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齐如山的名字,还是五十年前偶然买到他写的《戏班》,《上下场》的时候。我虽然对旧戏有点兴趣,但这两本书却并未细读,觉得这类“学院派”的研究著作是过于严肃。但也不能不佩服,一向被视为“小道”的旧戏,居然有人下功夫进行系统的研究,而且是无所依傍开辟荆棘的研究,没有识见与毅力是不行的。
齐如山是梅兰芳的挚友和合作者,他们有二十年共同工作的历史,梅的艺术成长是得到齐如山的不少帮助的。四十年前梅兰芳开始写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齐如山已经定居台湾。当时海峡两岸的形势,不能不引起下笔时的顾忌,可是梅先生决定还是按照历史的真实来写,在他的《四十年》里,有关的人物,应该提到的都要提到,这不只可以看出梅实事求是的精神与勇气,同时也说明了他做人的厚道。只要是对他有过影响,给过帮助的,都不被忘记。《四十年》于一九五一年出版,一时成为畅销书而且远播海外,住在台湾的齐如山一定是看到过的,恐怕也是促成他写回忆录的一个重要原因。齐如山的回忆录写成于一九五四——五五年,是十大册《齐如山全集》的第十册。书中没有一字涉及《四十年》,但不难发现对同一史实有时是存在着不同的表述的,这就是使读者在对读两书时感到有趣的地方。
《齐如山回忆录》是一本内容丰富的书。作者写他的幼年,参加秀才考试,入同文馆,庚子义和团和洋兵入京,去欧洲,参预反清运动,都是亲自经历的见闻,以当事人记当时事,是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的。作者因出身同文馆,有机会和洋兵接触,后来还做起了洋庄买卖,这就使我们想起刘铁云,赛金花这种人物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正是当时某些“维新派”可能走上的道路。无论对此作怎样的评价,所提供的史实总是珍贵的。作者还花了不少笔墨记下了许多北京的风土习俗,对晚清以来官场、坊肆、人民生活都有极好的描绘,在近代笔记中是少见的。他的眼睛向下的广博兴趣是使他能写出这些篇章的主要原因,也是他研究戏曲,创立国剧学会的重要动力。
齐如山说他自己最早是反对旧戏的,“我于民国二年,曾写过一本书,名曰《说戏》,是完全反对国剧的。”“岂知研究了几年之后,才知道国剧处处有它的道理,我当时所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完全要不得的,是外行而又外行。”这是一个大转变。他的研究戏曲,最早也是从书本入手的,可是找来的都是《燕兰小谱》,《明僮录》之类,全是继《品花宝鉴》而起的赏色评腔之作,对研究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这些书多已收入张次溪编的《燕都梨园史料》,用处自然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但它们所反映的是另一种社会现象,于戏曲本身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齐如山后来就转而向演员请教,向名演员也向一般演员包括后台管水锅的人请教。还注意他们平日议论谈天,得到的东西更多。他问过谭鑫培五次,“他都没有答出来”。几十年功夫,认识戏界的人有四千人左右。就靠这种访问请教,积累了大量笔记,他后来有关旧戏的著作,很大程度上就是整理、提炼,总结这些材料的成果。
《回忆录》中有“名角谈话”一节,是从他的访问笔记中选出来的。现在抄一条在下面。
“从前看到各脚绺胡子的情形不大一样,但我分不清都是应该怎样绺法,问过许多人,都说不一样,例如扎髯,则必须掏,大致可以说都知道,但都说不出肯定的话来。一次问到名净黄润甫,他立刻就说,‘绺髯,掏扎,胡拉满’。请看他有多科学,多有传授(胡拉乃北方的话)。如今台湾随便了。黄三跟着又说,‘咳,齐先生,唱戏这个玩意儿,细汉子不干,粗汉子干不了哇。’他这话很感慨。”
这是很简洁生动的记录,写出了与演员对话的神态口气。他说,
