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以新诗创作开始其文学业绩,又就读北大之时,受国学名家黄侃、词曲大师吴梅精心指导,沉思翰藻,洞晓音律,对古诗和词曲尤有精湛研究,涉猎宽泛,上起《诗经》、《楚辞》以迄唐宋诗词、元明清诗词,几乎贯通一部中国诗词史。由《读<诗经>札记》、《读词偶得》、《清真词释》、《唐宋词选释》等专著,不难窥见其深厚的学术功底,渗透着创作家眼中的本色论,其独到的批评见解和审美鉴赏力,常有出人意表者,即如杨贵妃马嵬驿缢死之事,家弦户诵,千载不衰,其中疑窦丛生,见仁见智,解人层出不穷而鲜能中其肯綮;著者运用现代科学眼光烛隐探幽,察微知著,胜义独擅,在《<长恨歌>及<长恨歌传>的传疑》篇中特为指出,《长恨歌》写马嵬之死闪闪烁烁,仙山楼阁飘飘渺渺,而其中“世所不闻”的隐情密意皆为昔贤有意藏匿。因若以“长恨”名篇,写至马嵬已足,何必再虚拟临邛道士、玉妃太真以为蛇足呢?由此大可怀疑贵妃根本未死于马嵬。当时六军哗溃,贵妃被劫,诗中明言“救不得”,则赐死之诏决不会有。《传》言“使牵之而去”,当是牵去藏匿起来。为安定六军,驿庭之尸,众军士入观者,实一替身耳。《歌》后的叙述,实则是明皇密遣使者访问贵妃;临邛道士鸿都客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著者有关诗词曲的精到之论,均详见其《论诗词曲杂著》一书。
俞氏对著名古典小说《红楼梦》研究的贡献尤为举世瞩目。他对这部巨著所进行的内蕴探索、审美鉴赏和考证辑佚,都具有开拓性意义。俞氏自一九二一年同顾颉刚通讯讨论《红楼梦》起,六、七十年来出版《红楼梦辨》和《红楼梦研究》两本专著,发表各种形式的论说鉴赏文字以数十百篇计,总字数逾七十万。直到晚年,他仍孜孜不倦,提出许多精到之见,认为对《红楼梦》可从历史、政治、社会各个角度来看,但它本身属于文艺的范畴,毕竟是小说;论它的思想性,又有关哲学。这应是主要的,而过去似乎说得较少。他认为今之红学五花八门,算亟盛矣,自可增进读者对本书之理解,却亦有相妨之处,以其过多,每不易辨别是非。应当怎样读《红楼梦》呢?只读白文,未免孤陋寡闻;博览群书,又恐迷失路途,摈而勿读与钻牛角尖,殆两失之。为今之计,似宜编一“入门”、“概论”之类,俾众易明,不更旁求冥索,于爱读是书者或不无小补。
文集卷三《俞平伯散文杂论编》荟集作者自“五四”迄今七十年间的散文杂论百数十篇,其中包括散文、小品、游记、随笔、札记、考据、杂感、杂论、杂记、政论、诗论、文论、书评、序跋、日记、书信、演讲等数十类,作者生平文章菁华尽萃于此编。其散文小品描写的细腻,情致的缠绵,意境的高远,词采的华茂,无不给人以劳醇的迷醉,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又恰似朦胧之中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二十、三十年代文学史家们品评他于同时代诸大家周作人的隽永、朱自清的深秀、徐志摩的艳丽、冰心女士的飘逸而外,另有自己清雅幽峭的风神独在,宛如西子湖潋滟的秋水,明媚的春山,旖旎风光,尽收眼帘。朱自清比喻其夹叙夹议的《雪晚归船》、《月下老人祠下》好比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油酥糕饼。论者称其擅长叙议相间,抒写感触,类似昔贤笔记风格,文言辞藻丰硕,带一股青果的滞涩;特别是他善谈名理,即使如《析“爱”》、《论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这类政论、文论,也并未堕入理障,而能创制成抒情妙品,其风格委婉细腻、纤<SPS=1298>洒脱、富于哲学沉思的气息与雅致的文词,正是著者近乎晚明张岱一派名士的地方。其文尤能酣畅淋漓地表现自我的人品和性格,读来率真无伪,富有情趣。
总之,此一部皇皇论著,为俞氏毕生研究心血的结晶,不仅材料宏富,且立论精审,精思卓识,创见叠出。手此一编,益莫大焉。
(俞平伯文集各卷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始陆续出版)
品书录
邓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