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的研究者不会忘记一九四四年二月的某一天(原材料没有交代清哪一天),就在这一天,考利写信给福克纳,表示他想写一篇论福克纳的长文,希望能与福克纳谈谈。三个月后,一向复信疏懒的福克纳在抽屉里找到了这封信,并且作了答复,从而开始了两人之间的双向往来,要是没有这一交往,福克纳作品的传播以及对他的评价肯定会沿着一条更崎岖的道路前进。
梯姆先生的文章里还说:“在二十、三十年代他(考利)与海明威、福克纳……这些名家为伍。”“为伍”这两个字至少用在考利与福克纳的关系上是不恰切的,因为考利和福克纳是在一九四八年初次见面的,尽管在这之前,他们已多次通信。②
见面的情况是这样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八日,为出版《坟墓的闯入者》一书事,福克纳从家乡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来到纽约。出版他的作品的兰登书屋的老板贝内特·塞尔夫亲自去拉瓜迪亚机场迎接。第二天,“哈斯(另一老板)夫妇在第五街公寓里举行晚宴,在那里福克纳初次遇见了马尔科姆·考利和他的妻子穆里尔。”③考利在自己的《福克纳-考利档案》里是这样写的:“星期日,十月二十三日④——这个星期福克纳在纽约。星期二为他在罗伯特·哈斯花园街的公寓里举行晚宴,……穆里尔和我是清晨二时离开的……”(《档案》103页)
在《档案》的下一页,空行之后,考利又写道:“我记得我是在一个灰暗、寒冽的星期天早晨写下上面的这些札记的。那天下午我驱车去纽约,再次见到福克纳,并把他接到谢尔曼。”
考利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几天之后又去纽约,为了什么目的再次去见福克纳,为什么要把福克纳接到考利在康涅狄格州谢尔曼的家。这些问题,在《档案》一书里是找不到答案的。但是,在布洛特纳的传记里以及一九八九年新出的弗雷德里克·R·卡尔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⑤里,都说得很清楚。
据这两本书的说法,福克纳此次纽约之行,目的之一是看望与他在好莱坞华纳公司一起工作过的女影星鲁思·福特——她原是密西西比大学学生,而福克纳在那里当过四年邮务所所长。十月十八日,福克纳与她一起进晚餐。福克纳对她说:“鲁思,我做你的绅士朋友已经很久了,现在是不是该往前发展一步了?”鲁思哈哈大笑,说了一句:“哦,比尔!”(布:《福克纳传》497页)
第二(十九日),也就是上面提到参加哈斯家宴的那一天。家宴结束,福克纳又和哈尔·史密斯(他原来的编辑与出版者)去别处喝了许多酒。第三天(二十日),鲁思·福特打电话到福克纳下榻的阿戈奎因旅馆,邀他去参加一次晚会。福克纳拒绝了,鲁思·福特觉得他的声音不正常。第四天(二十一日),福特又打电话去,福克纳还是不愿出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更不正常了。星期五(二十二日),旅馆总机往福克纳房间拨电话,没有人接。这时候,朋友们都担心了。包括考利、福特在内的几个人让经理打开房门,发现福克纳“处在半昏迷状态”。于是考利帮他穿好衣服,另一朋友哈维·布赖特扶他下楼。他们让急救车把他送进在曼哈顿的一家疗养院。
星期六(二十三日)早上,鲁思·福特与哈维·布赖特来探望,只见福克纳“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活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狐狸。他不断地说:‘你们必须把我弄出去。’”(布:498页)但是医生坚决认为福克纳需住院四、五天。福特等打电话与考利商量(考利又已回家),考利夫妇提出把福克纳接到自己家里休养。这样,医生才同意出院。当天晚上,考利驱车来接他。“他们驱车北去,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有小酒馆的地方,福克纳都建议停下来喝一杯。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让哈维与鲁思搭火车回纽约。考利继续驱车,把福克纳接到家中。”(布:498页)考利夫妇安排他住进客房,并拿出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已穿不下的旧裤子给福克纳替换。考利由此得出结论:福克纳的腰真细。