“国剧的原理,有两句极扼要的话,就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凡有一点声音,就得有歌唱的韵味,凡有一点动作,就得有舞蹈的意义。”
看来简单的两句话,其实是颠扑不破的。
齐如山最初作为梅兰芳的观众,每看一戏总要给他写一封信,对演唱提出自己的意见,这种信前后一共写了一百多封,在回忆录里只摘录了谈“汾河湾”信的一部分。信中批评梅在窑门一场,闭门以后,脸朝里一坐就不再理会在窑外的薛仁贵了。认为这不合理。接下去就给柳迎春在静听仁贵的每句唱词时试拟了相应的身段。这纯粹是一个细心的外行观众的观后感,根据的也只是人情物理,并非什么老伶工的传授。梅对这些意见都合理地接受并作了改动。这以后就从相识而合作。他写下了所编新戏的一个简目:《牢狱鸳鸯》,《嫦娥奔月》、《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天女散花》、《洛神》、《廉锦枫》、《俊袭人》、《一缕麻》、《西施》、《太真外传》、《红线盗盒》、《霸王别姬》、《生死恨》、《木兰从军》、《凤还巢》、《童女斩蛇》、《桃花扇》、《麻姑献寿》、《上元夫人》、《缇萦救父》、《春灯谜》、《空谷香》。除了三四出外,差不多都是特为梅兰芳编写的。在许多场合,他又是集编导于一身的。他还有一节话,
“按我给兰芳编这些戏,从前没有对人谈过,所以大家多不知,有的人说编戏者不只我一人,其实并无他人所编,倘他人所编,则我也不该掠人之美。……不过其中也难免有别人一点半点笔墨。如《木兰从军》的‘折桂令’一曲及《天女散花》的‘风吹荷叶煞’一曲,都是福建人王又孟所编……”
这些地方齐如山就说得不免简单绝对了些。现在试以梅的重要剧目《别姬》来看,齐如山说,
“还有《霸王别姬》一戏,我编好本为兰芳与李连仲合演,因故未果。……后杨梅合班,又重排此戏,我把两种本子(按另一本为同治年间的《楚汉争》)合起来又改了一次,交他二人另排,小楼念‘力拔山兮’四句,向来坐着念,我给他添上身段,‘别姬’一场也给他们排了几次。”
在《四十年》里,所记就更详,
“我们新编这出戏定名为《霸王别姬》,由齐如山写剧本初稿,是以明代沈采所编的《千金记》传奇为依据。……他另外也参考了《楚汉争》的本子。初稿拿出来时场子还是很多,分头二本两天演完。这已经到民国十年的冬天,我们开始准备撒‘单头本子’排演了。有一天吴震修先生来了,……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后说,‘我认为这个分头二本两天演还是不妥。’这时候写剧本的齐如山先生说,‘故事很复杂,一天挤不下,现在剧本已经定稿,正在写单本分给大家。’吴先生说,‘如果分两天演,怕站不住,杨梅二位也枉费精力,我认为必须改成一天完。’他说到这里语气非常坚决。齐先生说,‘我们弄这个戏已经不少日子,现在已经完工,你早不说话,现在突然要大拆大改,我没有这么大本事。’说到这里就把头二本两个本 子往吴先生面前一扔,说,你要改,就请你自己改。’吴先生笑着说,‘我没写过戏,来试试看,给我两天功夫,我在家琢磨琢磨,后天一准交卷。’”
结果是吴震修勾掉了原本中不少场子,由大家一起再加以润色加工,才写成不满二十场的初稿,仍旧是臃肿的,后来在长期演出过程中又做了不少压缩,最后成为梅晚年的演出定本。
关于霸王念“力拔山兮”时身段的创造,《四十年》中也有更详的记述。初演以后,梅和冯(幼伟)、吴(震修)、齐(如山)、姚(玉芙)五人去杨小楼家拜访,谈话中杨问起对演出的意见,吴震修说,
“项羽念‘力拔山兮……’是史记上的原文,这首歌很著名,您坐在桌子里边念好像使不上劲,您可以在这上面打打主意。’杨先生轻轻拍着手说,‘好!好!我懂您的意思,是叫我安点儿身段是不是?这好办,容我功夫想想,……’”
这底下《四十年》还记下了杨小楼的女婿刘砚芳的一节谈话,
“从第二天起,我们老爷子就认真的想,嘴里哼哼着‘力拔山兮……’,手里比划着。我说,‘这点身段还能把您难?’老爷子瞪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这是一首诗。坐在里场椅,无缘无故我出不去,不出去怎么安身段?现在就是想个主意出去,这一关过了,身段好办。’老爷子吃完饭,该沏茶的时候了,掀开盖碗,里头有一点茶根,就站起来顺手一泼,我看他端着盖碗愣了愣神,就笑着说,‘啧!对啦,有了!’原来他老人家已经想出点子来啦,就是项羽把酒一泼,趁势出来。”
