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是我国近代最大的学者之一,作者在书中总结了他在史学、文学、美学、哲学等方面的成就,在诸多方面,他都有承前启后、开一代风气的巨大作用。他的许多研究成果,至今仍是治史学、文学、美学者所不能忽略不计的;然而,他的学术工作,到五十岁就彻底终止。在动乱的几十年间,能“随意”驰骋于哲学、美学、文学、史学之间,而所到之处,无不立下自己的丰碑,则非有惊人的聪明才智和刻苦的钻研精神,是不可想像的。
然而,学者当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学者”亦是“学人”,而“人”则是具体的、复杂的、有矛盾的。万物都有各自的“性”,但“人”似乎是一个“例外”,没有抽象的“性”,只有具体的“性”,所以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各种关系随时代而变,个人则由各人在这种关系中的地位而定。这样,王国维不是一个抽象的“学者”,不是“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这类概念所能穷尽他的;而相反,他作为“学者”的“学问”,时常还是受他作为“学人”的具体情况左右的。他的“思”、“史”、“诗”是他的“存在方式”,而不光是一种“学问”。这种情形,在王国维身上是很突出的。
王国维生当中国近代史上大变动时期,现实社会中的种种“问题”,迫使有思想、愿思想的人去“思考”,迫使有感情、敏感的人感到矛盾和不安。王国维的学者生涯以“哲学”而始,当非偶然。
元晖同志的书告诉我们,“王国维在三十岁以前是一个哲学家,三十岁以后的二十年是一个文学家和历史家。”(第255页)王国维初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读不懂,转而读叔本华的书,于《世界是意志和表象》的批判康德部分,领会了康德的思想,这样再读康德,觉得读懂了,而且认为再不懂的地方,正是康德自己不通的地方。
应该说,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一下子读不懂康德,是绝无奇怪的。记得我在学校于郑听老师指导下做康德的论文,那本《纯粹理性批判》也如同“天书”一样,还是靠了桑木严义那本粗浅的论康德的书,才使论文得以“蒙混过关”。参考叔本华读康德当然也是一条路子,因为叔本华的书写得比康德清楚明白,德文也好;但王国维一下子就被叔本华吸引住,则不能不说有他自己的选择了。
我们知道,康德和叔本华不但在学说内容上,而且在治学方法和学术精神上是完全不同的。在学术内容上,康德与叔本华哲学在根本上的不同和对立,是大家常研究的题目,如康德的理性主义,叔本华的非理性主义等等,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在学术精神上的不同,即康德似侧重于以学术的态度来看待生活,而叔本华则侧重于以生活的态度来对待学术,康德为一“学者”,而叔本华则为一“学人”。“学者”亦为“学人”,已如前说,不过康德把他对生活、社会(当时主要是法国大革命前后欧洲之局势)的看法、感受,大都化入他的哲学性思考、著述中,成为他的学术工作的内容和内核;而叔本华——以及尼采则将哲学性的学术工作,当成他自己生活的一个部分,以全身心的情感和热情来“拥抱”自己的哲学,大有与自己的“哲学”“共存亡”之势。这样,叔本华、尼采老把生活的痛苦带入学术,终于在挣扎中以毁灭自己的生命为了结;康德则不然,他尽管在哲学性思想方面相当激进,但在自己的生活上却很平静,很平常。他甚至在受到外部压力时,能巧妙地以“作为学者不放弃自己观点;作为臣民则理应服从”来应付那“缄默令”。康德把生活当作一个学术研究的对象,以理智、冷静的态度去观察、分析、研究它;叔本华、尼采把学术工作当作自己的生活,把学术上的矛盾,当作实际生活中的痛苦,终于不能自拔。康德的著作,使人头脑清晰,生活净化;叔本华、尼采的著作,则夺人魂魄,移人性情。
