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忘记了她的名字。也许是叫菊花吧?那时我家从外地回到小县城老家还不久。她随着她的父亲从几十里外的乡下带了点土物来看我们。我大约只有五六岁。她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是当时全家唯一的小孩子,还是那古老房屋里的唯一的男的,哥哥侄子在外地没有回来。我母亲见到她的父亲时几乎掉出眼泪。那个人曾经远奔外省去找我的父亲求职,给我家做过几年厨师。此时他再来我家,我父亲已经不在世。在我生下来的第二年,我还未满周岁,他就抛弃我们离开人间了。这个乡下人见到我时非常高兴,连声说我长得像我父亲。这话当然不能安慰我母亲,只能引起她伤心。我的兴趣全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第一次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而且是女的。她的小辫子上还扎着小小的野花。一见面就很熟。她带我到门外菜园中和麦田里,告诉我什么草,什么虫,这样,那样,全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新鲜事。那时我母亲和她父亲不知讨论过一件什么事,说的话我全听不懂。我很盼望这个小朋友能留下陪我玩,免得天天除了背书就没有事做,也不许独自出大门。可是她只住了两三天就随她父亲走了,说是家中只有她母亲和很小的弟弟,不放心。
第二次见到她时,我已经有七八岁,她也过十岁了吧。仍然是同她父亲一起来,仍然梳着辫子,扎着野花,仍然和我一起出门玩,可是我觉得有点别扭,因为她走路一拐一跋,走不快了。原来她裹上了小脚。我在家中见到过的女人全是小脚。我以为女人生来就是那样的。这时看到她那双尖尖翘起来只用后跟走路的小脚,才知道那是制造出来的。她告诉我,开始裹小脚时怎样疼得睡不着,现在习惯了,只是不能快跑捉蝴蝶蚂蚱了。“也追不上你了。”说这话时记得她还做出古怪的笑容好像表示遗憾。我不知为什么从心底泛出一阵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是恶心要吐。看到她长得比上次更好看,偏偏有这双怪脚,走路一歪一扭,变成了丑八怪的样子,于是我连大人的小脚也厌恶起来了。我从小见了便恶心的第一是裹小脚,第二是抽鸦片,第三是打麻将。对于小脚的憎恨到老年也丝毫没有缓和。这种感情甚至移到了高跟鞋。我的一位爱打扮的女朋友来见我时多半只穿半高跟鞋,而且对我声明,她穿平底鞋,除拖鞋以外,都不大习惯了,仿佛是要我原谅。
这一次我母亲又和她父亲争论了几句。内容我居然听懂了一些。原来那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公公。她是从外省逃荒来要饭的人手中买下来的一个女婴。这是为了“压子”,盼望有个女儿“压住阵脚”,开了头,就可以生儿子。生不出,就当女儿;生出儿子,就当媳妇。过了几年,她母亲居然生出一个小弟弟。中年得子的母亲在家守着独子再不离家出外。我母亲不赞成小儿子娶大媳妇,所以引起辩论。可是她父亲说,现在家里事都是这个女孩子管,无论如何也不能嫁出去了。这件事为什么会成为问题,会有不同意见,我一点不懂。只听我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丫头的命就是这样。留在这个家里也说不定是福气。谁知道?
从此我再没有见到我这第一位女朋友。从此也没再见到女孩子裹小脚。过了七十年,我才在看阿索林的散文时想了起来。可见有些印象在心中会隐藏很深,很久,影响了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还不知道。可是有时潜伏的又会忽然浮起来。西班牙和中国很不一样,读文学作品能产生联想,使有的事由隐而显。这也许是文学的妙用之一吧?
阿索林属于西班牙文人中的所谓“九八年一代”。这些作家中的巴罗哈、乌纳木诺两人,记得鲁迅编的《译文》杂志介绍过。这是一些出生在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青年。一八九八年西班牙被美国打败,失去了古巴和菲律宾等最后几个殖民地,国势一落千丈。这些青年出来要求西班牙“欧化”。意思是西班牙太落后了,脱离了欧洲,要赶上欧洲,实际上是要追赶英法。这些要求彻底改革西班牙的青年作家没过多少年就变化了。他们转过来又要求保存西班牙的“国魂”。这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其实是丝毫不足为奇的事情,在许多国家都发生过。不过,欧洲也有过,这恐怕不是人人知道的。
这位以阿索林为笔名并在一九一三年总结出“九八年一代”这个称号的作家,到一九六七年才去世。他生于一八七四年,活了九十多岁。他这些文章很短,每篇不过两千字左右,又像散文,又像小说,也可以说是两者都不像。平淡,细致,不着褒贬,自然见意,有些像阮籍、陶潜的诗。这里是本世纪初期写的西班牙,从中能看出紧接着来的三十年代的惊动世界的西班牙吗?然而,不记住魏晋时期的大变动又怎么深入欣赏阮、陶的诗呢?不是所有诗文全是告白、招贴吧?
许多年以前,学英文时读到古典作家艾迪生的一些文章,说不上是散文还是小说还是政论。学法文时读到阿兰(Alain,一八六八——一九五七)的一些《漫谈》,在闲话中发讨论。幼年读的中国古书中遇见过不少以故事讲道理的短小文章,例如《论语》里的子路遇荷<SPS=1343>丈人那一篇。(《微子》)阿索林写的又不同。几乎不发议论,又像是带有议论。看来不动感情,又不是没有感情。写内阁总理和卖饼人用同一手法,都当作平常小人物,从说出的小事情衬托出没说出的大背景。情动乎中而不发于外。论在文内而不见于辞。词少意多,文短情长,淡得出奇,又有余味。短小文章,淡而无味易,淡而有味难。有的小文可能像清冽的矿泉水,新汲出的,不是可以一瓶一瓶买到的,又决不是盆景,更不是小脚。
诗人戴望舒很喜欢阿索林的散文。一九二九年他和徐霞村从法文译本译出了这题为《西班牙》的小小的集子,改名为《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出版。八十年代初重新出版时,徐写了小序,又改书名为《西班牙小景》。当时戴已故去三十年。现在我重看这译本,望舒已离开我们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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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