这是很精彩的记述,笔墨生动地传出了人物的口风神气,活脱地写出了一位老艺人进行艺术创作时的精神活动。在这里还可以看出齐如山的回忆录与许姬传所记的《四十年》, 在文字上都带有自己的特色。他们好像都没有受到五四以后新文学的影响,是直接从旧小说那里吸取营养找到范例的。记得姬传就和我谈起过这个。他提起过《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他以为记录梅先生的谈话应该用另一种笔墨,流行的报刊文字是不合适的。我赞成他的意见,觉得这确是一种新颖的风格,虽然它的来源是旧的。
对比了齐如山的回忆录与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大致可以说,梅的许多新戏剧本,最初的提纲,初稿,多半出之于齐的手笔,剧本词句则并非出于一人。也就是说,梅的戏大致都是集体创作,是梅自己和许多朋友的共同心血结晶。这是从创作新戏开始逐步形成的一种工作方式,后来就一直沿续下来。这是一种很好的创作方法,但又不同于一般的集体创作。那要点应当是尽量发扬了艺术民主,创作过程就是自由论争的过程,最后由表演者自己斟酌取舍,加以体现。齐如山并不否认旁人的议论,说他拿梅兰芳做试验品,事实上这种说法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但把梅说成完全听任别人摆布则是不恰切的。梅的成功的重要因素是善于团结能给他以帮助的一切人,能吸取一切可能的艺术营养,为己所用。在取舍之间,他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的,这才是一位伟大艺术家的真本领,忽视了这一点是不对的。
梅演出《思凡》之前,曾请乔惠兰排戏,据齐如山说,乔只能指点戏中的“地方”,而没有身段。“我看过之后,从新设法宗着他的地方,回想幼年看过的情形,再按着该剧词句的意义,安了许多身段,比旧的还多,可以说每句都有,演出后大受欢迎。”这就说明,梅演《思凡》,已不是死守着传统,而是一种新的创作了。《四十年》里在《思凡》一节里,详细记录了全剧的部位身段,并说过一段总结性的话,
“昆曲的身段,是用它来解释唱词。南北的演员,对于身段的部位,都是差不离的,做法就各有妙巧不同了。只要做得好看,合乎曲文,恰到好处,不犯‘过与不及’的两种毛病,又不违背剧中人的身份,够得上这几种条件的,就全是好演员。”
这是很宽的尺度,给了演员以很大的创作自由。但也有约束,那就是一切以情理为依归。舞台上并没有一定不可改动的成法。梅有许多学生,十分用心地学习老师的表演,在台下用小本子记下了一腔一句,一招一式,却往往发现有许多细微的声口动作,几次都是不一样的,因而感到困惑。其实这样的学习方法,并不是对前辈真正的尊重。他们忘记了“学我者死”的告诫。齐如山也是很重视前辈的典范的,但他实在并不恪守旧套,这从他排戏的方法可以看出。他也不笃信老艺人的一切,如谭鑫培的“南阳关”他就觉得处理得不好,因为唱腔的风格与人物不合。他又说过杨小楼的“夜奔”,“身段就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他又说在南通听到当地戏曲学校的师生对梅演“游园惊梦”的评论,可真了不的, 每一句都给形容出来。可见梅的昆剧与南昆已经有很大的距离了。
《四十年》三集谈“别姬”的舞剑,梅先生说,他在“排戏”之前,曾学过武术里的太极剑,又学过“群英会”的舞剑和“卖马”的耍锏。但在“别姬”里武术的东西用的比重很少,“主要还是京戏舞蹈的东西。其中还有一部分动作是外行设计的。其中齐如山就出了不少点子,姚玉鞭曾说过,‘齐先生琢磨的身段有些是反的。’我说,‘有点反的也不错,显得新颖别致,只有外行才敢这样做。我们都懂身段有正反,也不会出这类的主意。’”这是很有意思的话,很能说出艺术创作的微妙和艺术家宽容的重要。
在梅兰芳移居上海之前,曾与齐如山有过一次长谈。齐郑重地对梅说,
“倘有人怂恿您改良国剧,那您可得慎重。……因为他们都不懂国剧的原理,永远用话剧的眼光,来改旧戏,那不但不是改良,而且不是改,只是毁而已矣。有两句要紧的话,您要记住,万不可用话剧的眼光衡量国剧,凡话剧中好的地方,在国剧中都要不的,国剧中好的地方,在话剧中都要不的。”