叔本华、尼采以诗人的气质来治哲学,以诗入思,对所思之“问题”,怀有无限感情,可为之生,亦可为之死;康德则以哲人气质来谈美学、艺术和诗,所以他在《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之后,尚要有一个《判断力批判》,以理性之批判态度,对待“美”、“艺术”和“目的”(意义)。在康德,“天才”只限于“艺术”,而常人亦可领略“美”之“意义”;“天才”是人间“宠物”,可遇而不可求,这是康德客观冷静的态度;叔本华、尼采之“天才”、“超人”之说,固出自康德,但在旨趣上则很不相同。
王国维三十以后,绝口不谈哲学,其原因不是外在的,而纯属内在思想上的。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说,他放弃哲学的理由为哲学的学说大都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爱,以此来说明他情感与理智的矛盾,是很深切的。他把“形而上学”、“伦理学”、“美学”看作一个“可爱”的领域,则以情感的态度来对待它(们),是很明显的了;但他的理智又告诉他,这些“可爱的”“思想”,往往“不可信”,而那些实证的哲学,如斯宾塞,却又缺乏形而上那触及宇宙、人生最深层处之感人力量,“可信”而“不可爱”。
启发王国维体会到这个矛盾的,恐怕仍是康德。康德是指出、揭示“形而上学”作为知识体系“不可信”最有力的哲学家。他把形而上学传统上一直确信的“本体”、“神”、“意志自由”、“无限”、“绝对”等等,都以非常确实的方式指证为都只是一些“观念”,而不是实实在在的科学知识。然而,康德并没有说那些“观念”绝不可信,恰恰相反,他认为那些“观念”只是在“知识”上不可信,而作为整个人类的生活来说,不但可以相信,而且应该相信。我们知道,康德曾经提出过三个问题:我们(人类)可以“知道”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能“希望”些什么。这最后一个问题,即是“相信”人类理性的至高无上的“至善”,使一切知识和行为最后有一个意义和规范。所以康德哲学恰恰在限制知识,而为“信仰(信念)”留上地盘。康德这个“信仰”,并不是情感需要“寄托”、“慰藉”,而是一个理性的“悬设”,既是可爱的,也是可信的,是一种理性的爱。
王国维缺乏这种素质,他的“爱”,停留在理性的彼岸,失去理性的根基,而他的“信”,则只限于具体的、实证的知识,殊不知这种知识自古希腊以来,就常被指出是变幻的,不可靠的。“信”尚不及,何谈“爱”哉。
王国维终身都处于“信”与“不信”、“爱”与“不爱”的矛盾之中。不但社会动荡,世事艰难,更重要的是在思想上、精神上没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那才智过人、情感丰富的精神世界,竟是一个比现实生活更为激烈、更为不安、更为痛苦的领域,最后终于不堪忍受而崩溃。他在放弃那个“可爱而不可信”的“哲学”之后,按他的“自序”说,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得直接之“慰藉”。他作诗词,并想写剧本,虽然他对所作之词,自视甚高,但戏剧创作却未曾尝试,于是他的工作转向了历史的研究,其中包括对文学的历史性研究。在历史的领域里,他的成果最多,多从考古、考据入手,“信”则“信”矣,不知可曾找到“慰藉”,更不知可爱不可爱。
我想,自从王国维研究重点转向历史考古、考据的研究之后,他的精神领域中的分裂和矛盾就进一步加深、加剧起来。在他作为学者工作时,是一个严肃的、冷静的、勤奋而又充满才智的科学家,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他的精神世界充满了痛苦,“爱”那些明知“谬误”、不可靠的“哲学”,“爱”那些教人悲观、教人发疯的学说,“爱”那些封建愚昧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已明明是不可信,不可靠,因而他所爱的是一些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东西。明知没有“希望”而偏又“爱”之,其痛苦可想而知。
