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艺术风气里,山水郊野的大自然之美,得不到欣赏和表现,从后代人看来,也许很不正常。但是,这里面其实没有什么正常不正常。波尔先生——丹纳《比利牛斯山游记》中的一个人物——说:“您到凡尔赛去,您会对十七世纪的趣味感到愤慨。……但是暂时不要从您自己的需要和您自己的习惯来判 断吧。……我们看到荒野的风景感到欢喜,这没有错。正如他们看见这种风景感到厌烦,也并没有错一样。对于十七世纪的人们,再没有什么比真正的山更不美的了。它在他们心里唤起了许多不愉快的印象。刚刚经历了内战和半野蛮状态的时代的人们,只要一看见这种风景,就想起挨饿,想起在雨中或雪地上骑着马作长途的跋涉,想起在满是臭虫的肮脏的客店里给他们吃的那些掺着一半糠皮的非常不好的黑面包。他们对于野蛮感到厌烦了,正如我们对于文明感到厌烦一样。……这些山……使我们能够摆脱我们的人行道、办公桌、小商店而得休息。我们喜欢荒野的景色,仅仅是由于这个原因。假如没有这个原因,那它对于我们就是讨厌的了,就象它以前对于孟泰依太太一样。”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里引了这段话,认为这显然是表达了丹纳本人的看法。普列汉诺夫把它归纳为简要的两句话:“荒野的景色由于同我们所厌倦的城市风光相反,而使我们喜欢。城市风光和经过修饰的园林由于同荒野地区相反,所以使十七世纪的人们喜欢。”
中国最早最典型的宫廷文学,是汉赋。汉赋中对帝王都城和园囿的歌颂,极铺张扬厉之能事,但是和法国十七世纪的艺术趣味大有不同。例如班固《两都赋》云: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SPS=0626>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奥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于是<SPS=1250>秦岭,<SPS=1249>北阜,挟沣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观而大起。
这里,函谷二崤之阻,太华终南之山,褒斜陇首之险,洪河泾渭之川,秦岭,北阜,沣灞,龙首,所有这些近水遥山,不仅不与西都长安相对立,而且都是拱卫着西都,包括在西都形胜的大体系之内的。张衡《西京赋》是同样的写法:
汉在初都,在渭之<SPS=0659>。秦里其朔,实为咸阳。左有崤函重险桃林之塞,缀以二华,巨灵<SPS=1647><SPS=0285>,高掌远<SPS=1671>,以流河曲,厥迹犹存。右有陇坻之隘,隔阂华戎,岐梁<SPS=0626>雍,陈宝鸣鸡在焉。于前则终南太一,隆崛崔<SPS=0305>,隐辚郁律,连冈乎<SPS=0313>冢,包杜含<SPS=1724>,敛沣吐镐,爰有蓝田珍玉,是之自出。于后则高陵平原,据渭踞泾,澶漫靡迤,作镇于近。其远则九<SPS=0309>甘泉,涸阴冱寒,日北至而含冻,此焉清暑。尔乃广衍沃野,厥田上上,实惟地之奥区神阜。
对于名山大川和帝里皇都之间的关系,采取这种审美态度,是统一的大帝国的昌隆兴盛的反映。大帝国里的一切,都是皇帝所有的。名山大川,都是天生来装饰和辅翼帝都的。后来流传的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很可以概括大帝国大皇帝的自豪感和占有欲。
汉赋里这种写法,对后代很有影响。例如左思《蜀都赋》云:
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廓灵关以为门,包玉垒而为宇,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丰蔚所盛,茂八区而庵蔼焉,于前则跨蹑<SPS=1168><SPS=0765>,枕倚交趾。经途所亘,五千余里。山阜相属,含溪怀谷;岗峦纠纷,触石吐云。郁<SPS=1498><SPS=1503>以翠微,崛巍巍以峨峨。干青霄而秀出,舒丹气而为霞。龙池湍瀑<SPS=0709>其隈,漏江伏流溃其阿。汩若汤谷之扬涛,沛若<SPS=0711><SPS=0623>之涌波。……于后则却背华容,北指昆仑,缘以剑阁,阻以石门,流汉汤汤,惊浪雷奔,望之天迥,即之云昏。……于东则左绵巴中,百濮所充。外负铜梁于宕渠,内含要害于膏腴。……于西则右挟岷山,涌渎发川。……其封域之内,则有原隰坟衍,通望弥博,演以潜沫,浸以绵雒。
蜀都并不是一统大帝国的都城,赋蜀都形胜而把昆仑、交趾等等千万里外的地方都拉扯进来,较之班固、张衡,可谓变本加厉。
汉赋中还不仅是列数名山大川的名目来作为帝里皇都的形胜,而且还能实写鸟兽草木种种自然景物。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云: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芷若,<SPS=1169><SPS=1170>菖蒲,茳<SPS=1538><SPS=1132>芜,诸柘巴苴。……其高燥则生<SPS=1501>菥苞荔,薛莎青<SPS=2383>。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SPS=1537>雕胡,莲藕菰卢,<SPS=1487>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SPS=0917>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SPS=0558><SPS=1171>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SPS=0577>犁<SPS=0538>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SPS=2170><SPS=1172>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SPS=1558>蜒<SPS=1173>犴。于是乎乃使<SPS=1174>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SPS=1901>之驷,乘<SPS=0357>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昂陵狡兽;……雷动<SPS=0776>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两兽,<SPS=0439>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缴<SPS=1175>受诎,殚观众物之变态。
原来一切草木鸟兽,都不过是帝王狩猎的场所对象,一切<SPS=0779><SPS=0773>荒野之形,不仅不足以威胁文明生活,而且所有壮士之暴怒,猛兽之恐惧,众物之变态,统统是供帝王从容欣赏的。帝力皇权对自然的征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这样反映在审美趣味上。
汉赋这种传统的写法,陈陈相因,逐渐为人所厌。于是,于此有所革新而成为文学史上的名作的,便有王粲的《登楼赋》和鲍昭的《芜城赋》。《登楼赋》云: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北边什么,西边什么,背什么,临什么,挟什么,倚什么,……似乎是汉赋习见的一套,可是忽然一句“虽信美而非吾土”翻转过来,原来说了许多,并非夸陈形胜,倒是强调了这一切都非吾土,甚至到了“曾何足以少留”的程度。赋又云:
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瓮隔兮,涕横坠而弗禁。
登高极目,所见虽远,但都是所不欲见的,且正足以瓮隔所欲见的旧乡,较之“忽临睨夫旧乡”又进一层。篇中始终以是不是“吾土”为衡量,纵使这里形胜怎么好,物产怎么丰,只因其“非吾土”,虽信美亦不足以少留,这又比《招魂》极写四方之地如何险恶,不如回来,翻出新意。而《芜城赋》云:
泽葵依井,荒葛<SPS=1179>涂;坛罗虺蜮,阶斗<SPS=2178>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SPS=1540>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寒草全衰;<SPS=1303><SPS=1303>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SPS=0307>又已颓,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这里面的鸟兽草木,不再是《子虚》《上林》等赋中供帝王狩猎娱乐的场所对象,而是陵轹文明毁灭城市的象征了。
大概一个时代人们对山川郊野的感情,除了同他是否厌倦城市风光密切相关而外,还要看当时社会国家的盛衰。在兴盛之时,人们因力量能征服山川郊野而欣赏之,在衰败之世,便因相反的原因而厌倦之,畏惧之。在中国,南朝之宫体,五代之花间,便完全埋头在宫闺之中,正是衰败之世的必然现象。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七日
读书小札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