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卸包袱》是一篇幽默小品，从佛罗里达海滨俱乐部一位厨娘口中，轻松愉快叙述她与水兵布弗诺约会的妙事；这次约会使她终身难忘，又因好事多磨而遗憾无穷。蓓格是位善制糕点而又招人喜爱的胖姑娘，因此也难以找到一位能一臂楼住她腰围的对象。少女时她曾在一位银行经理家当侍女，某夏夜经表兄介绍与一位水兵相约于公园会见。赴约前适遇银行经理钓鱼归来，嘱她去办公室取回一条大马哈鱼并进行处理。她匆匆把鱼的头尾斩去，裹上报纸，其时约会时间已近来不及送回家去，只得带一包大鱼，直奔公园赴约。水兵布弗诺对蓓格的甜胖劲儿十分欣赏，一时未注意到身旁的巨包，正当夜深情浓之际，偏偏身旁鱼腥四散，不免大煞风景，但一对爱侣又对之束手无策。蓓格不免涕泪交加，暗下自责：“我明白过来了，这个大纸包里不仅仅是条没头没尾的大鲑鱼，而更多的是我一辈子丢不掉的无尽苦恼。……我太肥胖，我贪吃巧克力，我不爱文化，我不善交友，……种种恶习短处像死鱼似的环绕着我，我却舍不得抛弃。”但是生性快活的布弗诺最终打开包纸把大鱼凉在公园的小丘上，陪着姑娘，痛玩一宵。黎明来临，水兵乐呵呵地与姑娘吻别，可是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是篇读了令人感到幽默而惆怅的故事。
《一件旧绸衫》原来属于少女牟拉初恋期的时装，不久她做了未婚的母亲，而对象又借故避走，老母则迷信宗教，不准女儿人工流产。逼得女儿卖掉时装，作分娩费用，但是婴儿落地后又无法照料。正在愁肠百结之际，她只得向老同学在寄售行当出纳的莎曼泰·皮罗求助。莎曼泰劝她放开胸怀，重度青春。无可奈何中，牟拉瞥见一袭颇合心意的蔚蓝色绸衫，于是买回家去准备开始新生活。在一阵微微的激动中，她试着新衣，忽然发现此衫正是她一年前因失恋而出售的旧衣衫。一怒之下，把熟睡中的女婴吓醒大哭，牟拉一时怜悯亲生骨肉，便抱起孩子敞开蔚蓝色绸衫喂起奶来。这时一种母爱的热情贯注全身，使她忘了所受生活的煎熬。牟拉看到女儿光露的小腿正伸进她的怀抱，不自觉地拉起这件绸衫，盖住孩子的下肢。尽管千丝万缕引起她对往事的回忆，但天下最深挚的母爱，岂能因人而异？笔者读完此篇，不禁两眼湿润，深为老友赫赛的文笔精致所感动。他显然掌握了短篇小说大师欧亨利之笔而又翻出新意。
《节日双喜》降落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古老大家庭中。时值一年一度的感恩节，近亲远戚团坐一席迎接“老儿子”和其女友碧维莱的到临，但席间亲属相互猜忌，几乎破坏节日的欢乐气氛，幸经机智的碧维莱巧妙应对，博得了老母及姑姨辈的欢心，转怒为喜，即席宣布一对情人的定亲佳期。这一场喜剧性的讽刺戏，深刻揭露美国中产阶级的虚伪道德观和种种背时的清规戒律，欺侮外来人和弱小者。这故事的意趣颇似契诃夫的《樱桃园》，而更能突出美国人固有的乐天性格。
《义士之死》乍读之下，颇似一篇令人愤慨的凶杀故事，实则是对五十年代美国非美活动委员会打手们的有力控诉。故事托名一位爱仗义打抱不平的辩护律师莫斯·勃莱福，由于曾经替受政治迫害的人们申张正义面被人抓住男女关系的把柄；最终遭到毒手和暗算。作者以一种粗犷的语言令人信服地重现这位义士的性格，而又以意识流独白的方式向他深致哀悼。这一别开生面的风格足以显示赫赛文学修养的深厚功底，而且看到他的确比辛克莱·刘易斯的卓越讽刺小说《埃尔默·甘特利》(一九二七)具有更为深刻和辛辣的鞭笞。