王国维三十之后讳言哲学,要和叔本华、尼采分手,原本未尝不是好事,但他并没有在文学、历史的研究中体会出一种新哲学去代替它们,他似乎没有“爱”上任何一种新哲学,因而可以说他老处在“旧情难忘”的地步。不错,在他的史学研究中,看不出有多少叔本华、尼采的影响,但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内心,这种哲学却会像幽灵那样纠缠着他。所以“可信的不可爱”、“可爱的不可信”固然是他三十岁时的自述,但这个矛盾是他一生困境的最清楚的概括。试想,一个聪明绝顶、感情充沛的人,精神上总处于“无希望”的悲观境地,能够维持多久,可以想见。
王国维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自沉于昆明湖,时年五十周岁。对于王国维此举的解释和评价,一直有许多说法,研究起来,亦颇费篇幅。元晖同志书中不为贤者讳,批评了王国维的封建忠君思想,也对如此成绩卓著的学者的早逝表示惋惜,我想这种态度是实事求是的,也是公允的。
如前所说,学者也是一个生活中的人,而作为一个具体的活人来说,有些事,有些念头,不是很容易弄清楚的,我们只能言其大者。王国维自沉的具体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要立案审查起来,一定是比较复杂的,但我们可以肯定他是“有自杀动机”的。诸家所云,如王、罗交恶、罗氏逼债、年前丧子……可能都有些关系,促使他感到“无希望”到了极点。但从当时情形看,清廷彻底崩溃,北伐军即将入京,恐系主要导因,尤其是当时北京对北伐军的某些传闻,有人把王国维列入将被惩处的名单之内等,对这样一个内心已很矛盾痛苦而又敏感多虑的“学人”来说,犹如大祸临头,为免“再辱”,则一死了之。“清廷”真的成了一个极端的“可爱而不可信”的东西;尽管王国维和那个“东西”并没有什么实际上割不断的关系,只是精神上难舍难分。同时,还因为他未曾把那可信的东西当作可爱的东西,于是那个“可爱的”东西眼看彻底覆灭时,在生活中则“一无所爱”。失去了信念,失去了希望,因而失去了未来。没有未来的生活,即是生活的终结,则是死亡。
按实际情况来看,王国维固然是忠于清室王朝,但并未参与多少政治活动,而且事实上,辛亥革命后,他也还继续从事学术工作,设想北伐军入京,如果政策掌握得好,尽可以批评他的保皇封建思想,但学术工作还是可以做的。王国维走此绝路,可能是对北伐军的政策没有把握,但却反映出他对自己所正在做的学术工作,放弃得过于轻率。就做人来说,生死莫大焉,但就学术工作本身来说,则只能求生,不能求死。
学者的天职在做学术工作,但一息尚存,就要工作下去。要有这种境界,最好要在学术工作本身寻到一种理智上的“慰藉”和“寄托”。“学人”不可能使自己所爱的都变成可信的,但却可以使可信的变为可爱的。爱科学,爱艺术,一句话“爱智慧”。在古代希腊,“爱智慧”原是“哲学”的本义,“哲学”在追求“真理”、“真知”中获得一种乐趣和慰藉,在“思”中体会出“诗”和“史”的意义,有所“寄托”,求精神之平衡和健康。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国维三十以后与哲学绝交,固使他集中精力治史而成绩斐然,但放弃哲学的探索,未尝不是一大损失。
从王国维早年的哲学论文来看,我觉得他那种对研究哲学缺乏自信的态度,是他的性格多虑和脆弱的表现,而并没有多少客观的根据。他的哲学论文,出自二十多岁青年人之手,可说是难能可贵的。他对叔本华哲学以及通过它对康德哲学的理解是相当准确的,结合到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性”、“理”等观念的阐述和发挥,我想也还是有所见、有所得的。当然,王国维的要求很高,在哲学上要成大气候,我们固不敢逆料,但对进一步深入研究已有扎实的基础,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可惜他放弃了。他放弃了哲学,也就放弃了精神上的信念,因为叔本华、尼采的学说只会使人破灭信念和希望,而他那考据式的治史方法,又不能使那已受哲学熏陶的思想平静下来。设想王国维如不放弃哲学之思考,尽可不必以哲学为专业,而仍集中从事史学之研究,或可于此悟得理智之作用,从而真正摆脱叔本华、尼采无理性、无信仰学说之束缚,于理智性学术研究工作中求一安身立命之处。尽管这种学术性工作,未必能完全改变他在政治上的封建思想,但却可以使他更加珍爱自己的学术工作,不至寻此短见。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是“好”、“坏”、“忠”、“奸”等概念所能涵盖得了的。