充分利用过学校图书馆的藏书,他读过一些劫富济贫的故事书,另外还自己读过吉卜林和杰克·伦敦的写狼群与人的传奇小说。
以上所述只限于英语读物或译成英语的各国名著。海明威天赋聪敏,对于学习外国语十分迅速。他在中学时代学过基础拉丁文,至长未忘;而且由此随着当战地记者的活动,很快就掌握了法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虽说除英语外,不太精通其他语言,但这决不影响他阅读世界主要语言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二十年代在巴黎学艺阶段,在斯坦因、纪德和其他先锋派作家的指引下,海明威作了有系统的原著研读,几乎翻遍了法国作家福楼拜、司汤达、莫泊桑、罗曼·罗兰、西默农,英国作家亨利·姆斯、乔伊斯、艾略特、康拉德,沙俄作家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等人的巨著;但为了学习英语世界的“文豪”气派,海明威心目中钦佩的形象,似非美国传统而是为希腊自由献身的英国诗圣拜仑(一七八八——一八二四),揭开阿拉伯神秘帷幕的汤默思·劳伦斯(一八八八——一九三五)和善写自然界与人性美的D·H·劳伦斯(一八八五——一九三○)。
一九二八年海明威自欧返美在基威斯岛定居,致力于文学创作,但仍不放松深研大量有关著作,以补充一已经历之不足。如为了修改《永别了武器》的结尾,他重读了《十字军大事纪》、《历史的关键性大战》、荷马写的希腊史诗《伊里亚特》、《中世纪生活录》等等。在构思长篇小说《过河入林》时,为了塑造孤军奋战的人物,他重温了中学时代即爱读的侠义小说如《仙后》、乔叟的《骑士掌故》和丁尼生所写的《帝皇田园诗》。他撰写《午后之死》及《丧钟为谁鸣》时,又查阅了大量的西班牙读物,全神灌注于内战和斗牛的描绘。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出》序中说,“本书作者试图写一本完全现实性的书,把这个国家和一个月的狩猎行动忠实地反映出来,能不能胜过一部虚构性的小说呢。”为此他在下笔前读完整整一书架有关非洲狩猎的读物,他之愿意写非洲狩猎的癖好,并不新鲜,因为早在“橡树园”上学时便酷爱非洲荒漠的生活;他把非洲看作他的第二个“西部”。早在他写《太阳照常升起》(一九二六)时,他就提出了要去非洲狩猎的愿望。他在去非洲狩猎前,不但熟读西奥图·罗斯福的名著《非洲历险记》,而且还蓄起了老罗斯福式的须型,雇用了三十年前老罗斯福使唤过的猎手作向导。从非洲回来后,他就写了《非洲的青山》(一九三五),同时在巴黎订购了二十一部有关非洲导游、回忆录、猎狮、百科知识和旅行记等新书,以备日后重游时作为参考。至于这一切行为的文学价值如何,各有各的看法,不属于本文所写的范围;介绍雷诺斯此书不过在于追述海明威爱书的癖好,与他写作前的准备工作而已。
(Michael S,Reynolds,HEMI-NGWAY’S READING,1910—1940,AN INVENTORY,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36pp)
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