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福生是小说中的一名角色。他“不独是一个受过好教育的人,而且是一个很有知识很有学问的人。当他发过一番议论,证明他是个博闻君子(他的特色就是太过谦虚),我就问他有无著作。他答他无著作,向来不曾写过什么东西;他说,他不过是一个书蠹。”——小说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使我们感到像似吉辛真的在一家旧书店里邂逅过并结识了那么一个书蠹,因为在《四季随笔》里,我们已经熟知吉辛的爱好,他曾不嫌其烦地翻来复去谈他的旧书,吉辛本人大约也该算作一个书蠹。
我们姑且把这个第一人称的“我”当作吉辛吧。——吉辛受邀请去参观克利福生的藏书,他说:“我还有不多的几本书”, 他又补充一句道:“但是现在我很少的能够再买。”
他住得简陋。吉辛跟着他“走上窄楼梯,到了第二层楼的梯口,就打开一道门。我站在们槛上很惊奇。屋子是狭小的……有三分之一地方诚然是被一堆书占了许多,靠着两面墙堆了好几排书,堆到天花板。”
“我说道,‘但是你告诉我,你不过有不多的几本书!这里的书比我所收藏的必定有五倍那么多。’克利福生很震动地喃喃道,‘我忘记了准确数目。你是看见的,我不能排出秩序来。我还有几本在另一间屋子里。’他领我走过梯顶,打开另一道门,示我一间小屋子。这里虽然不怎么填塞,有一面墙却被书遮住看不见了。我想到每天晚上有两个人住在屋里闻书的气味,必定是很可厌的。”
所谓两个人,指的是克利福生和他的夫人。“她是一个高贵妇,女——是我意想中的高贵妇女。”他们的房东的姨甥潘甫里这样评论她。潘甫里跟吉辛原是老相识,那一天他刚巧来帮克利福生料理藏书,准备包装转运下乡,在这里不期而遇。
吉辛从潘甫里口中了解了克利福生的经历,了解了他们的处境,了解了他们将要搬到乡下去的因由,于是说:“我可能晓得克利福生却宁愿住在这里。”潘甫里回答道:“那是自然。若无旧书店,他就不晓得怎样过活。但是因为他的夫人起见,他却是很喜欢乡下有地方住。我能告诉你,这个办法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可怜女人不能再往下挨啦……”。
读者可能猜想克利福生夫人患了肺结核,她需要乡间的清新空气。吉辛也很高兴这对夫妇生活将起变化,他以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她的劳苦生活中得了拯救”,克利福生也能安安静静“求乐于他所积聚的书本”。有两句旧诗说得好:家无烦老事,人爱早晴天。然而不幸,允许他们住到她的乡间庄园去的恩主反对那一批藏书的气味,“要搬就得牺牲那些书,不牺牲就不能搬往那里住。”克利福生无可奈何,最后说:“这是致命伤的反对。我们夫妇两人商量好了,宁愿仍然住在这里。”
但是克夫人的病转重了。
这个书蠹怎样深感负疚呀!他说,“我使她挨饿,使她穷乏,以便我可以买书。……这是我的嗜好——这样的嗜好奴隶我,不亚于嗜酒或好赌。我不能拒绝这样的引诱——我虽每日说我自己可耻,又发誓要打倒这样的嗜好,我还是办不到。她始终不曾责备过我;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不曾流露过责备的面目。”克利福生决意牺牲他的藏书,以求能住到乡下那所房子去。“他已经发了一封信给一个书贾,这个人肯买全数他的藏书。”
吉辛问他:“你不留下几册么?你只带不多的几橱书是不能有人反对的;你若无书怎样过活呀?”
“初时他很热烈地宣言他一本也不留——从此以往,一直到死,他绝不想看一本书。我又问道,‘你的夫人呢?她有时会喜欢读读书,是不是?’我们于是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于是安排好,挑选若干本装在一个箱子里,连同其余他们的行李带往……”。
就这样,书蠹和他的夫人离开了伦敦。当时吉辛看到“他的面貌变老些;当他宣布他的欢乐时,他的两眼含泪,他的头摇动,这是年老人的颤动。”
这篇小说所写不是壮烈的豪迈的人事,但是如果当代有些书迷不曾读过它,那么我敢郑重向他们推荐,它会震撼你的心。
这个“百无一用”的书蠹克利福生,仿佛带有吉辛本人的影子,至少他那对书的一往情深,准是吉辛自己的。在《四季随笔》里,吉辛这样写过:“增加一个过着与文明人相称的生活的居民,这个世界会显得更美好而不是更坏。”接下去他还说:“能拯救人类免受破坏的大多数好事,都产生于沉思的恬静生活。这个世界一天天变得愈加嘈杂喧嚣,拿我来说,我是不会加入到这日益严重的喧嚣中去的。只要保持沉静,我就为大家的福利作出了贡献。”克利福生或者吉辛,的确是这样的,这构不成伟大,但是极富情味。我担心,要是书对于很多人渐渐变得不怎么可爱了,无疑会给世界增添无限的嘈杂和喧嚣。
《伍光建翻译遗稿》共收短篇小说十九篇,其中英国作家六人八篇,莫泊桑五篇,荷兰玛尔登一篇,安徒生二篇,霍桑三篇。编者说,它们是一九七八年在伍先生家属家中发现的。伍先生是我国翻译界的前辈,编者尊重他的译文风格和习惯用语,保持译文原貌未作改动,让读者从这里“看到几十年来我国翻译工作的演变”,也许还有文学语言的演变,这也是很有意味的。
读书小札
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