《船长》写卡斯基·格尔一向按传统惯例，凭他个人威信来维持全艇出海捞捕龙虾的效率。可是近来受到外来户机械操作的掠夺，浅水一带已无虾可捞，渔业公司仍坚持捕捞龙虾，以此为唯一有利可图的水产品，于是责怪船长失职，并更换副手施加压力，新来的副手本森是个年龄不大而经验丰富的好手。老船长刚从公司一次会谈回艇，船员们议论纷纷，感到有一股咄咄逼人和不讲公道甚至近乎欺人的恶势力抑压着每个人；可是又不敢去试探老船长对公司招他的实情。卡斯基则冷冷通知船员们当晚海上可能平静，不如出海捕捞。大众除开本森都要去海上走一遭以消散二周来出海不成的种种烦恼。可是为时已到午夜，捕捞未见龙虾踪迹。本森建议变动航向，果然网底有了起色。但是船员们逐渐感到自从渔艇偏离方向后，东北风挟着巨浪，劈头盖脸打向船面。老练的船员，个个面不改色，严守岗位，心中则默默下定决心：一切服从命令，决不计较个人恩怨，宁死也不背叛卡斯基。只有本森反对卡斯基在风暴中有退却之意，挺身以惊人的智勇，使小艇脱险返航，并且满载而归。黎明时船靠岸后，本森不顾船长的劝说，断然肩扛行囊离船，全体伙伴也竟一个个走散了。
短短一篇船长与海的故事，刻画出面对汹涌大海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船长的犹疑妥协，知难而退，与船员奋不顾身，特别是本森的英勇拼搏，恰成对比。尤其是作者熟谙海员方言和捕渔生涯，写人物个个生动突出，堪与海明威媲美；而在表达大海险情与海员冲破陈规陋习的不屈精神，则又过之而无不及。不得不使读者深感两位大师笔下创造的英雄形象；虽不大相同，而对海的渊博知识与老海员感情却彼此不相上下。
《出纳主任》写拜仑地毯公司的出纳主任绰号“尾数先生”的昆铁林，平生谨小慎微，克尽厥职，前途大有提升副经理的可能。这一切都看在手下小职员道格拉斯眼中。可是青年人道格拉斯早已不耐于世态炎凉的日子，正在苦思冥想如何解脱这种窒人气息的白领阶级生活。时逢经济大萧条，公司合并于大企业，首先解雇了昆铁林；临行时他自嘲地劝告年青人要面对现实，因为世界正在起变化。作为故事讲述者的道格拉斯，又如何进行反思呢？作者先是引领我们沉浸于兰姆时代白领阶级的委婉哀诉，至今仍有卑躬屈膝而心甘忍受的人。然后又用狄更斯笔法写尽心向攀高枝的昆铁林那种自怜自慰的窘态。道格拉斯的结语是“面对现实？我正愤不平于突变的来临。这个世界怎能在我眼皮底下轻易来个大转变而令人猝不及防？叫我面对现实？就在地毯公司或是换个地方，我又有什么前途可面对？……不如摆脱困境，重新考虑一下［明天的面包］吧！”
《恐怖分子》又是一篇题材和风格迥然不同于以前各个短篇的作品。赫赛利用对四幅滑稽连环画的画面说明，用文字描述所谓美国最流行的通俗文化——老少咸宜人手一册的热门快速读物，借以讽刺美国当代的世俗风情。第一幅画面说明飞毛腿身着丛林狙击兵的全副武装，向波士顿一家银行跑去；左手握着高频率微型步话机，画面上侧画一枚气球，以示步话机在另一地方喊话，球上写道“我是洛哥一号，全部就绪，快向前冲。”实际上这是一出借“铁血游击队”之名，抢劫银行的暴力间谍惊险剧，亦即是人们标称为“梦幻连环画”——对于为数众多的青少年读者，它既可不费脑筋一目了然于故事情节，又能以高速度紧张气氛刺激仅次于吸毒的梦幻游戏。只要细看暴徒手中的步话机上的盒子，人们可以猜想其中必装有定时炸弹，因为盒面上带有时计并系上一根电线，可以肯定是根导爆索。
第二幅的文字说明，画面上是一张暴徒注射兴奋剂后的近影。暴徒下颚阔大而又眯缝着诗人般的<SPS=1260><SPS=1245>眼。他正向着银行大门边挂着的“夜间存款箱”作冲刺状，显然要把定时炸弹存入收款箱内，盒上时针正指向清晨六时二十二分。两幅画面虽然均未暗示爆炸日期，但读者心里有数案件必发生在星期天早上六时半，人们经过周末狂欢当然还在睡梦之中。画上除气球外还有一串小泡沫，以示其中文字乃指暴徒的思想动向，气球中的文字是公开言论：“……‘铁血游击队’只在违反本队利益时，才使用暴力，因此这是枚善意炸弹”；也就是说画家想暗示读者，“这是枚投入罪恶金库的善良炸弹！？”