“好”、“坏”、“忠”、“奸”也反映了某种社会关系,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学者”也是这个关系中的一个环节,对全社会来说,固不是最主要的环节,但对有组织、有分工的文明社会来说,也是不可少的。随着社会的进步,社会上有知识的人(学人)越来越多,但专门从事学术工作的人(学者)总是少数。百工各有自己的使命,学者亦自有天职。学者有自己的工作,以自己的学术成果为社会服务,为子孙后代服务。学者固在生活之中,所以也是学人,但学者以学术眼光看生活,则知、情、意无不各得其所,古今之世变,无不在历史之规律中。王国维作为“学者”,仍不脱“学人”之气质,而作为“学人”,他在社会关系中则是属于封建忠君那一方面的,尽管这个关系,是思想上多于实际上的。令人痛心的事实是:那些王公贵胄、政客要人,或可摇身多变,左右逢源,独有学人王国维反而不愿变,自愿成殉葬品、牺牲品。固然历史自有公断,当今论者大都肯定“王国维不是职业政治家,也不是社会活动家,而是一位学者”(聂振斌:《王国维美学思想述评》,辽宁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但抚今思昔,审慎度势,总令人感慨万分。
叶嘉莹教授说:“像静安先生这样一位天资优异的学者,如果能生当安定太平之世,使他可以尽毕生之力专心致志于学术之研究,则无论于文学哲学的开新之研究,或历史文化的考古之研究,他都必然会给我们留下更为辉煌伟大的成就乃是可以断言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对一代学术巨子的惋惜,元晖同志的书也有同样的感情。我在这里想要为叶嘉莹教授补充的是:世事的纷繁复杂,社会的治乱,是学者很难左右的,因为学者只是社会组成中的一小部分,其对社会的影响,也许可以是比较长远的,但常常不能当下有力的,这样,学者为最大限度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就需要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以学术为重,坚守自己的岗位,努力从事自己的工作。这样说,并不是要学者脱离实际,闭门造车,而是要在自己的学术工作中,运用先进的立场、观点、方法,提出先进的学说,以服务社会的进步。从康德到黑格尔这些德国古典哲学大师,其中费希特的社会活动多一些,但没有一个职业的社会活动家,而马克思却说他们的哲学是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
然而,在王国维身上,“学人”与“学者”是分裂的,他生活在一个极端的矛盾状态中。王国维的自沉,不仅在实际上终止了他的学术工作,而且也是在思想上放弃了他的学者的使命。
我想,元晖同志书中批评王国维的自沉,惋惜他终止了尚有远大前途的学术工作,其意义也在于此。陈元晖本人是学者型的老同志。记得六十年代在农村,他身边常带一个很大的笔记本,说他每天都读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做笔记,给我的印象极深。回城后,元晖同志研究康德哲学,出版了专门研究著作。如今年事已高,但仍著书立说,不减当年。《论王国维》就是他近年来的研究成果。元晖同志以学者的精神来看王国维,必定会在充分肯定他的学术成就的同时,对其自沉所反映出来的弱点表示批评和惋惜。
“学者”以“学”为自身的存在方式,只有在不能为“学”,无法为“学”的情况下,才是学者的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个意义下,我们当可以说,在任何情况下,学者须紧握手中之笔,犹如战士须紧握手中之枪。
一九九○年七月十八日于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论王国维》,陈元晖著,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一月第一版,4.00元)
叶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