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听来似乎是出于极端顽固的保守主义者之口,但其实是有道理的,虽然不免说得绝对了些。
关于布景,他的意见是“要知道中国的旧戏,没有一出戏可以加入布景的。”他举“御碑亭”中的亭子与“碰碑”中的碑为例,说“其实哪一个演员也不管这个亭和这个碑,简单着说,就是没用。”
“国剧因为随场都是流动的,不能有布景,……而无形的山河房屋等等却时时用的着,且不可少。”他举例说明,河总是偏于下场门一边;河岸则大半在上场门一边。如《打渔杀家》、《回荆州》等剧萧恩与孙夫人等上下船都是如此。“至于河,则上船后行船便满台都是河了。”楼梯永远在下场门一边,“上了楼之后,则全台都是楼了。”这种安排,都是有规矩的,观众大都不甚注意,但有条不紊,不能错一点,否则舞台调度就讲不通,一无是处了。
齐如山在去台之前,曾在上海与梅兰芳重见,他们讨论了梅所拍的影片《生死恨》,齐如山进一步说出了他的看法,认为要把京剧搬上银幕,必须先懂中国戏,这样无论怎样改动,也不会出了京剧的原理,否则一动就会出毛病。“比方你所说到时候须最近的镜头,按西洋摄近镜头,必是哭笑气等等的这些情节,哭时满脸是泪,情景逼真,在国剧中则万要不得。因为国剧的哭,是歌式,舞式的哭,简言之曰艺术的哭,绝对不许真哭。……哭的艺术的表现,在于袖子拭泪的姿式,在于脖颈曲就袖子的姿态,在于腰身曲弯形式。我想你们摄近镜头,绝对不会注意到这种地方。”
近镜头还常用在人物发怔的时候,
“国剧之发怔,眼神固然也要紧,但其美观能得好的地方,全在用手指摩腮颊,而手指之姿势最关重要,大致是用中指摩,食指靠于中指,小指微伸张。并且还须上身往后往外微闪,而头则往前微低,如此才是不明白而发怔姿式。”这一切,齐如山认为导演家是看不到也说不出的,因此也决拍不出国剧真正的精华。关于布景,他还说了一句决绝的话,
“无论什么样的布景,于国剧总是有损而无益,甚至把国剧完全毁掉。”
总之,他是认为,只要稍稍牵连到话剧写实的办法,国剧就算是毁了。
这些看来有些稍过偏激的议论,是值得慎重考虑的。解放后我们拍了不少戏曲片,其中也多多少少使用了布景。但一般说来,效果并不理想。有时在真的花园里拍戏,景是真实的,但在中间歌唱做身段的演员,就像关在蛐蛐罐里的蟋蟀似的显得那么不自然,歌舞化的程式与真实的山水林石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周信芳的名作《徐策跑城》中有许多繁复的身段,表现人物在奔走中的焦急失措,但在像真的城楼宫阙间进行,夸张的身段就变得十分可笑,使观众怀疑徐策是不是发了疯了。周信芳的《乌龙院》中“刘唐下书”一折,因为在酒楼中安置了真的楼梯,演员就不得不放弃了极为精彩的与刘唐携手登楼的表演。而真实的爬楼梯,是说不上有任何舞蹈之美的。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不兴起京剧给毁了之感的。至于怎样恰当地运用中景和近景,摄取人物情感交流的场面,也是不易解决的,不只如齐如山所说特写的局限性而已。正如梅兰芳所说,“如果不加考虑的随便使用布景,在京剧领域里这种根本矛盾的例子俯拾即是。”梅的结论是,“整个分析起来,我看不只是京剧,而是中国戏曲不宜于都用布景。总之戏曲在某一出的某一场,布景道具和表演不发生根本矛盾时,如同传统使用砌末性质一样,灵活的使用布景道具是可以的。当然完全不用布景也可以的。如果每一出戏都要始终使用布景道具就必定为此自困。”
这是梅先生通过长期的舞台实践做出的结论,是值得戏曲工作者认真思索的。
《齐如山回忆录》初版只印了六百二十本,不能不使人慨叹。不知道包含在十大本《全集》中其他著作,特别是有关戏曲和民俗的著作,能有重印的机会不?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有识见有魄力的出版家来担当这一困难的任务了。
一九九○年六月七日
(《齐如山回忆录》,宝文堂书店一九八九年月第一版,4.95元)
书林一枝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