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诗意”的文章和“亲切”的作家之间,理该有一种逻辑的关联,只是伍尔夫夫人未作阐述。也许她相信既有“风格即人”这句名言在,读者不难从兰姆的随笔中获得自己的体会。欣幸我们现在已有一本《伊利亚随笔选》了,它是从《伊利亚随笔》和《随笔续集》两书中选译“可以大致代表兰姆所写的各种题材的随笔作品三十二篇”编成的。
译序介绍了作者的生平大略,说他出生于伦敦一个律师的佣人之家,七岁时进入为贫寒子弟开设的基督慈幼学校念书,学拉丁文成绩优异,是一名高材生。只是有口吃的毛病,想不到竟为此被剥夺了上高等学校的机会,成为终身恨事。由于家境困难,他十四岁就开始食力谋生,先在南海公司,后在东印度公司,整整做了三十六年职员,到五十岁退休。——五十岁,在我们不是叫作“如日方中”吗?谁料得到查尔斯·兰姆的余年已经只剩下九载了。
选集中第二十六篇随笔《退休者》便是一八二五年兰姆五十岁的时候所作。文章开头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看官,如果你命里注定,将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即光辉的青春,全部消磨在一个沉闷的写字间的斗室之内,而且,这种牢房似的生涯从你壮盛之时一直要拖到白发苍苍的迟暮之年,既无开释,也无缓免之望,如此度日,忘却了世上还有所谓节日假日,即使偶尔想起,也不过把它们当作童年时代特有的幸福而神往一番,——这样,也只有这样,你才能体会到我现在获得解脱的心情。
要在这么二百来字的引文中马上寻觅到诗意和亲切感,那是徒劳无益的。但这一个开头确实很有情致,引起你往下读的兴会,还令你想象在读完这篇随笔后,可能对它的作者会有相当的理解。他说过,以前他的那管鹅毛笔,“整个上午陷在数字、号码堆里,像马儿在杂沓密集的车马群中艰难前进”,因之,“下班回家,对于读书就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他曾经“每天要到账房里上班八个、九个、甚至十个小时”。这真叫人怜惜,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兰姆,是出色的《伊利亚随笔》的作者。他还曾以旁观者的口吻写了一篇伊利亚的《行述》,说“那些笨重的大账簿,在那里边,他用非常工整的字体密密地写满了数字——按说,跟他那印成铅字的稀稀落落几篇文章比较起来,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全集’”!
如今,他退休了,虽则夕阳衔山,毕竟卸去了羁绁,可以任情踯躅芳草了。他说,“如果遇上烦闷的日子,我就用读书来排遣。不过,现在我不像过去那样了,从前由于时间不属于自己,只好在冬夜烛光下发狠苦读,把脑筋和眼睛都累坏了。”而“现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多得简直无法处置。我像一个缺乏时间的穷汉突然暴发,拥有一大笔收入,变得家财不赀——我需要一位好管家,好监督人,替我管住这些时间财富。”想一想五年之前他的《除夕随想》:“花费片刻工夫,短短时间,我都感到吝惜,好像守财奴一样花几个小钱也觉得心疼。年岁愈是减少缩短,与之成为正比,我也就愈加看重那一小段一小段的岁月片断,恨不得伸出我那无济于事的手去挡住那时间的巨轮。”
其实,即使退休之后,他也并非真能如此优游,他还要照看一位长他十岁的姐姐,老姑娘玛利。玛利有遗传的疯癫病,不时发作,为了不使她流离失所,他终生不婚,与姐姐相依为命。“我希望把我们的余年加在一起,由两人平分,共同享受。”像这样白首同归的梦,使读者的心弦为之震颤,当然不止是他长日的忧思了。可是更使读者掠愕的则是他如下的表白:“在我一生中所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如今我一件也不想取消。对它们,我不愿有任何改变,正如我不愿改变一部构思巧妙的小说中的情节。”
说得好!跌跌撞撞的人生经历要是一笔勾消,也就不会有亲切的兰姆和诗意的随笔了。读者所不能释然于怀的是:一旦伦敦的拍卖行挂牌拍卖南海公司和东印度公司一百七十年前的笨重大账簿,纵然有行家鉴定其中“非常工整的字体”确实出于兰姆手笔因之愿意高抬价码,也终于无济于事,抵补不了即使一页半篇的《随笔》了。
这篇《退休者》里留下了一个警句:“人生在世,总不嫌自己时间太多,也不嫌自己要做的事太少。”只是读到这里,未免令后人心中不得宁贴,想起他早年的俏皮话:“在办公时间内你还可以往那些多余的表格、无用的大张包装纸上写下你那些十四行、讽刺小诗、甚至小品文的构思——这么一来,账房里的边角下料便在某种意义上自然而然地成了培养作家的有益材料。”——岂不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吗?
此书前有“译序”,后有“附论”,每篇有扼要的题解和简注,对阅读兰姆“古雅蕴藉”(梁遇春语)的文章大有帮助,译文也颇能传达出那么一点韵味来,足见译者下了不少的功力。
(《伊利亚随笔选》,查尔斯·兰姆著,刘炳善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第一版,2.5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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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