福克纳在考利呆了三天。弗·R·卡尔的传记里这样写道:“整整三天,考利和他的妻子穆里尔成了下一年将成为诺贝尔奖候选人的那个人的看护。他们给他喝稀释的酒好让他逐渐脱瘾,他们温和地逼他吃有营养的食物。⑥福克纳身体反应很强烈:时不时歇斯底里发作,一阵阵发冷,出汗,笼中兽似的走来走去,最后又垮了下来,要求给他喝一杯酒。”(布:775页)考利自己的说法则比较含蓄:“他显示出很大的克制能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额头上迸出了豆粒大的冷汗,在足足三小时的间隔之后才有礼貌地问:‘您看可以给我一杯啤酒了吗,夫人?’”(布:498页⑦)
在福克纳身体稍好时,他向考利说了许多话。其中一部分是关于他的创作的,一部分是关于自己的经历与家世的(《档案》105—114页),另一部分就是他的苦闷了,如他在好莱坞不得不耗费的时间、精力与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他一开始只拿一百元的周薪,现在虽已提高到五百元,但是他的合作者却拿到两千五百元。这个合作者不会写东西但是懂电影,例如,在拍《有和没有》时,他建议亨弗利·鲍嘉把一包火柴扔给劳莲·贝考尔,以显示他看出她是一个流浪者。(《档案》106页)
总之,考利夫妇又成了治疗福克纳精神不平衡的心理分析医师。
星期一(二十五日),考利为了让福克纳散散心,长时间驱车到纽约州东部的丘陵地带去出游,观赏了秋日下的枫树与橡树。星期二(二十六日),看来福克纳已经康复,考利便驱车把福克纳送到一个火车站,让他乘车回纽约。
考利在《档案》里写道:“星期五(二十九日)我去纽约,和福克纳以及他的编辑萨克斯·康明斯一起吃午餐。星期六下午当我回到谢尔曼时,八英里之外新米尔福德的花店送来一打长茎的玫瑰花,这是福克纳订购了送给我的妻子的。这时福克纳已经在他回奥克斯福的路上了,这是我从他下一封信里知道的。
福克纳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写给考利的信里说:他经过一次缓慢平安的飞行总算在星期六(三十日)半夜回到家中。这封信不算短,讲到了计划中的他的短篇小说集,也提到了波兰作家显克维奇,却没有提在考利家渡过的三天,仅仅在信尾附上一句“向穆里尔转致我最衷心的致意”。(《档案》118页)
卡尔的传记里对这次事件作了这样的小结:“就这样,他又一次经受了严重的酒醉——而且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他让崇拜者变成自己的看护,而且使自己数月来郁积的紧张心理得到了宣泄。”(卡:775页)
福克纳的酩酊大醉或曰酒精中毒并非只有这一次。从他的传记里可以见到比较严重的至少还有两次。一次是在一九三七年十月,也是在这家阿戈奎因旅馆,他醉得只穿一条裤衩倒在暖气片上,背部三级烧伤,而房间的窗子却大开着。这次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他背部植皮后还留下了后遗症。另一次是一九五二年的九——十月,一连好几星期烂醉如泥,以致从楼梯上摔下、撞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次恰好他的编辑萨克斯·康明斯去“组稿”,结果成了他的看护,苦不堪言。康明斯曾写信向兰登的老板汇报,看来福克纳已经“江郎才尽”。孰不知在这以后,福克纳还出版了《寓言》、《小镇》、《大宅》和《掠夺者》这四部长篇小说。
让我们再回到福克纳-考利的话题上来。在福克纳获诺贝尔奖成为名人之后,他们之间的往来明显减少,而且变得越来越正式化了——他们有两次是在授奖仪式上见面的。一九六二年福克纳逝世,我们未曾见到考利写过什么攀附性的文字。一九六七年出版的《福克纳一考利档案》也都是一些客观的史料。此书笔者正在翻译中,倘若有可能出版,读者自可判断。而福克纳,也许是太萦注于自己的精神创作世界,在我们俗人看来,对老朋友未免过于疏远。这也许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①萨特语 见一九四五年八月四日考利致福克纳书,载《福克纳—考利档案》24页。一九七八年企鹅版
② 从考利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流放者的归来》也可以证明他们当时并无往来。该书只在一处提到福克纳,极其简略,而且包括了不少事实性的讹误。见《流放者的归来》中译本259页,一九八六年上海外语教育版
③ 约·布洛特纳:《福克纳传》497页(兰登,一九八四年)
④ 按:星期日应为二十四日。从别的材料判断,此处似应为“星期六,十月二十三日”
⑤ 弗·R·卡尔:《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威顿非尔德与尼柯尔森,一九八九
⑥ 斯蒂芬·奥茨的《威廉·福克纳,人与艺术家》里说是“洋葱土豆汤”(该书227页,多年生文库1987年)
⑦对考利这一段话,布洛特纳没有注明材料来源。估计是他采访时(或电话采访)考利随口说的,并未写成文字。
李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