第三幅画面揭露了这一大骗局的老底，画的中心留着一大块空白，四周围着闪电信号，各种证券、钱币、票据及秘密文件正向空中飞散。表示案件已到白热化。最触目的是靠美援起家的流亡头子诸如阮高其、马科斯、蒋氏遗属和隐名的智利铜矿股票所有者之辈，外加五角大楼担保的各种帐号，和“铁血游击队”所急欲获得的“反共”军火拨款单都在飞散中……。画面的左下侧露出正在逃跑中的飞毛腿臀部和一条腿，表明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背后，而劫财美梦只产生在他的幻想之中。
第四幅画在抢劫银行之后，画家尚需留下伏笔，以吸引读者继续购买连环画。镜头自高处往下摄取恐怖分子逃跑的姿势，画上只能见其项背和向前扑的姿势，脑袋右侧出现思想气球与头部之间一串串的气泡，使读者可以了解其思想活动。这是连环漫画略胜于文字说明的地方，读者既不须看见恐怖分子的脸色，又可以从气泡中了解其思想活动。这张画的气球上写着：“好险呀，定时炸弹提前爆炸了，难道哪位性急朋友拨过时针？”(该画出版日期为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即美国宣布自越南撤军之期，而这一日偏偏是西俗中的愚人节。)同时画面左侧远处出现一个穿牛仔裤的大美人儿，这便是下期滑稽画中的主角，她双臂高举打着V形胜利手势，而另一手还握着步话机小盒子，显然收听了定时炸弹的爆炸声。但她也可能是洛哥一号的监听员，恐怖分子正冲着她跑去；她也可能是联邦调查局设下的美人计主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之这便是掌握文化市场的大众媒介读物，左右着千百万普通人的思想教育。这也是美国大众文化的一种堕落，全盘在联邦调查局的掌握之中。
《缘份》是作者的压卷之作，讽嘲讥刺尤胜于乔治·奥威尔(英政治讽刺作家，一九0三——一九五0)。他的幽默讽刺针贬美国的法制，全文并不稍露锋芒，寓警在于哄笑之中。故事述一小城市法庭，开庭审讯一件窃狗案件。原告是暴发户阿尔福的纯种猎犬被盗而在追查过程中又遭此犬咬伤，因此要求赔偿五百美元医药费。被告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惯窃洪尼格，开庭三次均迟到，被判处一千元的保释金。但被告一直否认盗窃此犬，反控阿尔福纵犬尾随至洪尼格家，证明阿尔福有虐待动物罪。法官及陪审团无法定案，只得将犬带到法庭，听其自择主人。不料猎犬一见主人即怒目相向，而嗅至洪尼格前，则摇尾欢腾不愿离去。法庭最后将猎犬判给洪尼格，并退回保释金但扣除诉讼费。原来洪尼格所交之保释金，全系销去贼赃所得，而新闻记者及听审群众均认为审判公道。作者则认为此一公案不过狗眼对贼眼，心心相印而已。这种妙语神笔，确比辛克莱·刘易斯生前以批判现实主义嘲弄小城市民的故事更为隽永有味。
我差不多读遍赫赛的作品，平日只知道欣赏他文字的优美隽永，而对其幽默讽嘲的本质，还捉摸不透，而读了这部短篇小说集，深感赫氏对于世情的透彻，实在非平庸之笔调及意旨可及，“姜是老的辣”，此其言乎！
John Hersey，FLING And Other Stories，NewYork，
Alfred Knopf，207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